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kuma_yaoyao】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江山为谋之徽京旧事》作者:奕浅 【文案】: 谋的是江山,讨的是旧债。 只是这一场运筹帷幄里,终究赔了一颗真心。 将心比心,比的却是谁比谁更狠心。 ----------------------------------- 归陈质子叶玄旻因破梁有功受封为清王, 并以全副身家和当朝太子争夺梁国公主灵徽, 昔日的一国明珠就此沦为王府舞姬。 那一日,清王叶玄旻站在灵徽面前,向她伸手: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手中的利刃,为我披荆斩棘,上得皇位, 我君临天下之日,就是你大仇得报之时。   ☆、第一章 夜来风吹彻 清池始破冰(一)   章和八年的第一场春雨在三月初的夜间到来,淅淅沥沥地将整个建邺城就此浸润在潮湿料峭的空气里。   清王府别阳亭中的烛火不知是被袭入的夜风吹熄的,还是因为刚才那场突如其来的刺杀而熄灭,如今只剩下一片晦暗,以及那两道挨得极近的身影。   玄旻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想象着灵徽此刻心里究竟有多不甘,因为只是差了一点点,灵徽手中的匕首就可以割断他的咽喉,从而结束他们之间长达五年的拉锯与仇恨。   玄旻扣着灵徽的手腕,感受着她因为试图继续向前用力而发出的颤抖,欣赏着她始终没有放弃的坚持,在这样的僵持中,他听着雨声,再一次把彼此之间的恩怨默默地细数一番。   最后玄旻眼底闪过一道冷光,豁然拂袖起身,硬是将灵徽推去了地上。匕首落地发出的声响清脆,伴着此时春雨打在亭子檐上的声音,像是一支原本轻柔的曲子到了最后突然拔高音调,惊碎了周围的安宁。   侍卫在此时方才鱼贯进入亭中,有人先点了灯,有人则直接将地上的灵徽架了起来,动作迅速地让一切看起来不过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刺杀,而行刺之人正是清王府上那个名叫宋徽的舞姬,曾是梁国公主,封号灵徽。   闻说入亭之后朝侍卫挥手,灵徽便被带了下去。她看着白衣舞姬静默离去的背影不由蹙眉,却听身后的玄旻不屑道:“还是没有长进。”   转身时,闻说发现玄旻颈间有一道极细的血痕,她摇头道:“她已经伤着王爷了。”   玄旻取出手帕一面擦着颈上的伤,一面走出别阳亭,而闻说立即为他打伞,多年如一日地无声跟在玄旻身边——她知道家主要去何处。   清王府有一处私人囚室,是五年前在玄旻的授意下,由闻说亲自监督建造的。起初她并不明白作为囚室,为什么这间屋子反而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后来当灵徽第一次被关进囚室内,她才知道这不过是玄旻用来羞辱灵徽的工具,自然不用遮遮掩掩,越是有人知道,就越能达到玄旻的目的。   闻说跟玄旻到达囚室外的时候,灵徽已经被关押在里头,侍卫正等着玄旻亲自落锁。   “明天日落之后再送晚膳过来。”玄旻落了锁,将钥匙跟那块手绢都递给了闻说。   “是。”闻说将钥匙收入贴身处,又将那块手绢握在手中,垂眼问道,“王爷是要再看一会儿,还是现在就休息?”   玄旻始终冷漠的神情在闻说这样的提问之后有了稍许变化,嘴角牵起一丝莫名的笑意,道:“阿闻,你心软了。”   闻说低头听着此时已经渐渐大起来的雨声,仿佛又听见方才别阳亭里那一声短匕落地的声响,那声音仿佛在早已经没有知觉的心头划出一道痕迹,事实上并没有任何能够让她动容的东西出现。   “哪怕是还债,她也还要还上十五年。”雨幕隐匿在如今夜色之下,只有靠着不曾间断的雨声判断它是不是停了。玄旻地看着垂首的女侍卫,用他从未改变过的冰冷语调同她说:“一天不吃东西饿不死,她曾经坚持过五天米水不进,不一样活到了现在?她不需要任何人可怜。”   闻说听出玄旻在话到最后时刻意加重的口气,那深重的恨意通过他的咬牙切齿一点点地表露出来。玄旻这样细微的变化让闻说深切地了解到,除了恨,家主一定还有别的情绪,只是他藏得太深,没人能够探知得清楚。   玄旻离开前对闻说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丢了吧”,说的就是那块他用来擦血的手绢。闻说看着玄旻就这样走入夜雨中,清癯坚毅的背影很快没入了夜色里,仿佛他从未来过。闻说握紧了那块手绢,转身走到囚室的铁门下,透过门上的小窗朝里头望去。   囚室内只有一盏灯,灯光十分微弱,灵徽偏偏还选择了远离光线的角落,因此整个人都陷在浓重的阴影里。她埋首膝间,长发就此遮住了她的脸,她犹如一尊雕像那样坐着,安静得像是没了呼吸。   在五年这样不断重复的经历里,她从最初求死到现在的隐忍等待,玄旻给她的惩罚让她逐渐发生了这样的转变。   闻说记得灵徽刚到清王府的时候就绝食,那时她因为长途跋涉已经十分憔悴,原本姣好的面容有些凹陷,双眼看来大得诡异,沾满污秽的脸跟褴褛不堪的衣衫让本应该美艳动人的她显得落魄潦倒,却是那双乌黑的眼里时时刻刻都迸发着强烈的恨意。   闻说想,如果眼神可以成为杀人利器,只怕玄旻已经被灵徽挫骨扬灰了。   整个清王府都知道玄旻豢养了一个极其危险的舞姬,她叫宋徽,过去曾经是梁国公主,是梁国国君最宠爱也是深受梁国子民爱戴的皇室骄女。   她是梁宣帝的第三个女儿,因为生得像极了她本就得宠的母亲,所以宣帝对这个小公主也格外喜爱,从小就将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她读书写字。灵徽十岁的时候,梁国东部闹旱灾,她主动请求跟随国师修行,为梁国祈福。   宣帝为她在皇宫内兴建了一座道馆,传供她日常修行。每一日,宫中侍者都能看见一个身穿白衣白裙的娉婷身影进出在望兴观中。每到有天灾降临,灵徽就会跟随国师在弋葵城的三阳台上公开祈福,甚至亲自跳祭祀舞蹈,以皇女身份向天祷告。   三阳台上留下过她多次灵动的舞姿,每一次她都神情肃穆,以最诚挚的心情向天祝告,乞求梁国风调雨顺,乞求诸国战乱早日平息,免去百姓苦难。   然而她的真诚并没有感动上苍,梁国最终还是没能逃过覆灭的命运。在陈国的铁骑之下,梁国山河破碎,她也因此被带到陈国境内,沦为清王叶玄旻府上的舞姬。   室外的雨声没有停歇,敲打在已经灰败的回忆里,却无法让她重见当年弋葵皇宫里新开的桃花。在确定闻说已经离开之后,灵徽终于起身,站在布满灰尘的墙下,抬头望着那一盏随时可能熄灭的灯,想起自己最后一次在三阳台上跳舞的情景,那时也正好下着雨,而梁国有好多地方在闹洪灾。   五年前的她不过十七岁,却因为日日跟在宣帝身边知道了很多本不应该被后宫女眷知道的事,诸如各地洪涝久不能治,诸如梁国跟陈国的战局已十分紧张,在最近一次的交火中,梁军死伤惨重,甚至又丢了两座城池。   天灾人祸的双重打击让整个梁国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作为一直以来被尊敬的帝女,她提出在三阳台公开祈福祝祷,带领国都的百姓以最诚恳真切的心意作为获得上天的垂怜的资本,借以度过此时难关。   那一日她白衣胜雪,在三阳台上起舞,秋凉细雨不多时就打湿了她的衣发,她却跳得那样专注,在弋葵城所有百姓的注视下,在玄旻长久的远望里。   玄旻不会忘记在回到陈国之前自己所遭受的苦难,那些令他变得无情冷血的经历,正是他如今用来还击所有仇敌的凭持,而他最想得到的就是用灵徽的仇恨铸成的武器。让那个曾经明朗善良的少女跟自己一样成为一个内心冰冷的人,是对这世间所谓的美好最令他痛快的报复。   闻说进入书房的时候,正好看见玄旻出神的样子,她知道家主又想起了过去沉痛的回忆,便悄然将玄旻的茶换走。见玄旻回了神,她面无表情道:“昨夜靖王从皇宫回去府邸的路上因为复桥坍塌,受了伤。”   靖王叶西雍是陈国今上最喜爱的儿子。他出生之后,原本一直处于混乱中的陈国西部就此被平定,解决了陈国当时最令人头疼的问题。今上为此龙颜大悦,认为这个孩子会给陈国带来好运,所以就连起名都没有按照族中辈分,而是直接叫他西雍,等他成年之后便加封为靖王。为了方便父子见面,今上甚至命人在皇宫与靖王府邸之间修建复桥供西雍行走,以示恩宠。   所以靖王因为复桥坍塌而受伤的事,在国都建邺城中立刻传播开来,而在罪责归咎的问题上,首当其中的就是主持这次复桥修葺的工部员外郎曹星平。   此时曹星平已被停职,消息一经传出,太子府的书房里就没了先前的安宁。   康王叶景杭第一个登门求见当朝储君,才进了书房还没来得及关门,他就问道:“曹星平怎么办事这么糊涂,修葺复桥这件事居然都敢从中做手脚?他难道不知道三哥但凡有一点动静,父皇都可能掀了整个建邺么?”   眼看康王火急火燎的样子,太子叶景杭倒显得冷静许多,让侍从关了门之后又让景杭坐下,这才道:“父皇要为三弟掀了建邺也得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眼下他们虽然拿了曹星平,但只要他口风紧,别把不该说的说了就什么事都没有。”   曹星平是景棠的人,这事本不用景杭操心,但他们是亲兄弟,从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些年他们在朝中跟西雍暗斗不止,互放冷箭的事都没少做。如今被西雍抓了这么个线头,保不齐那人顺藤摸瓜再添油加醋,直接把帽子扣去景棠身上,就算最后事情没有闹大,也会引得一身骚。更何况今上最见不得兄弟阋墙这种事,所以哪怕他们之间有多少争斗,也都至少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万一这次西雍借此发难,对他们兄弟两个而言,必定不是好事。   “三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说给我听听。”景棠啜了口茶道。   “笑面虎。”   “你既然知道就应该明白,在时机成熟之前,他只会这样。”景棠放下茶盏,将两指撑着嘴角假意做了个笑的表情,“这会儿拿了曹星平不是为了抽丝剥茧追查这次复桥坍塌的事,毕竟工部不在我手里,他最多查到我跟曹星平有私交。我能有,他就不能有?满朝文武谁没个勾结党羽的,他能拿我怎么样?”   “那他到底什么意思?”景杭追问道。   景棠凝眉思索片刻之后问道:“你还记不记得两天前他领了什么差事?”   景杭仔细回忆之后道:“齐济巡查!”   景棠赞许地点头道:“齐济在哪儿?那可是出了我陈国的国界,是以前梁国的地方,此去路途遥远也颇为辛苦,他如果走了,这朝中诸事万一发生了变故,他赶不及回来,可不就不好办了么?”   “你的意思是,他故意制造这次受伤的事,就是为了不去齐济,留在建邺?但拿了曹星平,又是图什么?”   “曹星平是父皇下令拿的人,不是他。但显然他想通过这件告诉所有人,父皇对他的重视,否则何必大张旗鼓,弄得整个建邺都知道?”景棠正色道,“咱们先说另一件事。当年攻破梁国之后,咱们联通齐济的商人在那里苦心经营,如今那俨然是咱们的地方。山高皇帝远,父皇一直没有多加管束,现在忽然就要派人去巡查,不是摆明了要针对咱们?这件差事,谁领,谁挨头一刀。三弟那么精明的人,可不会在这种时候跟咱们挑明了对着干。但他如果去了,真坐视不理又浪费了他大老远地跑一趟,所以干脆就把这个烫手山芋甩出去,看谁倒霉。”   经景棠这样一提点,景杭恍然大悟,随即笑了出来:“还是大哥看得透。”   景棠摇头道:“我现在倒是想知道,谁跟父皇提的这件事。”   “这事确实有蹊跷,这么多年父皇都没有过问,忽然就想起来要巡查,还直接点名要三哥去,不说有人从中作梗,我都不信。”景杭见景棠神情凝重,心中也不免疑云丛生,问道,“依大哥所见,是谁在中间搞鬼?”   景棠扣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地敲了两下,眯起眼在脑海中细细筛查一遍之后脸色更不好看,道:“你猜会不会是三弟欲擒故纵,自己来了一出苦肉计?”   “他向父皇提出这件事再自己请缨前往,又设计弄伤自己把事交给别人,他就继续留在建邺坐镇,而我们的矛头就会转向那个接替他去齐济的人,从而暂时放松对他的戒备,他甚至可能在这期间再搞出点别的花样来。”景杭越想越觉得西雍心机深沉,不由倒抽了口凉气,“他看来温和谦逊,却有如此心机,说他是笑面虎当真一点都没错。”   “复桥到底还是塌了。”景棠盖上茶碗盖,那一声响突然出现,倒有些惊了景杭。他旋即笑道:“这么胆小,万一真出点事,你还能抗住?”   景杭不语,并不拿景棠的挖苦放去心里。   “曹星平这次修桥偷工减料的事,确实是有我点头的。虽然事先没留下把柄,但看三弟手段不一般,以防万一还是要去善后。”景棠道。   “我以为这事是曹星平自作主张,还想他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原来真是得了你的意思。”景杭道,“我刚刚进来的时候看你气定神闲的,当真以为这次跟你没关系。”   “不想着法子弄银子,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怎么去打点?谁不是跟着好处走的?齐济那里被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梁商吞了不少,到咱们自己手里的数,你还不清楚?所幸这次是修缮,要找理由糊弄过去也不是什么难事。”景棠拍了拍景杭的肩道,“你以后还得稳着点,否则哪天被三弟几句话就套进去了,到时候别怪我这个当哥哥的没提醒你。”   景杭心知正是如此,这就点头道:“大哥有什么要吩咐的么?我去办吧。”   景棠这就将诸事交代给了景杭,最后又叮嘱了一句:“时刻看着靖王府那里的动静,父皇那儿我也盯着的,这件事到底还有蹊跷。”   景杭深以为然,知道事不宜迟也就跟景棠告了辞,立刻将剩下的事都去办了。   ☆、第一章 夜来风吹彻 清池始破冰(二)   景杭从太子府出来后特意让车夫绕道去了靖王府。那时正好有管家送前来为西雍诊治的太医离开,无意间看见了景杭的马车便立刻进去通报。   西雍这会儿正由瑟瑟伺候着更了衣,听见管家说景杭在王府外头窥探后,他只将瑟瑟揽到怀里,握着红衣宠姬的手道:“手还是凉了些,我到底不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建邺,又不能让你带病跟我去齐济。”   瑟瑟笑着替西雍将衣襟压好,纤纤玉指按在他胸口道:“王爷对妾的心意,妾都知道。只是为了推脱这一趟公务弄伤了王爷玉体,实在是不值得。”   西雍将瑟瑟的手拉去唇边,在她微凉的手背上轻吻道:“这事儿原本就来得蹊跷,我不去自然有其他原因,你不必介怀。而且复桥塌了也的确有人从中做了手脚,正好趁着这次机会把问题提上来,好让人知道这建邺城里不光只有皇储一人。”   太子作为正宫嫡出,在出生时就是公认的皇位继承人,但论才智胆识与为人处世,靖王西雍显然更得人心。尤其西雍向来待人温和有礼,不光朝中大臣愿意与之结交,更有不少雅士谋臣慕名而来愿拜在他门下当做幕僚,所以在建邺城中,靖王西雍的名号其实比东宫太子要响亮得多。   西雍的眉间始终少不得那三份笑意,看来温润谦和,只是瑟瑟却知道他这样的伪装下隐藏着极大的野心,正是在等待时机想要在这建邺城中掀起一场风雨。   见瑟瑟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西雍问道:“怎么了?”   瑟瑟凑近西雍盯着他看,眨巴着一双看来无辜纯良的眼睛,这让西雍看着忍俊不禁,捏了捏她的鼻子道:“别卖关子,说吧。”   瑟瑟想了想,狡黠一笑,道:“王爷既然受了伤,是不是明日就不用上早朝了,可以多陪陪妾了?”   西雍原以为瑟瑟想说什么紧要的事,不想竟是这话,这听来粘人的言辞配上瑟瑟娇俏的神情令西雍心情大好,抱着她道:“胡太医是明白人,想来不止明天,我还能多陪你一些时候。”   瑟瑟正要拍手称好却又为难起来,担忧道:“但是这样会不会耽搁王爷的正事?万一有人当朝说了什么,王爷没能及时阻止,引来麻烦怎么办?”   “你倒是会替我担心。”西雍取下披风替瑟瑟围上,拉着她出去了。两人在回廊下走了一会儿,他停住脚步,望着廊外还沾着昨夜春雨潮气的花草,凝神想了想,自言自语道:“人选是个问题。”   “王爷在说什么?”   不知是瑟瑟冷了,还是她想要听清西雍说的话,原本被西雍拉着的手不由自主地反握住了身边男子的手,还用了些力气,像是有意要引起他的注意。   西雍将瑟瑟搂主,低看她的眸光中尽是宠爱,道:“你也要为我分忧?”   瑟瑟抬头回应着西雍的目光道:“妾自然想,就怕帮不上王爷。”   “给你出道题,你且答来我听听。”   “不许太难。”   西雍笑睨瑟瑟道:“你也知我如今受了伤,那原本应该由我去齐济的事就得交给其他人,是不是?”   瑟瑟点头。   “这趟差的关键就在办事的人身上,你给我说说,有没有合你心意的人?”西雍见瑟瑟略微耸了耸肩膀,知她有些冷了,便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问道,“不然先回去吧。”   瑟瑟却仿佛未闻,凝神思索着什么,任由西雍搂着自己朝住处走去。这一路上春寒夹杂着春雨的湿气侵在她发间眉梢,进到还烧着暖炉的房中时,她反而被这扑面而来的温暖晃了神,抬头时间西雍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她笑道:“王爷在看什么?”   “见你一路都在出神,还没想好答案?”西雍将她拉去榻边坐下。   “有一个人选。”   “说来听听。”   “清王殿下。”   西雍惊奇地去看瑟瑟,这一眼来得突兀,反而让瑟瑟以为自己说错了话,立刻问道:“妾失言了。”   “继续说。”   西雍那一眼让瑟瑟心有余悸,但眼见他似乎来了兴致,瑟瑟也只有硬着头皮说下去:“清王殿下自从五年前归来陈国就一直在朝中担任些不痛不痒的职务,他又是个孤傲冷僻的性子,不喜结交党羽,想来不会是太子的人。王爷既然推辞了去齐济的事,应该是不想淌这趟浑水,自然也不想让自己的人被牵涉进去,可又不能让这事儿落到太子的人手中,所以清王殿下应该是个不错的人选。”   西雍此时目光莫名,让瑟瑟猜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两人就这样对视许久,直到她听见西雍赞许的笑声,这才放了心,问道:“王爷以为如何?”   “知我者,瑟瑟也。不枉我平日一直带你在身边,你这人选正是我所想的。”西雍道,“只是这事儿还不好由我出面。”   “难道要太子去说?”   “清王能活着回到陈国,有一个人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西雍话到一半却不肯说了,瑟瑟知他另有他意,这就拉着他的手撒娇道:“王爷垂爱,告诉妾吧。”   瑟瑟本就长得俏丽可人,这会儿秋水盈盈望着西雍,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让西雍怎忍心拒绝她的请求。也正是因为想看瑟瑟有求于他的样子,西雍才故意卖了个关子,如今目的达成,他笑道:“清王的母亲瑶姬本不是父皇的宠姬,但她身后的靠山才是她当初在后宫最大的凭持,也是他们母子在外多年,最后保了清王平安归来的护身符。”   瑟瑟知道不管是瑶姬还是清王玄旻都不曾得过今上宠爱,否则他们母子不会在外流落二十年,今上也不会在玄旻归朝之后不给予重要职务以便其参政议政,所有的一切都表明玄旻是个不受宠的皇子龙孙,就连清王这个封号都给得十分随意。   见瑟瑟又旁若无人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西雍便趁机在她颊上轻轻啄了一口,见她惊慌地看向自己,他坐去瑟瑟身边,握住她的手道:“如你我恩爱不离,是男女之爱。我还有兄弟父母,是血骨亲情。父皇虽是九五之尊,却也是少不了这些的。”   西雍显然给了瑟瑟提示,她将这话反复咀嚼了几遍,恍然大悟道:“是太后?”   见西雍含笑点头,瑟瑟了然,她知当今太后不光是今上生母、玄旻祖母,也是玄旻之母瑶姬的表姨。当初太后为了巩固娘家势力,在家族中精心挑选了适龄貌美又聪慧的瑶姬入宫。今上心知太后用意,但出于不忤逆母亲恪守孝道以及团结外戚的原因,他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瑶姬虽然未登后位也不得隆宠,但因为有太后撑腰,也一度是后宫中炙手可热的妃嫔。只是当年陈、梁两国关系紧张,瑶姬在一次回边境故乡的途中被梁兵所掳,连同她腹中还未出世的孩子一起成为了陈国被扣留在梁国的人质。   那时太后闻讯当场昏厥,醒来之后跟今上又作了确定,眼见既成事实,她哭得伤心欲绝。今上未免太后悲伤过度,答应会尽力周旋,早日将瑶姬母子接回陈国,由此造成了陈、梁两国多年焦灼的战事状态。   后来陈国攻破梁国,玄旻孑然而归,说瑶姬早在六年前就已经香消玉殒。太后再一次哭得人事不知,大病许久,玄旻跟昭仁公主一直在侧服侍。太后由此更加关注玄旻,也在今上面前为他谋事,然而前有太子跟靖王西雍当朝,玄旻这在外多年的落魄皇子最终也只是得了清王的封号,五年来始终没有得到重视。   如今朝中有了这样的空缺,昭仁为讨太后欢心就提议举荐玄旻,道:“虽然后宫不得干政,但太后毕竟身经两朝,过去也没有少为先帝分忧,父皇又对您至善至孝,您若给些意见,父皇也是会酌情考虑的。”   昭仁一面说话一面为观察着太后的反应,稍后才听太后问道:“你平日甚少关心朝政,怎么这会儿反倒清楚前廷都发生了什么事?”   昭仁赔笑道:“还不是靖王哥哥受伤的事闹大了,父皇一连问了好些人的罪呢,口口相传之下,牵扯出来的东西也就多了。我是听他们说的,靖王哥哥这一伤,就空了缺出来,这会儿还没替补的人选,我就想到清王哥哥了。太后难道不想让清王哥哥露露脸?这些年太子哥哥跟靖王哥哥在朝中都风生水起,唯独清王哥哥深居简出,也身无要职,说出去大约有人都快忘记还有这么个王爷呢。”   昭仁虽然说得夸张,却也点到了太后的心事。她原本就喜欢瑶姬,而玄旻又是瑶姬的独子,族中子弟这些年也没见几个出色的,她确实希望玄旻能够出人头地,为母族争个脸面。   室内正沉默,侍者前来通报说今上到了,昭仁立刻起身接驾。   三人寒暄了一阵,太后还是将话题引去了齐济巡查的事上道:“听说靖王因为复桥坍塌一事受了伤,太医看过了没?情况如何?”   一旦提起爱子受伤的事,今上便蹙眉忧心道:“腿伤有些严重,这几日朝会都不能参加了。”   太后深表遗憾,叹息道:“靖王年少英才,这些年已成了我大陈栋梁,现在突发意外,皇帝务必叮嘱他好好养伤,早日归朝。”   “母后心意,朕会转达西雍的。”   太后微顿,与昭仁交换过眼色后,道:“哀家看皇帝愁眉不展,是还有疑难事未决?”   “母后慧眼,确实是有桩事,还想请示母后的意思。”见太后点头,今上才继续道,“西雍因伤无法出行,原定他巡查齐济的事也要就此换人,朕与臣工们商议,拟定了几个人选……”   太后假意回绝道:“朝堂的事,皇帝与大臣们商量就好,哀家只是后宫女眷,如何置喙?”   “母后稍安,听朕把话说完。”今上安抚道,“臣工们拟定的名单里有玄旻,朕思前想后,他确实也是个不错的人选。只不过母后一向喜欢玄旻,齐济又路途遥远,万一朕把玄旻派出去了,母后想念孙儿却见不着,可叫朕如何是好?”   “玄旻是哀家的皇孙,是皇帝的儿子,但他也是皇帝的臣子,先为君臣,再是父子。皇帝对哀家的心意,哀家领了。但这事关朝政,皇帝可别因为哀家的私心而耽搁了正事。”太后郑重道。   昭仁在旁听着这母子对话,不由感叹太后心思深沉,既不给自己留下话柄又给今上扇了耳边风,想来玄旻去齐济巡查的事,大约就这样定了吧。   今上原本就是来探知太后口风的,如今得了这样的授意,他也就心中了然,跟太后又闲话了一番之后就此离去。临走时,他不忘叮嘱昭仁道:“太后身子受不得潮,让下人多放些熏炉去潮气,免得这几日阴雨湿气重,又引了太后风湿的老毛病出来。”   昭仁应声,将今上送走之后再回到太后身边道:“父皇对太后真是关心备至,就连我这个当女儿的都有些嫉妒呢。”   太后叹道:“你父皇若能将对哀家一半的心思放去玄旻身上,你清王哥哥也不至于是现在这般惨淡的光景了。”   “可是我听说当初清王哥哥跟太子哥哥抢美的事,父皇是偏袒了清王哥哥的。”昭仁道,她正为当年的事好奇想要继续询问,但见太后立刻阴沉的脸色就知道自己多言了,立刻低头道,“昭仁错了。”   见昭仁低头认错,太后也不忍心再说重话,只无奈道:“你这丫头跟在哀家身边这些年还是毛毛躁躁的,真该召张珂来问问,素日里都是怎么看着你的。”   昭仁立刻求情道:“太后别怪他,他左右不过是一个内侍,我要做什么他也拦不住。是昭仁不好,太后别为难他了。”   太后原也喜爱昭仁,眼见她这样讨饶更加没有了责备的心思,面上却佯装正色道:“下不为例,下回再犯,连张珂一起罚,要重罚。”   心知太后说笑,昭仁旋即笑了出来,道:“多谢太后。我再让人去拿几个熏炉进来,父皇交代的。”   看着昭仁轻盈而去的背影,太后却忽然将她唤住问道:“外头的雨停了没有?”   昭仁亲自跑去外头看了一遭又回来对太后道:“雨势小了一些,但还在下。太后是觉得不舒服么?要不要传太医?”   太后迟疑之后道:“你让人将玄旻传进宫来,我有事要与他交代。”   见太后此时神情不如方才轻松,昭仁暗道太后召见玄旻必定是为了正事,也就不敢耽搁,立刻找了人去传话。   ☆、第一章 夜来风吹彻 清池始破冰(三) 清王府的囚室不设通风口,这几日春雨连绵,室内潮气不散,灵徽待在里头觉得很不舒服,但她并没有要向玄旻开口求饶的意思。 闻说连着给灵徽送了三天饭,知道灵徽并不是米水不进也就放了心。第四天的时候,她亲自开门进去,将饭菜摆在灵徽面前,看着依旧团坐在角落的女子,漠然问道:“既然要活下去,为什么不让自己活得好受些?” 灵徽此时才缓缓抬起头,虽然被囚整整三天,但她依旧发丝不乱,一双眼睛里闪现着坚持与尖利,反问道:“他要我活着,为什么不能让我活得好受些?” 闻说默然,哪怕是承受着灵徽充满敌意的注视,她也依旧保持着惯有的沉静,仿佛这世上的一切事都与她没有关系。 “我不知道。”言毕,闻说就要离开。 灵徽忽然站起身叫住她:“我要见他。” “没有王爷的命令,你不可能见到他。” 灵徽抢步去闻说面前拦住又要提步离去的女侍卫,却欲言又止。此时沉默,唯有囚室外的雨声不绝于耳,她看着闻说面无表情的脸,终究别过头去道:“我想沐浴,换身衣裳。” 玄旻曾经说过灵徽有轻微洁癖,所以才刻意将她连日囚禁,不让她梳洗更衣,也算是一种折磨。过去灵徽跟玄旻提过这种要求,玄旻有时答应,有时不答应,因此这一回闻说考虑之后还是决定放灵徽一马,毕竟有玄旻的先例在前。 灵徽连着三日被困在潮湿阴冷的囚室里,如今有热汤沐浴,立刻就让她舒坦了不少,也一并洗去了这几日的疲惫。她整个人浸在水里,背靠着浴桶壁,回想起当夜刺杀玄旻的情景,想起那只差毫厘就能结束了那个折磨了自己五年之人性命的遗憾,不知为何心底却没有最初设想的兴奋。 她在这座清王府被困了五年,从最初的拼死抵抗到在玄旻的折磨中忍辱偷生,她无时无刻不想着亲手杀了那个害得自己国破家亡的恶人,将他连同他身后所有造成她如今困苦境地的人统统了结,跟兄长宋适言一起重新建立梁国,重建他们的家园。 玄旻分明知道她的意图,还将她留在身边,甚至给过她很多次两个人独处的机会,她也因此实施过无数次的刺杀。玄旻在每一次如四天前的夜里那样化解了她的刺杀之后,就会将她囚禁起来,从不使用任何酷刑,只是单纯地关着她,关到他满意了才放人。如此周而复始,持续至今,已有五年。 灵徽不明白玄旻的意图,只是在两个人这样扭曲的关系下,伴随着对报仇复国的坚持,她活下去的意志越来越强烈。虽然那好像是一个遥远的梦,五年来没有给过她任何一丝更明亮的曙光,却因为玄旻对她的折辱和过去兄长的许诺而从未被放弃。 这样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灵徽并没有意识到有人悄然进来,当她有所反应的时候才发现玄旻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室内水汽缭绕,玄旻负手站在浴桶边,见灵徽整个人沉入水中,他不动不言,只冷眼看着,一直等到灵徽受不了而自己探出头,他才问道:“还舒服么?” 灵徽戒备地盯着面前被水雾模糊稍许的男子面容,并没有答话,但见玄旻伸手到水里,她立刻向后靠去,眼神尖锐得恨不得在玄旻身上扎个窟窿出来。 玄旻拨了拨水面上的花瓣,道:“阿闻越来越大胆了。” “跟她没有关系。”灵徽立刻解释道。 这是灵徽来到清王府后第一次试图为旁人辩驳解释,玄旻对此颇为惊奇,然而两人之间的水汽太重,他有些看不清此时灵徽的表情,便走近了一些,俯下身去看。 灵徽抬手想要打他,却被玄旻一把扣住了手腕。大约是他冒雨过来,身上还带着春寒,这一扣将他掌心的冰凉直接贴在了她的肌肤上,惊得她想要立刻缩回手,然而玄旻却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如此避无可避,灵徽最后不得不忍受跟玄旻这样亲密的接触,她也再一次感受到玄旻犹如千里冰原的目光,那种仿佛能将所有的希望与光明都冻死的神情,正是这五年来她最痛恨也是最渴望逃离的阴影。 灵徽的睫上还站着水珠,在她眨眼的时候落了下来,就好像是她哭了一样,玄旻以为有趣便在嘴角牵了个莫名的笑容出来,松了手重新站好道:“洗完了就赶紧出来,否则我就在这跟你说话。” 灵徽见玄旻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道:“你出去。” 玄旻眯起的双眼里透着一丝戏谑的味道,像是有意要欣赏一出“美人出浴”,眼光也因此变得暧昧起来。 灵徽暗道玄旻只是在故意羞辱自己,她却不像过去那样冲动反抗,但也做不出太虚与委蛇的事,所以只转过视线回避玄旻的注视。 春雷惊扰了室内的一片旖旎春/色,玄旻也似看过了瘾,这就转身去外室,而灵徽也随之出浴更衣。 闻说还没将替换的外衫给灵徽送来就被玄旻先行闯了进来,所以灵徽只好穿着中衣躲在屏风后头道:“你说吧。” 玄旻看着屏风上映出的身影,不由开始在记忆中搜寻能够与之重叠的画面,却是无果。 灵徽不知玄旻在想什么,许久没有听见声响便微微探出头,不想与玄旻的目光有了交汇。这样猝不及防的对视让她立刻退回了屏风后面,也错过了玄旻唇边浮现的片刻笑容。 “你不出来,我怎么说?”玄旻看着屏风上的身影停顿良久,又听见闻说在外头敲门,他却不搭理,只与灵徽道,“你不出来,我就进去了,我没有隔空跟人说话的习惯。” 灵徽虽然怒极但无可奈何,跟玄旻硬碰硬的下场她不是不知道,今日他会跟自己这样浪费时间显然是因为心情不错,为了短时间内不再回到那间囚室,灵徽咬着唇从屏风后头现了身。 玄旻对灵徽的妥协十分满意,见她终于站在了自己面前,素面朝天虽然比不得上妆之后的美艳动人,却也让他觉得赏心悦目,不由多看了两眼才起身,近到灵徽身旁低眼看她道:“今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跟我去齐济。” 齐济是曾经梁国的经济重镇,也就是说玄旻要带她回去梁国故土。面对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灵徽惊喜之后却又心生悲凉。想来日后玄旻少不得在故国境内对她设计羞辱,这远比发生在这清王府里的一切更让她悲愤,然而现在的她却还没有还击的能力。 玄旻从灵徽已渐颤抖的双肩感知到她此刻内心汹涌的情绪,他却不发一语,就此开了门,果真见到了闻说。他看了闻说手中的衣裳道:“她穿白衣好看。” 闻说看着玄旻离去的背影,再看了眼灵徽道:“我去换一件。” 灵徽听着闻说远去的脚步声,伴着春雨敲打在屋檐上的声响,思绪也正如这雨声一样嘈杂不歇,最难受的莫过于要她这个昔日梁国公主亲眼去看故国易主,子民易姓。 灵徽为此一整夜都辗转反侧,有时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又梦见当年弋葵城破时的情景。属于护国将士们的惨烈跟亡国皇室的屈辱反复纠缠在梦境里,那些血腥杀伐并着痛苦折磨让她在这样的夜晚难以安枕,就连忽然在半夜强势而来的大雨也不能将那些记忆中的伤痛冲刷干净。 雨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却忽然停了,阴云散去,日光朗朗,让被雨水浸透了的建邺城重新批上晴好春/色。 因是公务出行,不便携带女眷,玄旻让灵徽跟闻说都改了男装随行。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灵徽在清王府待了五年,就有五年没有见到外头的世界,尤其离开繁华城池之后行经在人迹稀疏的近郊官道上,眼前草木葱翠,山花烂漫,明净碧空上有浮云悠然,鸟语声声不时在耳畔响起,一切仿如隔世,让灵徽心中感慨万千。 一行人中途休息的时候,灵徽听侍卫说前面就是汝南城,接下去走的虽然是官道,但因为往来的人并不多,所以有些荒芜,也偶尔会有歹人甚至是乱党出没,所以要加倍小心。 大梁虽已经被灭国,却还有一部分过去的旧部没有归顺陈国,五年来他们始终都在为复国兢兢业业地努力着,这一点灵徽一直都知道。所以在听见侍卫那样汇报的时候,灵徽已经做好了随时逃离的准备,只要能够成功离开玄旻,她就有机会去找宋适言兄妹团聚,也能真正加入复国的队伍。 在稍作歇息之后众人继续赶路,这样一直行进到傍晚时分,一行人突然遇伏,所有人员立刻陷入混乱之中,与埋伏在官道上的歹人厮打起来。 灵徽本想趁乱逃走,然而玄旻似乎一早就察觉到她的意图,将她死死拉在身边,哪怕是对方挥刀过来,他也没有要放开灵徽的意思。 灵徽的挣扎在玄旻的钳制下收效甚微,却又在歹人的进攻下透着逃脱的可能。她故意把玄旻带到人群中,在不知敌我的刀剑碰撞中寻找着最终脱身的机会,却听见玄旻冷漠的一句“你休想就这样离开”。 他始终没有温度的眸光比周围的刀光剑影更让人心寒,灵徽却仿佛被这样的神情刺激,急于想要摆脱玄旻的桎梏,想要从他的身边逃开。 一道刀光凌空劈下的瞬间,灵徽下意识地把玄旻推开,但扣在她臂上手并没有松动,紧接着,她就看见玄旻的手背上多了一道血痕。 闻说发现玄旻受伤,立即赶来保护。她知道必须尽快带玄旻跟灵徽离开,于是又找了近身的侍卫一起护送玄旻先行撤离。 玄旻扣着灵徽的手一刻都未松懈,哪怕因为他太用力,伤口不停地有血涌出,早已将他半只手都染红,他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然而他们才走出没多远,就有另一拨人截住了他们的去路。 不同于刚才那拨人的趁乱杀人,这伙人的目的十分明确——带走灵徽。玄旻在意识到这个事实之后,便已猜出了对方的身份,暗示闻说不用真动手,并且在稍作抵抗之后就将灵徽放开。 灵徽并没有察觉玄旻的心思,在终于得到逃走机会的瞬间,她毫不犹豫地推开玄旻,跟那帮人就此离开。 为了躲避先前那一拨人可能跟来的追杀,玄旻决定换路进入汝南城,在此期间他没有管过自己手上的伤,等终于安定下来后,他的整只左手已被鲜血染遍。 闻说为玄旻清理伤口之后道:“下手真狠。” 玄旻看着缠着纱布的左手却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你包扎的手法生疏了。” 正在收拾东西的闻说停下手,看着正在研究纱布的玄旻道:“五年都没有练过了。” 在梁国的时候闻说三天两头就会为玄旻疗伤,可以说玄旻身上所有的伤口都是在闻说的精心照料下恢复的。 烛光中是玄旻那一尘不变的冷漠神情,闻说如这十五年来一样无声地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几乎不曾舒展开的眉头问道:“就这样放走灵徽,王爷真的不担心么?” 玄旻眼中顿时闪过一道精光,薄唇紧抿,目光比起方才更显得肃杀乖戾,问道:“查出那些人的来路了么?” “好像是康王的人。” “好像?”玄旻缠着纱布的手在烛火旁缓缓移动,“这么不确定的答案你也会开口回答我?” 闻说垂眼道:“我亲自去查。” “回来。”玄旻说完这句时闻说已到了门口,他瞥了一眼女侍卫矫健的背影道,“帮我备笔墨,是时候给建邺报个信了。” 闻说正要应声,不想玄旻直接将台上的烛火掐灭,室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而玄旻也到了她身前,背对着自己道:“多备几盏灯,我在外头写。” 闻说看着玄旻踏月而去,夜色中那一袭玄色长袍看来萧瑟苍凉,尤其是在回到陈国的这五年里,时光在玄旻身上留下的这种痕迹更加浓重。闻说有时恍惚地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因为记忆中的玄旻似乎并不是这样的,他对世情的冷漠无情因为心中的那一份坚韧而始终故我,他的眼里永远只有袖手旁观,不为外物悲喜,然而现今有些东西却在她没有感知的情况下发生了变化。 闻说按照玄旻的吩咐将一切都准备好,静待他写完要送回建邺的折子,道:“我会用最快的速度送到的。” “只是一份例行公事的折子,不用你亲自送。”玄旻拂衣而已,抬头望着天边孤月,像是在思考什么,稍后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三月十八。” 玄旻眼底对月沉思良久,面色愈紧,道:“暂时在汝南多留几日,务必将今日行刺之人的身份调查清楚。” “还有呢?” 玄旻对闻说的提问颇为赞赏,转过视线恰好看见她迎着月光的脸,也才真正觉得过去的小丫头长大了,叹道:“让他们准备准备,二十三务必到达东凉。” “东凉跟齐济是两个方向。” 玄旻不以为意道:“去齐济的事不急在一时,好不容易出了趟建邺又让我故地重游,不将这一路风景看够岂不是对不起将我赶出都城的人?” 闻说知道玄旻必定另有计划,所以不多询问,这就让人去将折子送回建邺。 玄旻听着闻说离开的脚步声再一次将目光移去夜幕孤辰之上。夜色深沉,就连月光都暗淡了不少,过去他就是在这片土地上,忍受着饥寒交迫,被凄清的月光包围。那时他尚且觉得世间若还有温柔可言,也就只剩下这月色不弃世人。然而如今他几乎成了铁石心肠,就连这昔日以为的唯一善良也看来可恶。明月千里,倒不知所谓的婵娟与共在旁人看来是不是也让人心生怨恨。   ☆、第一章 夜来风吹彻 清池始破冰(四)   月尚有圆缺盈亏,灵徽心里的恨却未曾有半分减少,过去以为世间种种都如这月色一般柔美静好,然而当国破家亡之后,她才知道那些以为的美好,不过是因为她从未感知过来自这个世界的恶意,诸如过去在清王府囚室里透过铁门小口照进的月光,就冷清冰凉得让她厌弃。   一旦想起在玄旻身边苟且偷生的时光,灵徽便对那时的自己深恶痛绝,可心底却又滋生出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她明确地知道玄旻恨自己,可在每一次被羞辱之后,她又仿佛能感受到来自那人的不舍跟悔意,虽然微末浅淡得就连灵徽自己都觉得是错觉,但那真真实实地存在,就好像今天躲避追杀的时候,玄旻握着自己的手一刻都没有松开,那是她第一次发觉他也会因为紧张担忧而颤抖。   “在想什么?”宋适言问道。   灵徽收起思绪摇头道:“我只是没想到就这样跟大哥重逢了。”   “自从你被带去了建邺,我就一直让人注意你的行踪。但是五年来你几乎没离开过清王府一步,清王也有意要隐藏你的一切行迹,所以才没有跟你联系上。这次听说清王要去齐济,我就想着是不是能趁他不在建邺的时候将你救出来,没料到他居然带着你出来,也就省得我们再麻烦了。”宋适言感叹道。   “当年你带我离开皇宫却被陈兵拦截,分开的时候你跟我说让我等你来救我,我就一直等到现在。这些年叶玄旻对我多加羞辱,我也曾经有过轻生的行为,可如果不是因为大哥当年的那句话,也许我真的撑不过来了。”她本是梁国皇室的掌上明珠,自幼备受呵护宠爱,却因为一朝城破而沦为仇敌泄恨的工具。那些艰难岁月是她从来不曾料想的经历,却也是因为有了这段苦难生活,才让她从不谙世事的小公主成了现在的模样。   宋适言看见灵徽眼底的坚毅与执着,比起过去柔弱纯真的样子,他更欣赏现在的灵徽,她眉间眼底的神采才应该是梁国皇族始终不放弃理想的信仰,他们五年来的蛰伏与谋划,终将有一天会让梁国重现世间,但在此之前,他们还需要让这样的信念更加深刻。   “再过几天就是父皇的忌日,你随我一起去看他吧。”宋适言黯然道。   于是灵徽便跟着宋适言在二十三日那天到达了东凉城郊外一棵已经枯死的榆树下。   三月底的东凉城已经十分温暖,但眼前这棵朽木枯败无光,在周围充满蓬勃生机的草木之间显得尤为格格不入。灵徽站在树下,伸手触摸粗糙的枯树树干,木刺扎入她的手掌,她忍着没有出声,当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已经哽咽,问道:“父皇就是在这棵树上……”   灵徽还记得当初玄旻亲口告诉她,她的父亲,昔日的梁国国君在逃亡的路上窝囊地吊死在梁、陈、蜀三国交界的东凉城外。那时她就跟疯了一样试图逃离清王府回到梁国,然而玄旻在那之后一连将她囚禁了半个月,每天都会给她传递有关父亲死讯的消息。当时她面对着玄旻眉宇间的轻蔑,他的无动于衷让她的愤怒跟仇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可自身的无能为力让她只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再也做不了其他。   “父皇本要跟我们暂时去蜀国避难,等重整旗鼓之后东山再起。可是到东凉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却要在之后的日子里苟活于世,愧对列祖列宗也无颜再面对梁国的子民,所以就在这棵树上自缢了。”宋适言悲恸道,“当初城破,你们都被陈兵掳走带去了建邺,我听说二姐因为不堪陈兵羞辱居然投井自尽。”   “是康王叶景杭。”强忍的眼泪最终还是在提及往事的时候落下,灵徽抬头看着那伸向天际犹如乞求上苍垂怜的枯枝,擦干了脸上的泪痕道,“当时叶景杭率队押解我们一班后宫女眷前往建邺,途中有好多陈兵趁机对我们轻薄侮辱,贪生怕死的就只能忍气吞声。二姐作为皇女,一般士兵并不敢对她怎样。但是你知道,二姐那天生要强的性子根本不会低头。后来叶景杭垂涎二姐的美貌意图对她不轨,二姐好不容易从他手中逃脱之后直接就投了井。”   灵徽强忍因为那段记忆带来的不适,靠着树干停顿了多时才继续道:“叶景杭一气之下杀了三个无辜的宫女泄愤,很久之后才让人将二姐的尸体从井里捞上来,后来……”   她难以忘记叶景杭下令将已经死去的灵南公主除衣曝尸在所有陈兵面前的情景,那些人在面对死亡时的哂笑与幸灾乐祸让她为自己跟他们一样生而为人感到耻辱。她多想冲上去将灵南的尸体保护起来,再将那些人的眼珠挖出来作为灵南的陪葬,然而身为阶下囚的她只能听着那些嘲笑和议论,看着叶景杭泄愤之后的洋洋得意——她发誓一定会为灵南报仇。   过去不堪的画面让灵徽一阵反胃,她只能扶着枯树干呕。在终于平复了情绪之后,她对宋适言道:“大哥,我们一定要把弋葵夺回来,把梁国夺回来,还要把我们所受的苦从那些伤害了我们的人身上全部讨回来。”   灵徽的双眼通红,前一刻还沉浸在回忆中的脆弱在此时已变成了对心中信念的信誓旦旦,在三月温暖的阳光下,在这棵见证了她父亲生命终结的枯树下,再一次将她报仇复国的决心毫无保留地表达了出来。   当被宋适言抱住的时候,灵徽忍不住又哭了出来。她本就不是那样坚强的人,却因为失去了依靠而不得不把自己的软弱收敛起来。五年与至亲的分别,她犹如海上孤舟独自在冰冷的现实中挣扎,还要忍受来自玄旻的种种压迫羞辱,如今被兄长这样抱着,她才觉得人生不至于那样无望,她也还有温暖可以倚靠,也终于脱离了玄旻的魔掌,不用再面对清王府冷冰冰的门楣,不用再回到那间阴冷的囚室,不用再面对玄旻让人捉摸不透的眉眼。   “我们五年的坚持已经有了成效,现在各地都有我们的人分布潜伏,只要时机成熟,我们举起梁国旧室的名号,一定会一呼百应的。”宋适言道。   日光下宋适言充满信心的言辞跟神色让灵徽又多了一分对将来的期待,只是不等她开口,不远处传来的刀剑声就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等她定睛去看,发现竟然是玄旻正被一帮杀手追杀,而他的身边并没有闻说。   闻说作为玄旻的贴身护卫几乎对他寸步不离,如今不见闻说踪影足见对方攻势太猛导致她无暇顾及玄旻安危,这才让玄旻落了单。   灵徽一直以来就想报复玄旻这五年来的折磨,眼见今日有了机会,她立刻让宋适言活捉玄旻,说这就是报复梁国皇室的第一步。   宋适言心知灵徽对玄旻恨意颇深,也知陈国太后宠爱玄旻,现今哪怕不为灵徽,就冲着玄旻这陈国清王的身份也足以让他出手捉拿玄旻。于是他即刻下令,要从那帮刺客手中擒拿玄旻。   灵徽没有参与到厮杀中,只是在暗处观战。她注意到玄旻虽然身处混乱之中却一直没有受伤,也没有被谁所制,反倒是宋适言的手下跟那帮刺客打得如火如荼,纠缠多时。   当灵徽意识到其中有诈的瞬间,她的肩头突然按来一只手,随后她便听见了闻说的声音:“跟我走,不要出声。”   闻说看似有礼,手上的暗劲却让灵徽没有任何反抗的力气,唯有看着山坡下还在缠斗的两帮人而默然离去。   灵徽被闻说带到树丛后的一辆马车旁,车夫挑开帘子的时候,他见到了气定神闲的玄旻。   闻说将灵徽送上车后就立即离开,但玄旻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只跟灵徽二人坐在车里,彼此无言,也不相顾,沉默着仿佛车厢里根本就没有人。   闻说再回来的时候已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玄旻问她道:“都办妥了?”   “该杀的都杀了。”闻说垂首道。   灵徽此时终于开口追问道:“什么该杀?你们杀了谁?”   “宋适言。”   闻说简洁的回答让灵徽震惊,她难以置信又痛恨地盯着若无其事的玄旻,正要下车的时候又听闻说道:“逃走了。”   玄旻看着灵徽在这段时间内变了几变的神情以为有趣,伸手将她推坐回去,与闻说道:“下次说话别这么大喘气。”   “已经查到确实是康王派来的刺客,也按照王爷的吩咐让宋适言他们了结了这帮人,唯一一个逃走的也在刚才被属下擒下,已经服毒自尽了。”闻说回道。   玄旻朝车外看了看,似是放心道:“继续朝齐济去。”   闻说由此跳上车。   山路崎岖,马车颠簸,灵徽在车厢里坐得并不稳当,终于在一次大颠中没有坐住,整个人扑了出去,恰好就扑在了玄旻怀里。玄旻依旧用他满是不屑的眼光低看着投怀送抱的灵徽,却在她想要撤开身的时候将灵徽抱住,化解了她所有的挣扎,不咸不淡地问道:“我让你跟宋适言兄妹团聚,你难道不该感谢我?”   “你有什么目的?”灵徽瞪着玄旻问道。   “太后喜欢看戏,我跟着也看了几出,不过那些热闹我到底不喜欢,我就乐意看别人家破人亡,手足分离。”玄旻见灵徽又企图抽身,只将她抱得更紧,全然不顾她的仇视,“说来你应该感谢康王,不是他先派了杀手刺客过来,我也没想要把你交给宋适言看几天。这几日你不在,阿闻都不大舒坦,你看她话都不会好好说了。”   “大哥知道我跟在你身边,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灵徽的挑衅并没有激起玄旻的兴趣,反而是闻说在这会儿挑开了车帘道:“伪造的飞鸽传书已经送回了建邺,康王不日就能收到。”   灵徽终于明白玄旻是要挑起康王与宋适言的矛盾,从而让他们两虎相争放松对他的警惕,这样一来宋适言忙于应付康王也就没有心思营救她。   “你就不怕康王反咬你一口,说你跟乱党勾结?”灵徽恨恨道。   “你也知道宋适言是乱党?”玄旻好整以暇地看着灵徽被揶揄的样子,她的眼光锐利得扎人却又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这让他心情突然好了起来,道,“这差事是父皇给的,我从未争取过,要说我有意过来查他的底,这一路上我却被刺杀,究竟是谁别有用心?”   灵徽一向讨厌看见玄旻自以为是的样子,更不想与他同车而坐,这就挑了帘子要出去,这才发现刚才的车夫已经不见,这会儿驾车的只有闻说一人。   见玄旻不阻止灵徽这样的举动,闻说也就让了地方给她坐。然而山风吹得尘土飞扬,灵徽坐了不多时就有些受不住,又灰溜溜地钻进了车里。   玄旻对此的无视更像是无声的嘲讽,灵徽看着正低头沉思的玄旻咬了咬唇,却被玄旻发现了她这样的表情,问道:“还想问什么?”   灵徽袖中的手不由握紧,一番内心挣扎之后终于开口问道:“你没伤我大哥吧?”   玄旻挑眉,伸手挑了帘子朝马车外看去,没有作答。   灵徽也不想自讨没趣,偏过头也不再说话。   马车一路向前总是少不得颠簸,加上闻说的车技也不过尔尔,这就更让人坐得难受。灵徽正要换个姿势,冷不防车轮滚去了石块上,又是一记剧烈摇晃,灵徽身子向前栽去,所幸玄旻反应机敏,伸手推住了她的肩,也因此将他受了伤的手摆在了灵徽面前。   一想起当日玄旻带着自己逃命的情景,灵徽便心生异样,尤其在她见到玄旻对此毫无所觉的时候,她就更讨厌这种莫名其妙的感受,只想远离眼前这个仿如冰山似的人。   见灵徽极嫌恶地退开,玄旻淡淡道:“抓乱党从来不是我的事,你得问太子,问康王,或者问靖王。”   玄旻所提三人中有两个与灵徽仇怨甚深,她以为玄旻这样说是有意刺激自己,便不愿意与他多费唇舌。她也知道既然被玄旻重新带回身边,短时间内怕是不能再与宋适言见面,兄妹才重聚不过几天就又分离,眼前这罪魁祸首却泰然处之,她虽然恨却只好继续忍耐,毕竟宋适言许她将来报仇复国,她也已经等了五年,就不在乎再多等一些时候,只愿宋适言跟那些旧部没有因为玄旻的挑拨而受到朝廷的大肆追捕。   这样想着,灵徽不由将视线转去玄旻身上,见他正看着车外路途若有所思,阳光勾勒着他阴郁深邃的眉眼,却也无法融化他身上多年来的无情冰冷,那样柔和的光线反而让他看来更加不近人间烟火,始终独行在孤寂跟阴鸷里,就此一生。   ☆、第二章 误结鸳鸯意 秀水引故情(一)   玄旻送回建邺的奏折无疑将梁国余孽的问题提到了众人面前,今上为之震怒,当朝责问追究,景杭不得不出面接受斥责惩处,皆因当年攻打梁国由他主理,战后俘虏也经他安排,所以一直以来对梁国余孽的追捕也由他负责。   景棠当众为景杭求情,将景杭历来功绩一一数了一番,又有其他臣工在旁附和,这才稍稍平息了今上怒火。然而西雍在此时指出,巡史遇袭证明当地官员治理有失,汝南本就是梁国故城,再往西就更加不在控制范围之内,所以请求今上除了派遣玄旻巡查更要加大力度搜捕那一带的乱党,无疑就是要今上以武力进行镇压。   陈、梁两国交界的军队中有景棠的人,然而主帅付易恒却跟西雍有些关系,是故景棠在第一时间就反对这个提议,一来是防止西雍借搜捕乱党之事暗中调查他在当地的勾搭,二来也是不让西雍的势力渗透到梁国故地,造成日后更难与之对抗的境地。   朝中大臣有偏帮景棠一党的自然为其说项,细数调兵的种种不必要。而西雍手底下的官员则力证当地官吏搜捕失职,乱党遗害巨大,务必尽早铲除。   两派党羽在朝堂上唇枪舌剑,争得不可开交,而还在前往齐济路上的西雍听着闻说的回禀就显得悠闲许多。   “今上将康王狠狠斥责了一番,又让各地官员加紧搜捕乱党的工作,没有调用周边的屯军。”   闻说见玄旻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一样,正要去拿毯子过来,却听他道:“继续。”   “在建邺的探子回报说,假书信送到后,康王立刻去了太子府。不久后康王就又发了飞鸽传书出来。”闻说将书信递给玄旻。   玄旻看过书信之后又递给闻说道:“康王是真的急性子,不过这样也好,让我看看他们到底在梁国做了些什么。”   闻说看了书信后道:“这上面也没有说清楚,王爷如果还要继续往齐济走,要不要多派人手暗中保护?”   “难道我要因为怕他们再有刺杀就此调头回去?”玄旻沉思片刻道,“靖王在朝上的提议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想来他也对齐济那个地方有些想法,否则不会在这个时候有这么明显的动作。”   “但是太子跟康王在齐济的根基稳固,而且那里远离建邺,靖王要介入其中会有什么目的?”   玄旻凝神思索,他与闻说就此陷入沉默之中。窗外鸟语声声,玄旻循声望去,见枝上新芽翠绿,叶间生花,正是春光将盛的景致,他走去窗下抬头看着眼前一片勃勃生机,感叹道:“建邺作为一国之都繁华之余却因为在天子脚下有诸多限制。齐济虽然不是旧梁国都,却靠着交通之便成为梁国的经济重镇,哪怕梁国覆灭,它在一班梁国商人的经营下也还如旧。一个远离政治中心的行商重点,如果经营得宜,几乎就可以成为一座金山。太子跟康王这些年在这里做的,可不就是淘金么。靖王想必也是为此才想要插足进来,只可惜当年主攻梁国的是康王,靖王当时又没有兵权在手,只能眼馋不能动。如今他渐渐在军中也建立起了人脉,终于按捺不住,想要出手了。”   枝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了几声之后突然飞走,玄旻看着那还在轻颤的树枝道:“连飞鸟都知道追逐美景,更何况本就贪得无厌的人心。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么?”   闻说垂眼,应是在斟酌如何跟玄旻开口,但玄旻却不似要等她的意思,眼见景物无声无趣就要离去,却听闻说道:“灵徽她……病了。”   玄旻静默片刻就让闻说引路。   此时灵徽喝了药正在休息,迷迷糊糊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她才支起身就见闻说推门之后玄旻走了进来。她立刻蹙眉斥道:“你不会敲门么?”   玄旻径直走去床边,低眼看着脸色不佳的灵徽,冷淡道:“什么病?”   闻说关门之后上前回说:“水土不服加上长途奔波,身体有些支持不住。”   “水土不服?”玄旻似是听见了笑话似的挖苦道,“你一个梁国人,回了梁国居然水土不服?如果真让你复了国,怕也是待不下去的。”   刚才有些昏昏沉沉的思绪在玄旻这样的嘲讽中顿时清明起来,灵徽激动之下直接起身跪在床/上,抬头迎着玄旻带着鄙夷的目光咬牙道:“等我复了国,一定将你跟当初一样吊在弋葵的城墙上。”   玄旻记忆中最锥心刺骨的部分莫过于当初陈军兵临弋葵城下,而他被吊在城墙之上作为对陈军的示/威跟警告。那时三军就在他眼前,却不如过去瑶姬同他说的那样是来接他回陈国的——他们犹如修罗,铁血无情,更像是来索要他的性命,毕竟他只是一个被陈国遗弃多年的落难皇子,在梁国苟延残喘这些年也不过因为太后的庇佑,如果今上当真要将他舍弃,他也不过是一条贱命,如何能阻拦陈军冲关灭他人之国的雄心壮志。   灵徽带着刺的眼神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直刺入玄旻心底最恨的部分。然而他所有的情绪都被掩藏在那一双仿佛可以吞噬一切深邃眼眸中,那双眼里没有波澜,只有死寂。他平静地将视线从灵徽充满敌意的眉眼滑落到她微微敞开的领口,看着那一处隐约的春光,不由加深了眸色。   灵徽注意到玄旻的不轨之后立即按住衣领退回去,裹着被子道:“出去。”   玄旻将灵徽又打量了一遍,问闻说道:“你见过病人这样生龙活虎的?”   闻说低头不语。   “手脚利索,中气十足,我可看不出她哪里病了。”玄旻抬起左手道,“倒是我这左手该换药了。”   闻说退了出去,玄旻则挑了衣摆坐去了一旁。   灵徽看玄旻左手的动作至今都不甚灵活,心知当时那一刀必然将他伤得重了。一旦想起那时玄旻拉着自己的情景,她就有种莫名的感受,那一刻他们之间好像没有了仇恨矛盾,有的只是共同逃生的意志,她甚至愿意就那样跟着玄旻一路逃下去。   闻说拿药进来时,恰好发现灵徽看着玄旻出神,而在听见声响之后,灵徽马上转移了视线,直接背对着玄旻覆被躺下。   玄旻没有发现灵徽刚才的注视,见灵徽如此,他只淡淡地扫了一眼,就此起身离去。   闻说看了看床/上的灵徽,再望了一眼走远的玄旻,最后将视线落在自己手中的药箱上,终是摇摇头,关上房门跟着玄旻换药去了。   灵徽身体彻底康复之后,玄旻一行人才继续上路。进入齐济附近的一处小镇后,众人在茶寮中暂作歇息,却听一旁的茶客说起了周边的山匪。   玄旻听他们说得绘声绘色,仿佛自己亲眼见过那些歹人行凶,不由觉得可笑。稍后再要启程时,玄旻却单独吩咐了闻说一些事。   灵徽不解他意,只是在闻说拎着一只包袱回来之后,她被玄旻要求换装,虽然同样是男装,这套衣服却显得招摇许多,而原本他们要走官道的计划也临时变更成了绕山路而行。   灵徽料想玄旻是听了那些茶客的交谈想要见一见那些山匪,但因为先前的突发状况以及玄旻看似游山玩水的心态,他这一趟齐济巡查的差事已经耽搁了好些功夫,可现在又要横生枝节涉足这山匪一事,着实令她不解。   那些茶客说这一带的山匪最喜打劫那些经过这里想要绕过官道上关卡而逃过检查的走私散商,所以眼下玄旻正是将手下人员伪装成外出行商的商旅,但闻说却不在其中。   不出灵徽所料,他们入山半日果真遇见了前来拦路抢劫的山匪,两拨人经过一番“激烈”拼杀之后,玄旻的手下全部撤离,只留他跟灵徽落入了贼人之手。   山匪首领名叫简安,一看就是干刀头舔血生活的粗人,但他却有个如花似玉的妹妹叫简宁,虽然跟着兄长一起入山为寇,却还算善良,不让旁人为难玄旻跟灵徽,但也似乎别有目的。   因为被蒙了双眼,所以玄旻跟灵徽都没能探知到入山的路途究竟怎样,当他们能重新视物的时候发现已身在私狱中。   玄旻过去在梁国的居住环境不见得比这山寨地牢好多少,所以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妥,倒是灵徽虽然也在清王府的囚室里待过,但毕竟那间囚室比这里干净许多,她素来喜净,眼前这一片狼藉的样子,她连站着都觉得十分不舒服。   玄旻略略查看了周围环境后就找了片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歇息,全然不顾几乎不能自处的灵徽。一间牢房两个人,周围也没有什么可以照明的东西,唯有墙上小窗口还能透光,从白日的阳光变成夜间月光,最后他们也只能靠着这一丝光线来判断对方的位置。   玄旻的先下手为强把灵徽觉得唯一可以坐下休息的地方也抢了去,最后迫于无奈,她走去玄旻面前,又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之后不甘愿道:“你让开些,我……我要坐。”   玄旻对此置若罔闻。   灵徽站了多时早就累了,但见玄旻对此熟视无睹,情急之下她直接伸手将玄旻推开,见他并没有反抗就背对着玄旻坐下。两人这样无言相处了很长时间,灵徽忽然意识到闻说此刻不在玄旻身边,他又受了伤正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如果自己此时动手,趁玄旻不备将他杀了,岂不是就能结束五年噩梦?   一旦有了这个想法,灵徽便不由去摸自己随身携带的那把短匕,却听玄旻道:“你现在杀了我一样不可能活着离开。”   灵徽猛然抽出短匕朝玄旻刺去,然而月光恰好照到玄旻还未痊愈的左手。也不知为何,灵徽在见到他手上缠着的纱布之后心头似被触动,手下就有了片刻的犹豫,登时就被玄旻反攻,短匕被夺,最后锋刃横在自己颈间。   冷月寒光照在匕首上,也照在玄旻如同冰霜的眉间,他冷笑一声将短匕丢去地上,嘲道:“不听话就是这样的下场。”   “现在都是俎上鱼肉,你并不比我好到哪去。”灵徽愤愤地背过身去。   玄旻并不反驳,也不理会灵徽的挑衅,继续合眼冥想。   夜深时,玄旻感受到身边有轻微的动静,他转过头去看,见是灵徽被倦意所侵已是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样子。他本不想搭理,谁知灵徽向后一靠就靠在了他身上。他正要将人推开,那已经进入梦乡的女子却毫无所觉地开始寻找令自己舒服的睡姿,从他的肩头一路摸索着,最后将他的腿当成了枕头继续睡了过去。   玄旻不禁蹙眉,看着在月色里灵徽尚算安稳的睡容,那只想去推她的手又放下。此时此刻,这张脸上没了过去五年来的仇恨与敌对,仿佛回到了当初还在梁国时的样子,安静柔和,确实应该是被人视若珍宝的存在。   那些年因为陈、梁两国之间的战事不断,玄旻跟瑶姬在每一次梁国兵败之后都被拉去游街示众。弋葵城中的梁国百姓将对陈军的怨恨都发泄在了他们的身上,将各种肮脏污秽的东西泼向他们,瑶姬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儿子多次被前来泄愤的百姓打伤,而在瑶姬过世之后,这样的羞辱就由他一人承担。   那一次也是因为梁国兵败还丢了城池,腊月寒冬的时节,他衣不蔽体地被绑在木架上,整整两日没被放下来。在意识已经模糊的时候,他听见周围传来的人声。于是他费力睁开双眼,看见三阳台周围围聚了许多百姓,而那高台之上正有一袭白衣起舞。   彼时天降细雪,飘落在人心惶惶的弋葵城中,台上白裙飞扬,在众人注目之下认真舞蹈。那种用以祭祀的舞蹈本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东西,但她举手投足之间充满敬畏与祝告,让原本看来拙劣的舞蹈有了不一样的美妙。   玄旻难以忘记飞雪中虔诚起舞的那道身影,大约是因为那一身白色的衣裙太过纯净,让已经饱受凌/辱、看多了这世间丑陋的他在那一刻极为震惊。他知道那是自己这一生都不可能企及的干净与纯粹,然而这样的向往也只是存在了那样短暂的时间——他更需要仇恨来让自己坚持这活下去,这远比憧憬那些虚无缥缈的美好来得真实有用。   所以他对灵徽的恨更多是出于对那份还未沾染世俗邪恶的纯真的恨,他想要毁灭的也不过是灵徽身上对世事未知的懵懂,而在过去的五年里,他亲眼看着灵徽的改变,目睹着她身上长出刺,也终于明白,于他而言,这世上最后的美好就此消失了。   然而在今夜这样的时候,当灵徽毫无防备地在玄旻面前入睡,哪怕她在梦中依然紧蹙眉头,口口声声叫着宋适言的名字说要复国报仇,他忽然有一丝怜悯。只是当再一次抬手即将触到她鬓边的碎发时,他就此顿住手,闭眼将这种早就被自己摒弃的同情心压回心底,抬头看着从小窗上照进的清冷月光,终究给了自己一个满是自嘲的笑容,就此结束今晚这意料之外的情绪。   ☆、第二章 误结鸳鸯意 秀水引故情(二)   第二天天亮之后,玄旻跟灵徽就被带到了山寨大堂。   简宁一见灵徽过来就立刻笑吟吟地迎了上来,拉着灵徽手臂致歉道:“昨天晚上让你受苦了。”   灵徽忙将手臂抽回来绕去玄旻另一边试图向他求助,却只是得了玄旻一个事不关己的表情。   简宁对灵徽的疏远全然不在意,又跟了过去道:“我昨晚上已经说服我大哥了,咱们再过两天就成亲,这样你就不用睡地牢了。”   灵徽的男装扮相确实清秀俊美,也难怪简宁对她一见钟情。为了灵徽的事,简宁昨晚上几乎闹了简安一整夜,简安好说歹说也没有劝动这个妹妹,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他只好成全简宁这非君不嫁的心愿。   灵徽惊得哑口无言,同时也急得失了阵脚,暗中扯着玄旻的衣袖试图再一次向他求助,完全忘了刚才玄旻的冷眼相对。   简安见灵徽很不情愿的样子便开口质问道:“我妹妹难道还配不上你?别忘了你的小命现在在我手上,还有你……你俩……”   “舍弟初出茅庐,不知世事,寨主与小姐的好意,我们领受了。”玄旻道。   “太好了,你大哥都答应了,那这样你也不能不从了。”简宁兴高采烈地又一次拉起灵徽手臂道。   因为玄旻的应声,他与灵徽就此被封为寨中上宾,两人得以在简宁特意让人收拾的屋子里暂时居住。   “这个亲你去结。”灵徽恨得牙痒却无计可施,尤其在见到玄旻始终无动于衷的表情之后,她后悔昨夜自己一时手软错过了杀玄旻的好时机。   “简宁要的是你的人。”   灵徽拍案而起道:“你不是不知道我……”   “我自然有我的目的,你乖乖结亲就是,至于怎么安抚简宁你自己想办法。”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不然你告诉简宁你是女扮男装,你看看到时候简安会不会有想法?对付女人跟对付男人,你自己看着办。”一直都没有正视灵徽的玄旻在此时方才抬头,在见到灵徽怒极却不得不隐忍的神情时,他只道,“你听了我五年的话,也不差这一次。”   他始终都用这样的轻视面对灵徽,一次次地泼她的冷水,看她妥协。这个游戏对他而言没有止尽,因为他跟灵徽之间不可能和谐共存,也就只能这样针锋相对,她每一次看他时眼中的恨和怒,才是他以为彼此之间最合适的相处。   “这里已经靠近齐济,也在我巡查的范围内,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跟这帮人打交道?”玄旻正色道,见灵徽虽然不甘愿但也收起了那一腔怒火慢慢坐了下来,他才继续,“梁商多以商会为名目互相勾结,共同盈利,但也有部分散商不满商会欺压独来独往。简安做的就是断了这些散商的财路,迫使他们加入商会,或者就此破财断商,他们好彻底掌控这一带的商路,从中谋取暴利。”   “我对这些事不感兴趣。”   “你要复国,怎么能不感兴趣?你可知道当初是谁一直在暗中资助陈国的军队?”灵徽霎时间送来的眼刀并没有让玄旻停止讲述,他甚至已经料想道在揭穿这个事实之后灵徽会有这样的反应,“就是你们梁国自己的商人。”   “你胡说!”灵徽勃然大怒道。   “不然你以为梁国被攻破之后,齐济作为经济重镇为什么会没有遭到任何创伤?它繁华依旧,甚至在某些人的精心经营下,比过去更加富裕繁荣。”玄旻起身回应着灵徽的怒目相向,他镇定且抱着看好戏的心态道,“当初两国交战,梁国式微,那帮重利的梁商就跟康王暗中达成了协议,资助陈军军饷,在攻破梁国之后保他们一方安宁,而他们则长久地为康王跟太子提供钱财支援。”   “不可能!我大梁的子民不会做这种卖国求荣的事!你不用以这种方式刺激我为你办事。”言毕,灵徽拂袖而去。   恰好简宁此时过来看望灵徽,却被灵徽置之不理,她只好求助玄旻道:“大哥,灵徽怎么了?”   “大概想起了外出行商却惨遭不幸的双亲,一时难过。”玄旻道。   听玄旻这样一说,简宁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会成为灵徽排斥自己的原因,为了让灵徽安心跟自己成亲,她继续求教玄旻道:“我该怎么安慰他?我知道我跟我大哥做的事在你们看来并不好,但我们为了生存也没有办法,我大哥说那个贵人……”   见简宁住了口,玄旻追问道:“什么贵人?”   简宁心知自己一时嘴快说漏了,又记起简安叮嘱过一定不要跟旁人说起有关那个贵人的事,所以面对玄旻的询问,她只好回避道:“我去看看灵徽。”   灵徽还在计较玄旻的那一通说辞,她一直以来对自己国民的信任在这一刻产生了动摇。玄旻从来都不会骗她,他会用尽所有的方法来折磨刺激她,唯独没有欺骗,所以在知道真相之后她才这样痛恨,甚至想要逃避。   “灵徽?”简宁试探着走近灵徽,见灵徽没有抗拒自己,她才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现在做的事,我答应你,等我们成亲了,我就不做了,我也一定会说服我大哥洗手不干。原本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才在这里打劫别人,我们成了亲,我就跟你学做生意,重新做人,好不好?”   简宁杏眼圆睁,盯着灵徽时全然一副小女儿的姿态,惟恐哪里说错了惹得灵徽不高兴。   灵徽看简宁不像作假,也相信简宁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并不想将自己的情绪发泄在她身上,这就定了定神,朝简宁点头。   简宁却以为灵徽终于答应了跟自己的亲事也接受了自己这一番告白,一时高兴就要扑上去抱住灵徽。但见灵徽机敏地躲开,她才觉得自己太莽撞了,低着头挪着小步到灵徽身边,扯住灵徽的衣角道:“你答应了,我真开心。”   虽然知道这其中已然有了误会,灵徽却也无心解释,想起自己身处困境,若真想要脱困,没有玄旻的帮助怕也无可奈何,眼下唯有顺从玄旻的计谋,暂且答应这桩让人哭笑不得的婚事,再另作打算。   山寨中人因为简宁跟灵徽的婚事而忙碌起来,每个人都为寨中这位大小姐有了这样一个归宿而高兴不已,简宁也因此镇日缠着灵徽,在旁人看来他们俨然成了一对幸福甜蜜的小情侣。   玄旻在那日灵徽说漏了嘴之后就暗中联络了闻说去好好调查简安的背景,而他则继续留在寨子里“陪”着灵徽。   婚礼前一夜,灵徽为玄旻换药,见玄旻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本还有些庆幸,但当接触到他那让她讨厌的神情时,她没好气地瞥了玄旻一眼道:“当时怎么没将你这只手砍下来。”   玄旻没接话,直到灵徽为他包扎好,他才道:“比阿闻现在的手法还不如。”   灵徽气得将手里的东西直接丢去桌上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就连台上的烛火都为之扑朔。她对玄旻怒目相向,玄旻却淡然依旧,她重新将东西收拾进药箱愤愤道:“你找闻说帮你好了。”   将纱布放进药箱之后灵徽正要离去,不想玄旻忽然扣住她的手,不等她反应,玄旻就塞了一包东西到她手里。   玄旻拂了衣袖站起身,低看着困惑的灵徽道:“明晚上用。”   灵徽这才知道自己手里这四四方方的一小包东西是迷药,不禁暗叹玄旻安排缜密,也意识到哪怕他们如今身处山寨之中也时刻都有玄旻的人暗中保护,换句话说,当夜在地牢中她对玄旻的那一刀不过是在玄旻允许下的一次游戏,她从来都没有机会真正去杀他。   见灵徽变了神色,玄旻只以为她还在为明晚的婚礼苦恼,不由取笑道:“该不会连这样的事都狠不下心?那你怎么报仇?”   灵徽握住那包迷药瞪了玄旻一眼便拿着药箱转身离去。   玄旻想起这几日跟灵徽的相处,她每每帮自己换药时的小心仔细跟说话时始终不减的尖锐敌意形成了太大的反差,如果不是因为内心已经冰封太久,他怕也会为灵徽偶尔的温柔而动容。   感情是他认为在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当年瑶姬死后,他就将最后一丝温情都葬送在梁国的土地上。所以无论后来身边如何喧嚣,他始终都不曾融入其中,而是袖手站在人群之外,看着他们欢声笑语,正如灵徽跟简宁成亲现场的那些笑脸欢呼在他眼里不过是这世上最荒诞的笑话。   今夜整个山寨都沉浸在这场仓促举办的婚礼喜庆中,简安尤其兴奋,跟一帮兄弟喝酒庆祝,成了全场最活跃的人。   玄旻不爱凑这些热闹,一早就离开了大堂,恰好闻说前来说抓到了一个从寨里离开的侍女。   玄旻见简安他们这会儿喝酒正酣,整个山寨的防守都因此松懈下来,他便要闻说带路,直接去见那个侍女。然而他才动身形却听闻说问道:“灵徽还在里面。”   “让人看着就是了,我也不是不回来。”玄旻这就提步离去。   被闻说擒获的侍女在被恐吓了几次之后就和盘托出自己是康王安排在山寨里暗中监视简安的人,今天正好趁所有人都放松了戒备想要下山去通风报信。   玄旻盯着跪在地上的侍女一会儿,对闻说道:“还是动手打两下,她会老实些。”   闻说一身劲装加上不苟言笑的样子早就让侍女心中惶恐,玄旻冷若冰霜的口吻更是吓得她立刻磕头求饶道:“明天是简安跟商会接头人见面交货的日子,到时候他们会带着这几日劫来的财物下山。而且……而且因为听说清王来了齐济,可一直都探查不到他们的行踪,无法确定他们是不是已经道了齐济,为了防止简安他们泄密,齐济商会的会长已经下令,明天简安交货之后,就下令格杀,一个不留。”   玄旻似是觉得这些话听来有趣,回头去看闻说道:“你以为如何?”   但见一道寒光闪现,那名侍女就此倒地,再没了呼吸。   玄旻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尸体道:“不是为了隐藏在齐济城里的秘密,何须赶尽杀绝?阿闻,你还觉得我一路迂回有什么问题么?”   “王爷是准备明日跟他们去接头?”闻说问道。   “灵徽去就行。”玄旻见闻说微微蹙眉像是有所顾虑便问道,“你不信她会去,还是不信简安会让她同行?”   “我只是觉得明天那一趟会有危险,就让灵徽一个人跟去的话,是不是不妥当?”   “你几时开始那么关心她了?”玄旻不以为意。   “并不是我想关心她,只是担心她如果出了事,坏了王爷的计划安排,会让王爷不高兴。”闻说垂首道。   玄旻走近闻说跟前,细细审视着夜色中神色漠然的女侍卫,微微眯起眼道:“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说得太多就一定不是好事。”   主仆之间的对峙在山风吹拂下渐渐得到了缓和,玄旻袖中原本握紧的手也随之松开,他最后扫了闻说一眼便负手离去道:“处理干净。”   山间竹林中远去的身影虽然步履平缓却还是带了些过去没有的仓皇,闻说望着玄旻最终消失在山林间的背影到底还是轻轻叹了一声。正要去处理那具侍女尸体的时候,她发觉脚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俯身拾起后,她才知道是玄旻用来缠手的纱布,上头还涂着药膏,显然是刚才玄旻自己解下来丢弃的。   那个人一心专注在自己的计划里,以为自己可以心无旁骛地一路走到最后,但没想到这世上总有出人意料的事,可能突如其来,也可能潜移默化。闻说以为,玄旻大概就已经陷入了这种变化中却不自知,当他有所意识之后就用这样的方式来否定和表达内心的排斥。   又一阵山风吹过,闻说松开手,掌心那块纱布就此被吹开,她想起当日玄旻说她包扎手法生疏时的情景,又想起刚才玄旻暗自解下的纱布,嘴角牵出了一个久违的微笑,虽然不知道这样的情况究竟是好是坏,但至少证明在玄旻心里还尚有温柔,虽然他在极力掩藏。   然而想起五年来被玄旻软禁折磨的灵徽,闻说眉间又起愁绪。她确实同情灵徽的遭遇,也担心在玄旻的诱导下,灵徽真的会丢弃自身所有的善良与温情成为玄旻一直期望的武器,那样不管是对灵徽还是玄旻都没有任何好处。   夜色沉沉,闻说抬头的时候还能看见山寨里传来的点点光亮,她最终无奈地叹了一声,转头将脚下的那具尸体带下了山。   ☆、第二章 误结鸳鸯意 秀水引故情(三)   经过了一整夜的欢庆,在即将天亮时山寨陷入沉寂。   灵徽迷晕了简宁后又将一切布置妥当,在新房中安静等着时机成熟便想要趁守卫松懈偷偷逃离山寨,却不想玄旻早就看穿了她的意图,已在寨子门口守株待兔。   晨曦微光中的玄旻看来有些疲惫,像是一整夜都没有休息过的样子,灵徽看他朝自己走来,她却不想理会,也知道自己无法逃脱便所幸转身重新回去寨子里。   灵徽本想去别处待一会儿,谁知玄旻突然上前抓起她的手,那根被割破的手指也就此暴露在两人之间。   女扮男装跟简宁拜堂成亲这件事已让灵徽心中不满,现在玄旻又抓着她的手,用颇为耐人寻味的眼光盯着她手上的伤口,她更是生气。怎奈玄旻手上力气不小,她根本甩不开,只好转过头去不予理会。   简安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看玄旻跟灵徽行踪诡异便质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灵徽又甩了两下才从玄旻掌中抽回了手,忙用衣袖遮住伤口道:“习惯了早起,顺道跟大哥一起晨练。”   面对灵徽的咬牙切齿,玄旻只是淡淡回应,与简安道:“舍弟自小体弱,过去一直注重养身健体,前两日因为路途奔波有所懈怠,没想他今日反而起得早。”   简安仍有些不放心又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回头去看正是简宁过来了。   简宁一见灵徽就娇羞不已,低着头跑去灵徽身边笑着问道:“你醒了怎么都不叫我?”   “昨夜辛苦,就没想太早叫你。”   灵徽一句敷衍的话却让简宁杏脸飞晕,羞涩之态尽展无疑,这就扯着灵徽的袖管道:“我们都是夫妻了,就不用这么客气了。”   灵徽这才注意到玄旻落在自己手上的目光,他眼底那股“原来如此”的神情不知为何让灵徽又恼又羞,她不由再扯了扯袖管,试图将受伤的手藏得深一些,借以躲避开玄旻的目光。   简安见简宁这副模样大约知道了昨晚的情况,心想既然成了一家人也就暂时将那些戒备放下了,与简宁道:“等会我去把他们叫醒了做做准备就过去。”   “我也要去。”简宁道。   “你刚刚成亲,还是留在寨子里歇歇,也陪陪灵徽。”   “可是以前都是我跟你去的。”   简家兄妹说话的间隙,灵徽觉察到玄旻正盯着自己,她由此转过视线,从他的神情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略略仰起头,又一挑眉,给了玄旻一个极为挑衅的神色。只是接下去玄旻一个口型让她怒又难发,只能愤恨地瞪着他。   “灵徽,你跟我一起去吧。”简宁拉着灵徽道,“我们既然成了亲,有些事我也不想瞒你,既然答应了你要改过自新,我觉得这些事还是应该让你知道。”   “这不行。”简安果断回绝道。   “你都答应我要收手的,既然这样,让灵徽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今天之后,回来将寨子里的兄弟都安置好,我们也就不干了。”简宁望向灵徽的目光格外真诚,道,“我想要跟灵徽好好在一起,大哥难道希望我们一辈子都当山匪么?”   “既然大哥有难言之隐,阿宁你也不用为难,你既然答应了我,我就相信你会办到。大哥小心谨慎,有防人之心并没有错。”灵徽道。   灵徽这一声“阿宁”让简宁为之雀跃,见自家夫婿这样谦逊有度,她更不满简安对灵徽的见外,便埋怨道:“大哥你看灵徽已经这样说了,都是自己人,何必弄得这么生份?你是不想让我好过么?”   简安从来疼爱简宁,经不住简宁这样胡搅蛮缠,他本来也不是心思细密之人,被简宁这样责怪一通之后也觉得自己对灵徽太过防备,这就妥协道:“那就让灵徽跟去吧。”   简宁闻言欣喜,也知道自己刚才太偏袒灵徽让简安不大高兴,立刻凑去简安身边说好话,也就暂时抛下了灵徽跟玄旻。   见简家兄妹离去,灵徽当即怒视玄旻道:“你对我大哥做了什么?”   “别紧张,他的处境应该不坏,至少还没落到谁手里。”玄旻颇为寻味地注视着灵徽,将她打量一番后调侃道,“阿宁?我没记错的话,梁国灵南公主的乳名也是叫阿宁吧?”   一旦想起灵南,灵徽便恨不得将姓叶的拆骨扒皮,气极之下她抬手就朝玄旻打了下去。玄旻没有闪躲,这一巴掌结结实实扇在了他的脸上,在此时安静的环境中显得尤为清脆响亮。   灵徽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错愕地看着玄旻没有任何变化的眉眼问道:“你怎么不躲?”   “疼痛能让人记住很多事,今天这一掌,我会记在你跟康王的账上,来日方长,你们两个都要还。”玄旻迫近无措的灵徽,目光在彼此的靠近中变得阴枭沉郁,眉间的冷锐也随之展露,“好好跟着他们下山,我不会让你白走这一趟,如果没有得到我要的情报,那么刚才的一巴掌,你要十倍地还回来。”   他的脸上因为那一掌而有些泛红,双眼却犹如鹰隼捕食一般锐利地扎在灵徽身上,充满压迫的神情让灵徽不禁想起五年前的某一夜,他也是这样阴狠地盯着自己,随之而来的就是令她这一生都无法忘记的痛苦以及遗留至今的恨意。   回忆让灵徽重新坚冷起来,她给以玄旻回击的眼神也像是回到了过去,没有方才的震惊与手足无措,她依旧冰冷地犹如一面铠甲,拔除了那些毫无意义的情绪,只是把握着还残存的仇恨,让它成为自己继续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玄旻低眼,视线落在灵徽心口处,嘴角牵出一抹莫可名状的笑意道:“这里还会痛就证明还有被伤的余地,看来是我这五年下手还不够狠,这一趟出来咱们好好练,别让我失望。”   玄旻这样的表情灵徽看了五年,她在痛恨玄旻的同时也一直在厌恶着自己的妥协,在感知到自己正在玄旻的引导下一步步走向某种难以预知的境地后,她曾想要停止这样的前进,却始终无法放弃玄旻用仇恨为她构筑的那个未来。   分明恨到要毁灭对方,却这样相互纠缠了五年,灵徽内心迷茫地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玄旻只是依旧那样看着她,看到她不由地身体发颤,看到她再也无法面对他阴鸷的目光而转过头去,他才就此收手,默然离去。   心头的那根弦差一点就因为勒得太紧而崩断,在玄旻离开之后,灵徽无力地垂下眼,仿佛经历了一场极为艰难的跋涉,好不容易才到达中途可以歇息的地方,但她却不知道终点究竟在何方,而她还要在这样的苦海里挣扎到什么时候。   天亮之后,灵徽跟着简安一行人到了跟接头人的联络处,是齐济附近一间还算隐蔽的宅子。   简安向门童出示过令牌之后正要带人进去却被拦住,因为今日的交货队伍里忽然多了个生面孔,说的正是灵徽。   “这是我家妹夫,才跟小妹成亲,都是自己人。”简安解释道。   门童警惕地审视了灵徽一遭后提出搜身的要求,灵徽正思量拒绝理由的时候,王洵匆匆出来道:“还不快进来,磨磨蹭蹭的要到什么时候?”   简安顺势将人都带了进去与王洵道:“东西我都带来了,还请王总管清点。”   此时宅中的家奴已领着前来送货的山匪去了库房,而王洵在听了简安的话之后点头道:“你们先小坐片刻,我让他们上茶。”   灵徽不知简安以前过来送货的时候是什么情况,但就依她今日所见,这宅子里的人一个个都神情古怪,显然别有隐情。   简安却没有发觉其中怪异之处。他走了这一路本就有些口渴,见家奴送了茶水过来便仰头喝了起来。   灵徽还未见过这样粗犷的行事作风,却只是不发一语。但见简宁也要饮茶,她立即下意识地按住了简宁的手。   简宁不知灵徽的心思,只以为新婚甜蜜,又低头娇笑,道:“灵徽你渴么?”   “先别喝。”灵徽收回手后环顾四周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又是什么人?”   “他们都是齐济商会的人,今天我们送的东西都是给商会会长的,再由交给那位贵人。”简宁回道。   “还真曲折。”灵徽见室内不像有埋伏的样子便要去外头探看,谁知被简安喝住,说是这间宅子不许人随便出入,他们只要安心待在这里就好。灵徽就此顿住脚步,却还不忘朝房外望去,又问道:“什么贵人这么神秘?”   简宁摇头道:“不知道,反正是个在朝廷里很有权势的人物。当初我和大哥被抓,就是他救我们出来的,所以我们才会帮他做事。但是除了知道他跟齐济商会的会长交情很深之外,就不知道其他的了。”   “劫了这么多年财,连帮谁劫的都不知道,你们就没有想要问清楚么?”灵徽心底的不安在王洵的迟迟未至中逐渐强烈起来。   “问了也没人会告诉我们,反正每一次我们都会自己留下三成的东西,这也足够我们养活山寨里那些兄弟了。”简宁还是觉得口干,这就把茶喝了。   灵徽一直背着简宁所以没有留心她的行为,只是感叹这胸无城府的简家兄妹居然能占山为王还做着这种勾当,那位贵人用人的手段也是大胆到令人匪夷所思。   灵徽又想了一阵,回身时见简宁杯中的茶水都已饮尽,她急道:“不是不让你喝么?”   简宁却觉得莫名其妙道:“你什么时候……”   话还未完,简宁就晕了过去,简安见状正要起身,却也浑身使不出劲儿,然后也跟着失去了知觉。   灵徽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未免被发现,她也只好暂时装晕。   王洵带人进来后,见灵徽三人都不省人事,立刻让手下将他们绑了起来,又问道:“东西都放好了?”   “他们带来的东西都已经安置妥当,宅子周围也放了足量的火药,只要王总管一声令下,这里就会夷为平地。另外山寨那里,许大人也已经派人去了,按照那位的意思,一个不留。到时候许大人剿匪成功又端了他们藏匿赃物的一处窝点,必是大功一件。”家奴回道。   “功劳归许大人,财利就到了唐风青跟那位手里,可怜咱们这些办事的什么都没捞着。”王洵拈须道。   “该孝敬王总管的,小的也有准备好了。”家奴谄媚道。   王洵这才稍稍展露笑颜,让人确保灵徽三人不会逃脱之后,就撤离了寨子。   灵徽听王洵与家奴那番对话之后暗道官商勾结的可恶,正在思考脱身之法的时候,见闻说已至,她不由大喜。   闻说本要正要替灵徽松绑却忽然顿住手,转过视线看了眼昏迷的简家兄妹,问灵徽道:“你还想救他们?”   “人命关天,难道放任不管?”灵徽急切地想要闻说为自己解开绳索以便去就简宁跟简安。   闻说犹豫之后直接将灵徽打晕,只将她一人带离了那间宅院。等她们离开不多远,身后便传来一声巨响,震动之剧烈连她们脚下都能感受到,而灵徽也因此醒转。   睁开眼见到闻说的瞬间,灵徽就意识到简宁被弃置在那间宅子里的事实。她虽然对闻说的行为有所理解,却依旧不能漠视两条原本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葬送在自己身后。她回头看着那一处浓烟滚滚的方向,心中总有不忍与痛心。   “问出什么了么?”玄旻缓缓走来,停在灵徽身边,同样望着那一片飞扬的烟尘,神情冰冷如昔。   “他们是受了朝中权势的指使才做这些事,但和他们接头的最高级是齐济商会会长,齐济当地的官员也牵涉在这件事中。”灵徽回道。   “唐风青这个齐济商会的会长已经当了好些年了,那会儿你父亲都还在位。”   灵徽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握紧,听着玄旻重申的事实,她除了恨和怨并做不了其他,而她的脑海里此时还浮现着简宁的模样。   “简安送来的东西已经被运走,王洵跟那间宅子里的所有人也都永远不会再开口说话了。”闻说回道。   灵徽此刻才知道那间宅子是玄旻下令炸的,这根本早在玄旻的计划内,但他却要她亲自走这一趟,让她认清现实,也再一次妥协,而他用的方法就是牺牲那座宅子里所有人的性命。   “你现在知道我没有骗你了?”玄旻始终望着那仿佛永远不会散去的尘土尽处,问闻说道,“蔡襄到了没?”   “引爆火药的时候,蔡御史刚好经过不远处的山道,这会儿想必已经过去了。”闻说道。   “回乡探完亲,人还没到建邺就遇见了这事儿,蔡襄的手也该痒了。”玄旻瞥了灵徽一眼就此离开。   闻说上前与灵徽道:“在山寨困了几天,先回去梳洗吧,不能再耽搁去齐济的行程了。”   灵徽暗自咬牙,压制着心底已经翻涌不止的情绪。她想要从闻说脸上找到哪怕一丝对那些逝去生命的惋惜,然而她看见的只是女侍卫毫无动容的淡漠,这让她失望之余也觉那一点期盼太过可笑。她一个自身难保的人,还要去同情别人,用所谓的善良来感动自己,结果却只是更衬得她无能而已。   见闻说已转身去追玄旻,灵徽最终也只是再望了一眼那头的飞烟。收拾了那些纷繁复杂的心绪之后,她跟着闻说的身影就此离去,将这场与简宁短暂的相识锁入记忆深处。   ☆、第二章 误结鸳鸯意 秀水引故情(四)   蔡襄系梁国人,曾是梁国某位大员的幕僚,梁国覆灭之后他转投陈国,几经辛苦才在朝中谋得御史一职。朝中臣工皆知蔡襄生性忠正耿直,是少有不结党营私的官吏,任职御史以来不管是在外监察还是留朝进言都深得今上重视。前阵子他告假回乡探亲,路上刚好经过齐济,玄旻本就有计划将蔡襄牵扯进来,又恰好有了这样的机会,他就干脆将计就计,算准了时间引起蔡襄注意。   事实也不出玄旻所料,齐济郊外的这起火药爆炸事件被蔡襄发现之后立刻上报到了朝廷。陈国对军火相关事宜一直以来都严格控制,如今齐济周围发生这样的爆炸,首当其冲摆在今上眼前的就是火药的来源问题,这势必就牵涉到了当地官员的监察与整治。   景棠因为先前西雍暗中发难复桥修葺有鬼一事已忙于应付,谁知这会儿又多了齐济的事故,他急怒攻心,在狠狠训斥了景杭办事鲁莽之后就此病倒。皇后为之忧心不已,甚至惊动了太后跟今上,建邺皇城于是不再太平。   闻说回报完情况之后正要离去,却听玄旻问道:“靖王府没有动静么?”   “靖王除了要求彻查复桥一案之外,一直都没有其他动静。”闻说回道。   “建邺城里有靖王拖着太子,康王又在齐济撞上了蔡襄,我这个巡查反而无所事事,整天跟那帮官员游山玩水,倒真有些乐不思蜀了。”玄旻停在回廊下,看着正在园子里出神的灵徽,与闻说道,“让她收拾收拾,等会儿跟我去见些人。”   闻说知道灵徽这几日都在为梁国商人曾经暗通陈军的事而苦恼,玄旻也在到了齐济之后就将她软禁在行馆中。虽然她知道玄旻迟早会让灵徽出去,却没想到会是今天,她担心着灵徽的情绪所以并没有立刻上前。   玄旻对闻说这样的同情心不予认同却也没多说什么,又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灵徽就拂衣而去。   齐济当地的官商都跟景杭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之前听说清王被派来巡查时,他们就开始监视玄旻一路而来的行踪。原本一切都在控制中,唯独是那次刺杀之后,玄旻的踪迹就再也寻找不到。他们不得已提高了齐济周围的巡视,也让简安加大对往来人员的抓捕,却不想在最后引来了蔡襄,而消失在众人视线中的清王也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齐济城。   因为蔡襄的一道奏折,朝廷对齐济以及周边的监察力度有了明显的提升,官员们为此忧心忡忡,与此同时还要应付玄旻,也就显得不那么尽心周到。倒是玄旻对此没有微词,不过例行公事地在地方上游走审查,与其说是奉皇命来巡视,不如说是趁机观赏民风民俗,游玩一番。   玄旻每次也只是在最初问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陪同的官员捡着好听的说了,他也就不多追问。也同时因为玄旻素来冷俊寡言的形象深入人心,当地官员也不敢太多接近攀附,来来回回说的也都是些场面话罢了。   玄旻与当地官员见面时并不多带随从,就连闻说都未曾出面,众人见他如此只道这清王果真不得恩宠,阵仗如此寒酸,心中难免将他看低了几分。然而今日约见时,那玄衫玉冠的清冷身影身旁赫然多了个秀美窈窕的白衣女子,顿时让所有人为之惊艳赞叹。   人群中有过去在弋葵见过灵徽在三阳台上祈福跳舞者,一眼就认出了这美貌女子就是昔日的梁国公主,心情顿时复杂起来,暗叹不止。   灵徽始终无声地跟在玄旻身边,听着有好事者对她的询问,她只是蹙眉盯着玄旻,想要听他如何作答。   玄旻却不作任何回应,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牵起她的手,看似柔情与她道:“几经辛苦才将灵徽公主留在身边,如今有机会前来齐济,本王私心一回,携美而至,让诸位大人见笑了。”   阳光下玄旻的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他扬起的嘴角也仿佛在告诉她这句话出自真心,确实有一刹那让她恍惚地想要去相信他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将她留下,在今时今日带她重返故国。然而他假意的温柔到底在两人的对视下被掀开,他的别有意图堪堪明显地横亘在彼此之间,让灵徽从心底觉得寒意涌来,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他的手,像是在寻求他的关心与怜惜。   玄旻过去跟太子因为灵徽而起争执的事曾是整个陈国茶余饭后的谈资,本以为在那样权位悬殊的较量下,曾经的梁国明珠会留在太子景棠身边,却不想今上将灵徽赐给了玄旻,这出人意料的结局让人大跌眼镜,也是至今留在众人心间的一个疑问。   诸人见一贯冷淡的玄旻在面对灵徽时笑意温润又体贴有加,也就理解了当初他为何会凭借自己一无所有的归国质子身份跟当朝储君争夺灵徽,大约也就是倾慕灵徽美色而孤注一掷,看来这清王也不过世俗常人,他们先前的紧张担忧倒像是多虑了。   天光朗朗,齐济风光的毓秀之姿就此展现在诸人面前。玄旻与众官员闲话一番之后就提出游湖,不过因为爱美私心,他单独要了一艘画舫与灵徽同游,并未与官员同行。   湖光山色本该令人陶醉,然而灵徽望着眼前这宜人景致却没有丝毫欣赏的兴致。她站在船头静默沉思,就连玄旻到了身边都未曾察觉,直到那人发问,她才犹如梦中惊醒,依旧含恨相向。   “梁国景色果然与陈国大相径庭。”玄旻放眼望去,面前山川风韵秀丽天成,如诗如画,的确让人心生向往,然而他眼中冷芒闪现,再一次迫近灵徽道,“知道我为什么今天带你出来么?”   灵徽被他逼得步步后退,最后已经到了船边,再退一分就要跌进湖中。   玄旻的神情越发阴沉,在不断靠近灵徽的过程里感受着她的抗拒,他却似乎十分享受这样一追一躲的局面。   湖风吹来,卷起湖上层层涟漪,也吹得灵徽衣裙飘动,她的发丝在他眼前缠绕,丝丝缕缕的就好似两人之间剪不断的牵连。玄旻忽然伸手揽住灵徽的腰肢,迫使她贴在自己身上,耳畔是灵徽意外的惊呼,惊碎了彼此间的沉默,也让他看见了灵徽偶尔的小慌张。   玄旻将贴在灵徽脸上的发丝拨开,感觉道她极度渴望逃离的意志,讥笑道:“你确定我要在这个时候松手?”   灵徽仍在试图推开玄旻,她也感受到自己腰间的手臂似乎有了松开的势头,然而又很快收紧。这样细微的动作反复了几次之后,灵徽怒道:“放开我。”   这一次玄旻没有任何迟疑地松开手,而那原本近在身前的女子因为对此毫无防备又一直没放弃地努力挣脱,在忽然没有了禁锢之后就这样跌入了湖水之中。   周围本就有许多前来赏光的游客,如今见灵徽落水挣扎就都围去了湖边观望,就连那些游湖的官员也闻声赶来,然而见玄旻负手立在画舫前冷眼看着水中呼救的女子却不动手,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此情此情,让玄旻想起多年以前,也曾有人被蓄意推下水,那单薄瘦弱的身体在水中拼命地挣扎,努力地呼救,却只是得到周围船上传来的阵阵嘲笑声。那时年幼的他也是这样站在船头,看着在水中不断求生的母亲,却无能为力。天寒地冻的时节,母亲就那样在冰冷的湖水里挣扎了许久,直到精疲力竭才被人捞上了船。他跪在瑶姬身边,看着母亲已被冻得发白的脸,伸手时触摸到她已经僵得难以动弹的手,就此又将心底的恨加深了几分。   灵徽现在的经历正是过去瑶姬遭受过的不幸,然而她比瑶姬幸运太多,因为不久之后就有人跳下水将她救起,带去了另一艘画舫上。   玄旻命人追去,在两艘画舫接头之后,他见到了今日最想见的人,齐济商会会长的独子,唐绍筠。   此时灵徽已经将近昏迷,唐绍筠正命人将她弄醒,却听玄旻道:“不劳大驾,本王的人,本王自由分寸。”   唐绍筠见玄旻意欲带走虚弱的灵徽便立刻制止道:“她还没有醒来,你不能就这样带她走。”   玄旻虽然不是宠臣,毕竟是皇室子弟,又身负巡查一职,在来到齐济的这些日子里,这是头一回听见有人用这样强硬的口吻与自己说话,他不免正色道:“她是本王府上的舞姬,生死自然在本王手上,不然你可以问她,愿不愿意跟本王走?”   灵徽此时恢复了神智,但依旧浑身无力地靠着身边的侍女。在感受到所有的目光都齐聚在自己身上之后,她奋力站起身,却因为下盘虚浮而站不稳当,身体一歪就又要倒下去。幸而唐绍筠眼疾手快将她扶住,也就此触到她暗含求助的目光,楚楚可怜,却如惊鸿掠影,在他心头快速闪过。   清王携旧国公主前来齐济的消息,唐绍筠在方才也已经听说。过去他也曾听闻灵徽公主的事迹,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皇女早有倾慕之意,方才见玄旻推人入湖,他本是出于好心相救,不想这遇难女子就是灵徽,登时激起了他的救护之心,也就忘了自己正与灵徽有着看似太过亲密的举动。   灵徽从唐绍筠身边退开,抬眼看了看玄旻,她才提步上去,却听唐绍筠唤了她一声公主。这久违的称呼令她就此止步,不禁回头去看那青年才俊,眉山目水之间尽是对她的关切,只是她最终还是选择回到玄旻身边。   玄旻对此不置一词,将灵徽接回画舫之后就带人离去,全然不顾那一直在凝望的唐绍筠。   如此一场闹剧收场,灵徽回到住处之后即刻梳洗更衣,不料玄旻又中途过来。   在房中四散开的水汽中,玄旻的手从水面一路滑去灵徽臂上,又去抚摸她湿漉漉的长发,突然用力一抓,逼迫灵徽仰头面对自己,而他则戏谑地看着忍痛的灵徽道:“我竟不知,你还有这种手段。不过想来,你也曾经对我有过,否则我这脖子上也不至于留过血痕。”   “不是你有意要引那人过来么?我不过随了你的意罢了。”   玄旻将灵徽的眉眼细细打量了一遍,看着她沾满湿气的脸,他伸手轻轻抚去,道:“但我可没让你对他假以辞色。这样擅作主张,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么?”   灵徽注意到玄旻眼底渐渐涌动的怒意,这是五年来他从未对她有过的神情,这令她感到困惑却又有一丝庆幸,尽管长发依旧被玄旻拽着,她仍微微笑了出来道:“你达到目的就好,又怎么会管我会遭受什么?”   她的挑衅在水汽中氤氲开来,玄旻有片刻的犹豫,旋即恢复了倨傲蔑视的态度与她道:“那你知道不知道,你刚刚试图引诱的是谁?你想要借之逃脱的力量来自何处?”   灵徽的迟疑让玄旻有了逗乐的兴致,他松开抓着灵徽长发的手,按在她的肩上道:“他的父亲就是唐风青,是你所痛恨的卖国贼。你堂堂梁国公主,难道想要依附他们?”   玄旻总能找到刺激灵徽的理由,在每次目睹灵徽那一腔怒意无处发泄的时候,他就以胜利者的姿态进行欣赏。然而这一次他却不为所动,按在灵徽肩头的手渐渐收紧,在灵徽终于支持不住要挣脱的瞬间,他豁然俯身,几乎跟灵徽面贴面,目光冰冷锐利地钉在她已经有些泛红的双眸之上,阴狠道:“当年我能将你从太子手里抢回来,就有能力让你这一生一世都留在我身边。除非是我要放,否则你别想要逃脱。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警告你,如果还有下一次,你不会有事,但宋适言跟那些梁国旧部,就不一定了。”   她恨不得立刻将眼前这个阴鸷的男人立刻千刀万剐,玄旻直白且阴狠的目光直入她心底,除了带动起她内心的惶急与恨意,也让她感到无助与悲伤。然而自身没有任何倚靠的现实令她再一次徘徊在即将崩溃的边缘,宋适言是她等待的希望,也是她心底最大的弱点,她会为之一而再地妥协,直到他们最终完成共同的理想。   玄旻的指尖触在灵徽微烫的颊上,明显地感受到她此时的轻颤,他满意道:“不过这一次也是不能不罚的。”   尚在水中的身体忽然被抱了出来,灵徽深知自己此时的狼狈跟即将遭遇的一切,所以深深埋首在玄旻颈间,不由低泣。   她湿润的身体被长发掩住了一些,然而就在眼前的胜雪香肩已将她的美好展露在玄旻面前,他讥讽道:“你不是没有尝过这种滋味,五年而已,就忘了?”   灵徽闻言抬头,大抵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消磨她此时此刻对玄旻的恨,那种贯彻心肺、充斥在五脏六腑的恨是她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感受,也就是在这样极恨的境地里,她遭受并隐忍了因为这个人带来的所有痛苦,一直到现在都无法逃脱。   ☆、第三章 怅恨锁白衣 请君入瓮来(一)   灵徽为梁国入道,也就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与这世上的俗家女子一样觅得如意郎君,然后披上嫁衣与之携手一生,享受这世间情爱喜乐。她以为,她的冰清玉洁会陪伴她一生,直至生命的终结。然而那个忽然闯入自己生命的人以极其霸道残忍的方式毁掉了她这样的想法,除了带来国破家亡的飘零身世,也将她最后的一丝尊严践踏在脚下。   她难以忘记五年前自己被带回清王府的第一个晚上,就在玄旻疯狂的掠夺下,她失去了保持了十七年的贞洁。在那样充满凌/辱跟泄愤的纠缠里,她一度希望自己就那样死去,玄旻毫不温柔的索取让她对彼此的交融充满厌恶与仇恨。她的反抗那样无力,他的侵略没有一丝的犹豫。于是他在她身体里留下多少痛,她便在他身上报复回来,用他的血祭奠她失去的清白,虽然她的行为看来幼稚,却是那样的时刻里,她唯一能做的事。   五年前的那场噩梦如今重演,灵徽的抵抗反而刺激了玄旻对这具身体的渴望。他对她的禁锢近乎野蛮,他的强取豪夺里没有一分一毫的怜惜,也全然不顾自己身下已经因为痛楚而扭曲的灵徽的脸。她隐忍的声音从齿缝间艰难地挤了出来,证明着她对这种折磨的抗争,连同她抑制不住的泪水,混合着身上细密的汗珠,见证这这一场本该是水乳/交融的欢爱变成无情残忍的惩罚。   他的怒火因为灵徽在画舫上对唐绍筠的一个眼神而被点燃,尽管那是灵徽为了加深他与唐绍筠的这次见面印象而刻意做出的行为,但他确实在那个瞬间感到了内心顿起的巨浪。他忍耐着翻涌的情绪回到住处,在被灵徽不屈的表现刺激之后彻底失去了一贯的冷静,从而再一次做出了如五年前那样失去理智的行为。   她的指甲在他背上用力的抓着,这样的疼痛也让他保持着内心恨意的清明。灵徽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而他也要为自己这样的失控得到应有的惩罚。彼此的恨既然旗鼓相当,那此时身体感受到的欢愉也应该旗鼓相当,既然已经被牵连在一起,就让那些爱恨也这样盘根错节地生长,让她一生都忘不掉这些曾经发生在他们之间的纠缠。   红绡帐中尘缘惨淡,那些从未说出口的言语在这样残忍的暴行中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彼此厌弃的过往却不可能就这样被抛弃,她始终记得自己身上肩负的血仇。只是在他此时此刻的压迫之下,所有的思绪都转化成对他浓烈的恨,伴随着她最终睡去。   室内微光,也仅仅能让玄旻看见灵徽的轮廓。他注视着蜷在自己身边的女子,她的手还交叠在胸口,大约是此时又入了梦,她的手开始向前探索,试图找到可以抓住的东西。玄旻冷眼看着,看她终于抓住自己胸前的被子,然后死死地拽在手里,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灵徽的哭声就像一只柔软并带着魔力的触手,探入他的心底,试图找到他心中的弱点,击破他用以保护自己的伪装。这令玄旻意识到她的危险,蹙眉之下,他豁然起身,动作大得惊醒了还在睡梦中的灵徽。   玄旻怒气冲冲地下了床,灵徽拉起被他掀开的被子抱住,听着他穿衣离去的声音,她才无力地闭上眼。   玄旻走得匆忙,衣衫尚未穿戴好,才出了门就瞧见闻说正坐在围墙上出神,他这才定神,将衣带系好,走去了院中。   闻说跳下墙头,递给玄旻一张请见道:“这是明天商会活动的请柬。”   玄旻接过请柬道:“你也学会擅作主张了。”   “明天唐风青会亲自主持活动,王爷难道不想去看看?”   “看来靖王在建邺确实把太子缠得头疼了,这种时候还能准许这帮梁商进行这样的集/会,就不怕蔡襄回头把他手底下的人一个个都拔了。”   “王爷确定蔡御史这一道折子可以将他们私底下的勾当都翻出来?”   “哪怕翻不出来,这个黑锅也不在我身上,就让蔡襄背着吧,他得罪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了。”玄旻感觉道后背因为灵徽而造成的细碎伤口正在隐隐作痛,他抿唇忍住,问道,“蔡襄那里到底是什么进展?”   “官官相护,虽然皇命下令彻查,但毕竟远离建邺,如果康王能够安排好,大约也就是找几个替罪羊出来顶罪,不会威胁到主要人员。”闻说回道。   “他们在这里经营了五年,又有那帮梁商暗中襄助,我可不认为一个蔡襄就能把事情都办妥,这件事还要你时刻看着,必要的时候帮把手。”   “知道了。”闻说又问,“明天的集/会,王爷去不去?”   玄旻看着手中的请柬若有所思,良久后问道,“你是说,明天唐风青也会去?”   “大概唐绍筠也会去吧。”闻说回道,见玄旻回头看向了灵徽的房间,她问道,“要她也一起去?”   那扇门因为他走时关得太用力而稍微隙开了一些,此时室外尚有月光照耀,反而将室内衬得一片黑暗。玄旻盯着那一道暗黑的痕迹,最终摇头道:“不用了。”   一旦想起灵徽跟唐绍筠今日在画舫上的行为,玄旻心底就莫名觉得烦躁,一时未察,转身的动作就大了些,再一次牵扯到后背的伤口。他只暗叹灵徽下手也狠,想必自己背上已是痕迹斑斑得血肉模糊了。   “需要上药么?”闻说的询问没有任何感情,但又透着关心。   玄旻不禁抬眼去看,见闻说已低下头,脸上是她惯有的沉静默然。他觉得闻说方才那句话问得别有意味,便略有不满地将请柬塞去女侍卫手中道:“明日再给我。”   玄旻的身影在闻说眼角的余光中一闪而过,当她抬头时,那人恰好经过回廊拐角就此消失。她再低头去看手中那一份请柬,眉间隐约浮现起无奈的神情。   四月间的晚风已温暖许多,闻说走去灵徽房前,伸手想要为她关门。然而视线恰好望进房中,她见到灵徽此时正站在窗下,背影萧条凄婉,显然是正伤感。闻说关上门之后转头再望了一眼玄旻方才离去的方向,那里现今空空如也,仿佛从未有人走过。   紫阳会是齐济城两年一度的商界盛会,集结了齐济以及周边商界翘楚,是以颇为隆重。因为陈国命令禁止官商互通,所以这样的商界集/会明面上并不会邀请当地官员参与,是以玄旻拿着闻说送来的请帖,冒名参加了这次聚会。   为了不引人注意,玄旻起先一直乔装在人群中,看着眼前一派衣香鬓影,往来商旅谈笑风生,说的也都是各自经商时的见闻或者洽谈商务,看起来并没有异常。   “清王殿下。”   这一声称呼大有守株待兔的味道,玄旻闻言后也不再隐藏行迹,坦然道:“唐公。”   唐风青含笑过来,朝玄旻拱手道:“清王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恕老夫失礼。”   “是本王冒昧,唐公勿怪。”   玄旻方才回礼,就听唐绍筠道:“清王殿下爱不请自来,还真是让在下大开眼界。”   “不得无礼。”唐风青虽这样说着,却不见有呵责之意。   玄旻注意到唐绍筠眼光在自己身边逡巡,似是在寻找什么,他遂开口道:“灵徽身体不适,今日未能陪同前来。”   被当众点穿心事,唐绍筠心中尴尬自然不表,只朝玄旻冷哼了一声。   “没想到清王殿下对商会事务也有兴趣,只是官法不依,当时未能亲送请帖请王爷出席。”   “齐济繁华少不得唐公跟商会诸位的经营,本王此次受命巡查,在当地官员的说解之下也感到此处能有如今境况,仅凭官吏治理还是远远不够的。昨日本王已给中朝写了折子,恳请今上对齐济商务多加关注,也好造就西南盛况,护我大陈繁荣昌盛。”   唐风青闻言笑意更甚,却听唐绍筠冷嘲热讽道:“王爷巡查除了政务商务,是否还需反应民生?诸如草菅人命这种事,其中歹人是不是也要严惩?”   唐绍筠所指正是昨日玄旻对灵徽亡故生死一事,当下的气氛也因为他这样的嘲讽瞬间尴尬起来,唐风青脸上的笑意也随之变得僵硬。   玄旻神色微变,看着唐绍筠的目光骤然阴鸷,道:“命有贵贱,人有高低。”   唐绍筠对玄旻这般蔑视生命的态度极为不满,然而碍于唐风青在场他不能发作,当下气得拂袖扭头,再不理会玄旻。   “唐公子心系民生疾苦,为何不进朝入仕?也好为百姓平冤,扬浩然正气。”   现场诸人都听得出玄旻此言是在暗指唐绍筠多管闲事,无奈玄旻毕竟是皇命特使,并不能与他起正面冲突,这才都忍气吞声,佯装未闻。   有心思玲珑者,此时上前与唐风青道是时候主持集/会开始了,众人这才借机离去。   唐绍筠作为唐家独子却不是从小就跟着唐风青料理家族生意,过去都在各处游历,三年前才开始接手家业。而唐风青也在过去的三年里一直带着唐绍筠出戏各种商界活动,这次的紫阳会开幕典礼就是他有意真正将唐绍筠推到众人面前而特意交由唐绍筠临时主持的。   看着那意气风发的巨贾子弟在万众瞩目下发表着高谈阔论,闻说问道:“唐风青生性圆滑,没想到唐绍筠是这样的性格。”   “什么性格?”玄旻依旧看着在台上陈词的唐绍筠,那眉间的自信与张扬正是这个年纪所该拥有的。   “大概是是非太过分明,太……”闻说思索之后才道,“太过正义。”   “喜怒形于色才能让人抓到弱点,我跟他只见过两面,已经知道了可攻破处,难道不是好事么?”玄旻带着闻说离开了会场,“一个钟情于梁国山水情怀的人,必定对这个地方有着深沉的眷恋,自然对那里的人也有感情。有感情,就好办多了。”   “王爷之前就已经派人调查过唐绍筠的背景,对这个人可谓所知甚深。”闻说道。   “他人口中千言,不及一刻亲眼所见。我有意安排这两次见面,不过是最终做个确定罢了。”玄旻似是定心许多,“唐风青一个重利卖国的梁商,却养出了一个耿直中正的儿子,如果被唐绍筠知道了唐风青这些年来做的勾当,你猜会是怎样的光景?”   “王爷必然不会只乐意看这一出好戏。”闻说虽然依旧跟在玄旻身边,却仿佛想到了什么,脚步也就慢了一些。   玄旻回头看她道:“怎么了?”   日光下那袭玄色长袍始终阴沉冷郁,哪怕周遭一切多么柔和美好也无法抵消他发自内心的冰凉,这令闻说不知应该庆幸还是同情。   “王爷是想利用灵徽么?”闻说问道。   玄旻眯起眼似在思考什么,反问道:“我辛苦带她离开建邺带来齐济,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在过去梁国的地方上给她那些不痛不痒的刺激?我养了她五年,是时候让她证明,她这五年没有白活,我与她浪费的口舌与时间都应该得到回报。”   闻说垂首道:“王爷说的是。”   “但你显然并不认同我的做法。”   “属下不敢。”   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唯独他们彼此对立,那些往来的忙碌丝毫不能影响到玄旻跟闻说之间凝滞的气氛。他注视着沉默的女侍卫,走近到她跟前,低看着她回避自己的神情,道:“我说过你不用为了当初我母亲的救遇而对我感恩戴德,你如果要走,可以随时离开。”   她也曾经受人欺凌,在孤苦无依的情况下被瑶姬救下,由此开始了虽然艰难却安定的生活。玄旻的冷漠曾经是她所讨厌的存在,但在日渐相处的过程中,她感受到那不过是因为那个性格阴沉的少年从来没有感受到除了瑶姬之外的温暖,她的同情就此在心底生了根,更因为要报答瑶姬的救命之恩而愿意对玄旻效忠,不离不弃。   闻说摇头道:“我不放心他们做的事,瑶姬姑姑的愿望,我会努力为她达成的。”   “既然如此,你去暗助蔡襄的时候,顺道替我找些珍稀字画回来吧。”   虽然不解玄旻的用意,闻说还是答应了。   玄旻正要回去行馆,经过街边一个玉石摊的时候恰巧看见一枚玉雕的丝萝乔木坠,虽然原料普通,雕工还算精细,样式也别致,他拿在手里把玩一阵之后便就此买下。   ☆、第三章 怅恨锁白衣 请君入瓮来(二)   闻说并不知道玄旻要自己去搜集字画是何用意,她只是按照玄旻的吩咐在透露给蔡襄必要消息之后就尽快找了一些名家书画带回齐济交给玄旻。   唐风青算得上半个文人雅士,在商海沉浮之余也对名家书画颇有兴趣,府中有不少此类收藏,而玄旻则用闻说找来的书画投其所好,特意设宴请了唐风青。   唐绍筠原本不想同行,然而想起先前灵徽离去时的落魄模样,他便想去行馆探听一二,这才勉强跟唐风青前来。   玄旻今日不以巡史身份约见唐风青,只作书画同好共同欣赏,两人言辞之间客气融洽,众人也由此看出玄旻有意结交唐风青之意。   自唐绍筠进入行馆的第一刻,玄旻便觉察到他始终心不在焉,也知道他今日前来的目的,却一直只跟唐风青切磋鉴赏,偏不理会唐绍筠的暗中张望,更不提有关灵徽的只言片语。   宾主之间一来二去也是尽兴,玄旻意欲将书画赠与唐青枫以示友好,唐风青却出言婉拒。玄旻并不强求,只说行馆中设有宴席,邀唐风青再留片刻。   众人入席之后,玄旻正跟唐风青闲话,周遭忽然传来乐音,随后便有舞姬鱼贯入场为宾客献舞消遣。   唐绍筠跟随唐风青出入商场,早已对这些场面无感,眼下他只关心灵徽近况,所以对眼前红/袖并不在意。然而偏就那袖扇招摇中,赫然跳出一道身影曼妙清丽,裙袖洁白,姿态柔美,面纱遮掩下更衬得那一剪秋水忧郁可怜,登时就吸引了他的目光。   唐绍筠对这出乎意料的重逢颇为惊讶,视线紧紧跟随灵徽那曼妙灵动的身姿,全然跌入了由这轻盈舞姿构筑起美妙重逢之中。   在场的多为昔日梁国商人,自然有不少知道灵徽公主的事迹,玄旻也在舞罢后再一次提及了灵徽的身份,这其中的讽刺立时让知情者变了脸,尤其是唐绍筠。只见他豁然站起冷脸道:“在下不胜酒力,怕要扫清王殿下与各位的兴了。”   “行馆设有客房,本王还有事想要与唐公讨教,唐公子如果不嫌弃,本王就让下人先引唐公子过去歇息,不知唐公子意下如何?”   虽是玄旻发出的询问,却更像是一道命令,他言毕时已有侍者上前要为唐绍筠引路。唐绍筠便想借机去探望灵徽,这就跟着侍者离席。   去后院的路上,唐绍筠打听了灵徽的情况,侍者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一些,他便大约有了了解,待侍者将他带到休息的厢房离去之后,他立即绕去了灵徽的住处。   行馆不比王府守备森严,加之玄旻一直都不是备受重视的王族,所以行馆内的守卫并不严密,唐绍筠只是稍稍费了一些功夫就摸到了灵徽所处之地,也确实见到了他朝思暮想之人。   灵徽已经换下了方才的舞衣,但还是一身白裙,青丝垂腰,此时正独自坐在园中出神。   这春光温柔、满园锦绣的画面中独独那白衣凄清安静,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周围春花开得太好,而她这一袭衣裙太素,那背影中的寂寥萧索意味就此浓重了许多,让唐绍筠不禁心生怜爱,想要将她从困境中解救出去的想法随之强烈起来。   察觉到有人窥伺之后,灵徽怒问道:“什么人?”   唐绍筠现身道:“冒昧打扰公主,请勿责怪。”   灵徽似是全然不记得当日在画舫上被唐绍筠所救一事,如今只用全然陌生的眼光看着那俊朗身影道:“内院后府,外人不宜进入,公子请吧。”   见灵徽转身要走,唐绍筠忙将他唤住道:“公主且慢。”   灵徽并未转身,冷冷道:“我并不是陈国的公主。”   陈、梁之分,身份悬殊,唐绍筠的梁国情怀并没有因为那个国家的覆灭而消失,不过因为时势如此,他才在现实面前妥协,但身为梁国子民的意识从未从他的认知中消失,这也是他格外关注灵徽的一个原因。   唐绍筠快步到灵徽面前,见她虽然面容清瘦,精神还尚可,又想起当日从湖水中将她救起后,她奄奄一息的模样,出于好心便问道:“姑娘上次落水之后,身体可好了?”   唐绍筠这一声问得小心,怕会引起灵徽的反感。而灵徽也确实为他这样的态度有所触动,不禁抬起头,恰好与他目光交汇,一个谨慎又充满期待,一个却淡漠得没有任何情绪表现,在此时明媚的阳光中显得有些怪异。   灵徽毫不避讳的直视最终让唐绍筠先转过目光,他以往在商场上的巧舌如簧在此时此刻全然不见,只剩下面对灵徽时的紧张与忐忑,连多说一个字都要细细斟酌。   灵徽的回答只是简单的点头。   灵徽这样的回应都足以令唐绍筠欣喜,他忍不住笑了出来,却在注意到灵徽疑惑的神情之后又将笑容收起,思前想后多时才又道:“清王他待你好么?”   灵徽的视线落去一旁正盛开的花簇间,不同于在春光中竞相开放争艳的花朵,她始终冷淡凄凉的眼神让本该明媚的春/色蒙上了一层清愁,连同她那句不知悲喜的“不好”都成了对现实的妥协,充满无奈。   这本是显而易见的事,但唐绍筠还是想亲口听灵徽回答,仿佛只有得到她的承认,他才有某种决心。   灵徽正要离去,却见玄旻带着唐风青过来。唐绍筠注意到灵徽在这一瞬的抵触——她不自主地朝他身后站了一步,像是在寻求他的保护,从而远离玄旻带来的压迫跟伤害。   灵徽的不甘愿清楚地表露在眉宇之间,但她最终还是走去了玄旻身边,默然站在他身后。   “灵徽越矩,打扰唐公子歇息,稍后本王会责罚的。”   “不。”唐绍筠立即阻止,也意识到自己失态,这就走去唐风青身边道,“是咱下惊扰了灵徽姑娘,冒昧之处,还请王爷跟姑娘见谅。”   “唐公子是贵客,灵徽不知回避本就该罚。”   那一声声灵徽尤其刺耳,唐绍筠听着玄旻充满讽刺的言语,再看着灵徽面无表情的脸,明明白白地了解到了方才灵徽那一句“不好”的意义。   “唐公要走,本王将送客,你先下去吧。”   唐绍筠见灵徽就此离去,他却不能将她叫住并带她离开,一时间心头万分纠结痛恨,只能望着灵徽快步离开的背影暗自叹息。但玄旻略带挑衅的目光此时投来,彻底地打击了他这此时的无奈,也让他坚定了要解救灵徽的心意,哪怕她不是梁国公主,他也不能容忍灵徽继续在玄旻身边受苦,这应该那袭白衣走入他心底的最初印证。   唐绍筠对灵徽的念念不忘自然逃不过唐风青的双眼,从行馆归去的马车上,他问唐绍筠道:“你知不知道灵徽为什么会在清王身边?”   “还请父亲告知。”   “清王还未出生时,他的母亲瑶姬就被掳来了梁国当作人质扣押,一扣就是二十年。”唐风青见唐绍筠略显震惊的表情却只是继续道,“清王从小就生长在梁国,他们母子一直都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所有人都以为他最终逃不过横死异国的命运,万万没想到的是,当年陈国攻打梁国,清王会是接应的那个人。”   “怎么可能?”   唐风青摇头道:“没人知道他怎么办到的,但弋葵城北门被打开,陈兵就此冲入的事却是铁铮铮的事实。他因此被接回陈国,摇身一变成了清王,甚至用当时陈国国君的所有赏赐从太子手中将灵徽公主留在了自己身边。”   玄旻对灵徽的冷漠完全不似会做出这种交换的样子,唐绍筠对此质疑的同时又困惑玄旻为何要这样做。   “一个是在梁国受了二十年屈辱的质子,一个是曾经被梁国上下奉为明珠的公主,有朝一日身份逆转,他大约也是想要报仇吧。”唐风青叹道,“清王出生至今,只做过两件轰动的事,一是那时协助陈兵攻入弋葵,二是当庭跟太子叶景棠争夺灵徽公主,自此之后,他就再无建树,一直沉默无声。”   “父亲以为清王这次来齐济究竟是何目的?”   唐风青却面色一滞,稍后才道:“我虽与官场中人有些交情,但也不过为了方便办事,咱们唐家是正经商人,安安分分做生意就好。”   “父亲从商多年,一直都是儿子的榜样,儿子自然会听从父亲教导,将这份家业继承下去,不理闲事。”   唐风青却哂道:“当真?”   唐绍筠赔笑道:“大约有一件。”   “清王跟灵徽公主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等巡查期过了,清王离开了齐济,你跟灵徽公主也就再无见面的机会,这种非分之想早些断了的好。”唐风青语重心长道。   唐绍筠还想反驳,却见唐风青蹙眉,显然是有些疲惫,便关心道:“近来父亲事务骤多,儿子也想为您分忧。”   唐风青摇头道:“你只管将商会中的事务一一熟悉就好,我自然还有其他事会在将来交给你,如今不用多想。明日我要去葛州一趟。”   “我看父亲身体似乎不适,不如就让儿子代劳吧。”   “事关重大,我必须亲自过去,你坐镇齐济,也好注意清王的一举一动,若有动静,立刻告知我就是了。”   “父亲是觉得,清王会对我们不利?平白无故,他一个当朝王爷,为何要为难我们?”   唐风青看向唐绍筠的目光顿时锐利起来,眉间严肃道:“他一个从小在梁国备受欺凌的质子,对梁国本就充满敌意,纵然我们跟他无冤无仇,也难保他如今有权在手不会殃及无辜。”   唐风青忽然爆发的怒意更像是对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的欲盖弥彰,但唐绍筠深知再追问也没有意义,这就闭了嘴,安抚道:“父亲所言在理,是儿子想得不够仔细。”   唐风青此时才平复了情绪道:“你的心思一直也没有放到这上头来,不知其中曲折也实属正常,只望你以后对我交托的事多上心,这样我也好安心将全部的家业都交到你手上。”   唐绍筠少不得点头答应,但心中对灵徽的过往仍十分在意,便开口询问了当初灵徽及一班后宫女眷被押往建邺的情形。   那是属于整个梁国的屈辱,本也应该属于唐风青这个梁国遗民,但作为当初暗通陈国太子的他而言,那都已不是他所在意的事。那些没有还击之力的女眷在离开故土的一路上遭受了怎样的虐/待,在到达陈国建邺之后又经历了怎样的羞辱,除了那些施暴者跟她们自己,怕是再也没人知道了。   五年前建邺皇都的一处宫殿中,那些从弋葵皇宫中送来的后宫女眷被全部安排跪在大殿中间,接受着陈国皇族的嘲笑与挑选。   那时灵南已死在来到建邺的半途中,而灵徽跟妹妹灵淑则成为这一群女眷中身份最尊贵者,跪在了人群的最前头。那些陈国的王孙贵族在她们的周围来回审视,轻蔑与讥讽将她们围绕,而她们只能将这种屈辱全部忍受下来。   太子景棠早已耳闻灵徽美貌,如今一见更是倾心,直接就要将她带去太子府。梁国明珠落入陈国储副手中这本该是众望所归的事,却不想半路杀出了个清王叶玄旻,当众请求今上将灵徽赐予他,他愿用此次攻破梁国后获得的所有赏赐作为交换。   景棠为此与玄旻当庭起了冲突,以陈国储君的身份斥责玄旻不分长幼,不知礼法,公然与自己当朝太子叫板。   大殿之上一时鸦雀无声,都在静默等待着玄旻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那刚从陈国归来的清王面对太子的指责却没有丝毫动怒的意思,眉眼如霜,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灵徽拉到自己身后,毫不畏惧景棠的咄咄逼人,用他始终冷漠沉静的目光回应着景棠盛满怒意的双眼,最后只是朝今上长揖,便拉着灵徽扬长而去。   离开大殿的一路他都那样拉着她的手,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毫不犹豫地离去。她曾经以为会因此得到救遇,所以她紧紧跟在那人身后,甚至将另一只手也握住了他的手——从弋葵一路而来的辛苦让她几乎丧失了对将来的渴望,她却依旧想要活下去,等着宋适言来救她,而此时此刻,还能保护她的就是眼前这个公然带她离开的人。   一直到遭受了在清王府的第一夜悲惨遭遇之后,她才明白自己逃脱了一处牢笼,却跌入了更深的地狱。叶玄旻对她的恨远胜过陈国的其他人,他的出手相救不过是为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将他对梁国的所有怨恨报复在她一个人身上,无休无止,直到她死去。   然而五年的纠缠与前往齐济的这一路上所发生的一切让她从过去的一味抵抗转变为对玄旻的帮助,她会听从他的安排去做一些事,尽管她并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她甚至也一度痛恨自己这样的改变想要停止,可内心的一个声音告诉她,玄旻所做的这些事也许可以帮到自己。   一旦有了这个想法,尽管灵徽自己并不愿意相信,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去做了,今日跟唐绍筠的见面也一定是玄旻特意安排的,否则唐绍筠又怎么可能轻易地找到自己。既然事已至此,她不妨顺势而下,毕竟唐家曾经背叛梁国,玄旻如果有意要对付他们,她出手推一把,对自己也没有坏处。   ☆、第三章 怅恨锁白衣 请君入瓮来(三)   灵徽因为之前落水着了凉,这几日都在服药休息,原本闻说还会偶尔过来看望,但这一日她却意外将玄旻等来了。   灵徽顺手将窗扇关了,再坐去桌边,看着玄旻将药倒去碗里作势要亲自喂她。半勺汤药就在唇边,她却迟迟没有张口,目光在药跟玄旻之间逡巡之后,她才喝了下去。玄旻也继续喂她,两人之间就此有了五年来第一次这样和谐温情的相处。   灵徽去擦残留在嘴角的药汁时看见玄旻嫌弃地将药碗丢回桌上,瓷器碰撞的清脆声响跟木桌发出的沉闷声音填充了他们之间的沉默,她重新走去窗下,这一次却没有推开。   “你怎么看唐绍筠?”玄旻将擦手的手绢一并丢到了桌上。   “他喜欢我。”   玄旻的眼色在瞬间深沉,看着窗下灵徽清瘦的背影,他袖中的手不由握紧,表面上仍旧平静道:“所以有些话由你告诉他会比较合适。”   “我为什么要帮你?”   “你没有选择。”玄旻走去灵徽身边,与她并肩立在窗下,又伸手推开的窗扇,窗外的景致由此映出眼帘,翠色葱茏,繁花似景,他们好似只是在欣赏这片经由匠人修剪处理过的景致。   “我要见我大哥。”   “不可能。”玄旻转头时正撞见灵徽欲怒难发的神情,他只扬起头道,“你只能听我的,或许我还能顺道帮你报个仇。”   灵徽冷笑道:“你会有这么好心?”   “前提是建立在你听话的基础上,我也只是顺手罢了。”   “除掉唐风青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你就不怕因为这件事跟太子和康王失和么?”   “我跟他们和过么?”玄旻玩味地看着灵徽,渐渐俯身凑近她的眉眼,见她正强迫自己来正视他的目光,他很满意地笑了出来,然而言辞依旧阴冷无情,“我跟陈国的所有人都势不两立,就像你对梁国那些卖国求荣的人一样,我们的最终目的不一样,但中间的过程却是可以合作的。”   “这就是你五年来的目的?”灵徽忽然有一点所料未及的失望,在玄旻充满诱惑的眼光里,她似乎没有找到自己内心期盼的那一道光,尽管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期待着什么。   “闻说比我更合适,她一直是你最忠心的侍卫。”   “的确不是非你不可,只不过我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而已。”玄旻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正在犹豫的灵徽,他能从她纠结的神情里读出她内心的挣扎,积累了五年的仇恨是时候给她一个突破口来发泄了,“昔日的梁国公主沦为清王府的舞姬,日夜受着折磨,还有着梁国血性的巨贾之子显然不会对这种惨事置之不理,何况公主还是个美人。这样的故事光是开始,就已经能让人猜到结局了,不是么?”   “如果那帮梁商没有见风转舵,暗中支持康王攻打梁国,而是将他们的身家全部贡献给他们的国家,也许弋葵城就不会丢,城上那面写着梁字的大旗就不会倒,你跟你的兄弟姐妹也不用经受这些年的痛苦。归根到底,你应该恨攻占了梁国的陈军,恨为陈军打开城门的我,还有那些助纣为虐的梁国商人。”   这样的蛊惑将她内心始终不曾忘却的恨意再度唤醒,过去那些让她害怕、痛恨、想要逃避的回忆也随之涌来,脑海中充斥着一幅幅灰败或是残忍的画面,让她在玄旻此时的注视里手足无措,从而喊道:“别说了!”   “你想了五年的时间要去报仇,现在这个机会就在你面前,你却不肯踏出第一步,我真的怀疑当你有能力杀我的时候,你手里的武器是不是能够真的刺下来。”玄旻突然上前将灵徽抱住,在压制住她的反抗之后,他将灵徽随身携带的匕首拔/出来让她握紧,道,“给你个机会杀我,脖子或者胸口,你敢动手就有自由。”   灵徽握着匕首的手却开始颤抖,她不得不克制着已经被搅乱了的情绪慢慢将匕首移去玄旻颈间。她曾经也曾有过这样的机会,却被玄旻化解,今时今日她再度面对这样的境地,却不知为何,那只手给出了完全不及过去坚定的回应——锋刃已贴在玄旻颈上,却一直都没办法割下去。   闻说进来的时候恰好看见这一幕,她正要动手却被玄旻制止,只好站在原地看着灵徽接下去会做什么。   太过杂乱纷繁的思绪让灵徽再次陷入迷茫与无措之中,她过去只以为杀了玄旻会让自己得到解脱,然而在知道梁国覆灭的更多真相之后,她想要报复的人就步不仅仅是玄旻一个,而这一条复仇之路并不是依靠宋适言就可以完成的,她甚至要借助玄旻才能达成目的,可这个人是她这样痛恨的存在。   灵徽的激动最终化成湿润了眼眶的泪水,在她的隐忍中一直未曾落下。而玄旻将这样的情形看在眼里,慢慢抬起手,将灵徽握着匕首的手包裹住再按下,道:“你的复国心愿我不想理会,也不想说这是多么可笑幼稚的想法。不过你想要报的仇,我或许可以顺手帮你一把,灵南和灵淑的死,你不会忘记吧。”   “不许你说她们,你不配!”灵徽忽然扬起手中的匕首向玄旻刺去。   闻说立即上前夺下匕首,将灵徽推去地上,也将她忍了多时的眼泪打了出来。   灵徽垂首坐在地上,想着灵南跟灵淑的悲惨遭遇,她曾经相亲相爱的姐妹相继死在陈国人的手中,全都不得善终,而自己也被玄旻折磨了五年之久,这其中哪怕没有国仇,家恨也足以让她对那些惨无人道的陈国贵族深恶痛绝。   闻说见灵徽强忍却终究忍不住而痛哭,便给她递去手绢,然而灵徽只是扭过头,并没有接受这份同情。   玄旻从闻说手中拿过手绢,直接将手绢丢在她裙上道:“要不要报仇?”   又一滴泪水落下,恰好落在那块手绢上,灵徽伸手将手绢死死攥在掌中,也逐渐抬起头去看玄旻。她的双眼潮湿通红,眼里纠缠的都是恨,对陈国,对玄旻,对那些梁商,也对这个残忍无情的世界。   玄旻读懂了灵徽这个眼神的意义,起身与闻说道:“把东西都收拾了,两日后有拍卖会,给她弄身体面的衣裳。”   随后玄旻离去,闻说将那把匕首交还给灵徽之后端着药也离开了房间。   灵徽看着手中那把匕首,那上面还能映出她如今发红的双眼,她忽然对这样的眼神感到陌生,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变成了这样,她过去的快乐纯真已经不复存在,现在生存下去的意义仅仅是为了报仇,从而一直与阴暗为伍,直到大仇得报的那一天。   商会举行拍卖活动其实是梁商用以洗白赃款的一种方式,而这些钱款从何而来就各人自有各人的门道了。这次的拍卖会是打着赈灾义卖的名头进行的,声称拍卖所得的所有钱款都会拿出来赈灾,然而玄旻对这些真真假假的东西并不在意。   玄旻带着灵徽在二楼的厢房里看了几轮抢拍后道:“私盐、军火、圈地,哪一项不需要跟朝中官员勾结?朝廷颁布的官商禁通令简直形同虚设。”   “你还关心这些?”灵徽冷道。   “不知道这些,我也不用来齐济,也就不会有人试图阻止我来这里。”玄旻呷了口茶,见已有唐绍筠的随从朝这里过来,他与灵徽道,“人来了,你去吧。”   玄旻话音刚落,就传来叩门声,灵徽开门后果真见到了唐绍筠派来的人。来人说唐绍筠有请玄旻,但玄旻却只让灵徽前往相见。   唐绍筠本就是想通过约见玄旻看望灵徽,如今意外得见灵徽只身赴约,他自然大喜过望,然而面对灵徽的冷淡,他只好暂且压制内心的狂喜,请她入座,道:“没想到今日会就这样与姑娘相见。”   “唐公子有话直说吧,稍后我还要回去向清王处复命。”   旁人提及清王时候,唐绍筠尚能淡定自处,然而从灵徽口中说出这人之后,他却忽然怒道:“你就没想过离开他么?”   灵徽无动于衷地坐着,并未去看此时满脸怒容的唐绍筠,说话的时候平静得仿佛自言自语:“离开他,我还能去哪?放眼整个陈国,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   “身为梁国的公主却甘心屈居陈国清王门下,你……”唐绍筠怒气冲冲,但眼中灵徽始终表现得无波无澜,他却也放不出狠话来,不甘地叹息之后,他重新坐下道,“我曾听灵徽公主为举国祈福而甘愿入道修行,这份胸襟姑娘可还有?”   灵徽却豁然站起身,看着唐绍筠的目光顿时尖锐起来,质问道:“我为梁国百姓祈福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现在还来问我是不是顾念故国情怀,唐公子扪心自问,这话是不是问心无愧?”   唐绍筠不知灵徽为何忽然变成这样,一时讶然,问道:“何出此言?”   灵徽走去窗前,看着还在继续的拍卖会,那些商人为了一件宝物竞相出价,那些真金白银从何而来,又最终会流向何处,成了现在她心头的一根刺。   “唐家三代从商,却从令尊开始才有了起色,唐公甚至一跃成为齐济商会的会长,唐公子难道没有问过是什么让原本不过尔尔的唐家突发巨变,让原本寂寂无名的唐风青一跃成为齐济商会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灵徽疾言厉色的问话让唐绍筠莫名其妙,但这样的问题确实勾起了他的疑惑,这些过去他未曾细想的问题在如今灵徽的提问下显得另有隐情,但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要回避,道:“自然是家父专心从商、苦心经营的结果。”   灵徽唇边的一抹笑意让她看来明艳不少,却也是这样带着嘲讽与鄙夷的笑容令唐绍筠心底的不安与困惑快速滋长,致使他追问道:“难道姑娘知道?”   灵徽继续去看楼下的拍卖会不再回应。   灵徽这样的知而不答让唐绍筠心情难安,立刻去她身边,拉起她的手臂问道:“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灵徽冰冷带恨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唐绍筠充满探知的眉目之间,她从唐绍筠身前抽开身,问道:“唐公子知不知道,唐公跟当朝康王一直都有暗中来往,从五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   “不可能。”唐绍筠断然否定道,“五年前我梁国仍在,我父亲怎么可能跟陈国的人有来往?”   灵徽冷笑之后一步步走向诧异的唐绍筠,她的恨透过那双漆黑的眼瞳毫无保留地传达出来,一直到贴近了唐绍筠跟前,她才停步,目光如鹰一般牢牢盯着他,切齿道:“就是你所尊敬的父亲,在康王的帮助下成为了齐济商会的会长,然后他借助这个身份串通了商会中的大部分梁商,暗中资助康王的军队,为陈军提供钱粮,助他们一路打到弋葵。”   “不可能,我父亲不会是这样的人。你莫要诬陷他!”唐绍筠反驳道。   “不管是梁国还是陈国,齐济始终都是齐济,这个地方没有因为战火而发生一丝的变化。如康王那样一个唯利是图的人,怎么可能在攻陷了梁国之后,放任齐济这座金山不管?对于得不到的东西,他会彻底毁掉,我是亲眼见过他的手段的。”想起灵南的死,灵徽心有恻隐,却也只是短暂一瞬的功夫,眨眼之间她又恢复了方才的模样继续道,“听说唐公这几日都不在齐济,唐公子知不知道他去了哪?要不要我告诉你?”   “你知道?”唐绍筠难以置信。   “齐济城外的近郊前阵子发生了一起爆炸,陈国对军火的控制严格,是不会允许私人购买囤放火药的。原本齐济远离建邺,山高水远,就算有了爆炸,只要地方官员将这件事压下来,中朝也不会知道。却偏偏蔡襄蔡御史在爆炸发生的时候在附近经过,直接将这件事报去建邺,陈皇已经下令彻查。这件案子的进展时急时缓,我想唐公这次离开齐济,应该就是为了这件事。”   “你说我父亲私囤军火?他是个正经商人,绝对不会参与到这种事里。”   “齐济城外常有悍匪出没,打劫往来商旅,劫掠钱财。我来齐济的路上也被他们劫持,明确地听到他们说起,这一切的主谋就是齐济商会的会长,唐风青。”   “信口雌黄!”唐绍筠拍案,他此时的情绪已有些难以控制,不得不暂时回避灵徽平静的直视。   “你既然问我是不是还记得自己身为梁国公主的身份,我现在就以故国皇女的名义告诉你,我所说的一字一句,没有丝毫作假。”灵徽走去唐绍筠面前,迫使他不得不正视自己,而她依然镇定道,“我在清王身边五年,只是个被软禁,用来满足他满足报复梁国心理的工具,他有必要捏造事实来骗我么?而被山匪劫持,是我自己的亲身经历,我听到的也确实如此,我为什么要骗你?”   灵徽公主曾是大多数梁国子民心中的一份憧憬,她的美好与善良是众人交口称赞的美德,然而今时今日出现在面前的这个灵徽孤冷冰凉,甚至连笑意都没有丝毫温暖,唐绍筠不禁困惑,是不是当初的流言将她形容得太好,以至于他对她的认识产生了错误的感受,从而让他沉浸在对那道身影的爱慕中而难以接受现在这个被仇恨浸透了的真实的灵徽。   ☆、第三章 怅恨锁白衣 请君入瓮来(四)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唐绍筠迷茫问道。   灵徽的神情渐渐柔和起来,看着唐绍筠的样子也没有方才的咄咄逼人,道:“你刚才问我,有没有想过离开清王,我想过的。可你告诉我,离开了他,我能去哪?你帮我么?”   她满是疑惑的模样与先前的冰冷截然不同,仿佛又回到了两人相遇之初,她受难无助的时候。唐绍筠将这样的灵徽再三审视,被她楚楚可怜的眼光所感染,心里顿时被激起了想要好好保护灵徽的愿望,从而点头道:“我会帮你,我会想办法把你从清王手里救出来。”   灵徽眼底的感激不过刚刚浮现就又被那层冰霜气息所凝固,她用轻蔑的目光回应着唐绍筠茫然的注视道:“我的国破家亡里,纵然有清王的罪责,也少不了你父亲的。他卖国求荣的行为,我这一生都无法原谅。你让我离开清王跟着你,你跟清王对我而言,有什么区别?”   “我不会像清王那样对你,我不会折磨你,不会伤害你。虽然我并不能让你重新回到皇宫里那样的生活,但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让你过得好。”唐绍筠无比真诚地想灵徽保证道。   “用你父亲卖国得来的钱?”灵徽将唐绍筠按在自己肩头的手推开,以她梁国公主的骄傲鄙夷道,“那上面都是我梁国将士们的鲜血,甚至于现在,你的父亲还在跟陈国的人暗通款曲,压榨着梁国的百姓。你用这些钱来让我衣食无忧,不觉得可笑可耻么?”   “不是!我父亲不是你说的那样,这其中一定有误会!”唐绍筠再一次扣住灵徽激动道,“你不要听信清王的话,他始终都是我们的敌人。他不怀好意,你不要上当!”   门口传来两记声响,正是玄旻站在那处叩了门扇发出的,就此打断了灵徽与唐绍筠的谈话。   “灵徽的风寒还没痊愈,该回去吃药了。”玄旻道。   灵徽轻轻推开唐绍筠就要跟玄旻离去,然而快到门口时,她忽然被唐绍筠拦在身后。   唐绍筠对玄旻已是极度不满,却到底不能就这样兵戎相见,所以不得不耐着性子好言询问道:“在下还有事想与灵徽姑娘谈,王爷是否方便让灵徽姑娘多留片刻?稍后我会派人将她送回行馆。”   “不方便。”玄旻的视线越过唐绍筠落在灵徽身上,道,“阿闻已经备好了药,这会儿回去也该凉了。”   灵徽按下唐绍筠横在自己身前的手,却忽然被他握住,她抬头去看身边纠结却对自己满眼深情的男子。在他的注视下,她坦然地回应,也还是将他的手推开,就此跟玄旻离去,跨出门的瞬间,她想稍作回头,但还是忍住了。   灵徽的话还在耳边回响,这种揭穿了事实后的无力让唐绍筠无所适从,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父亲居然暗地里还做着那些勾当,他所敬爱的父亲居然也是导致梁国覆灭的推手之一,他对灵徽的质问当真显得极其可笑。   但他还是不能就此放下心中那一抹惊鸿倩影,唐绍筠追到窗口时候,恰好看见灵徽跟玄旻经过一楼大厅。那袭白衣跟他曾经的想象如出一辙,又正好灵徽抬头相望,唐绍筠发现她不与人针锋相对的时候当真温柔美好,那一抹复杂的神情穿越过众人目光迢递而来,正击中他心底对她的怜惜与向往,那仿佛有魔力的相顾正如一种召唤,让他愿意为救她而努力,哪怕她对此不屑一顾。   灵徽跟玄旻离开会场之后发现闻说已在马车下等候,她旋即挖苦道:“不是说闻说在行馆煎药么,怎么会在这里?”   玄旻不答,只与灵徽一同上了车。   车外人生喧嚣,车内如旧安静。玄旻在走了一段之后才开口道:“你但凡肯用对付唐绍筠时的一半心思应付我,也不至于要挨五年。”   “我多见你一眼都觉得恨意深刻,要我对你稍加辞色,除非你复我大梁天下,再将陈国山河呈在我面前。”灵徽咬牙道,却始终都没去看玄旻一眼。   “你觉得你抵得过两国江山?”玄旻冷笑之余忽然将灵徽按去车厢壁上。这一下动静太大引来了闻说的询问,他却只让女侍卫继续驾车,再与灵徽道,“你纵有天姿国色,百年之后也不过一具枯骨,现今留着你也只是因为还有用处。唐绍筠能护着你,我可不会。”   灵徽毫不畏惧玄旻此刻的逼视,在两人鼻息交缠的距离里,她这样问道:“既然看得透,又何必做现在这些事?百年之后,不都是白骨么?”   玄旻似是听见了极有趣的言论,将灵徽松开后道:“上骨入陵,下骨乱葬,就跟人有贵贱一样。”   “谬论。”灵徽道。   “阿闻。”玄旻一声之下,马车便停。   闻说挑帘问道:“王爷有什么事?”   玄旻却只是跳下车道:“你先跟她回去吧,我一个人出去走走。”   “不需要随行护卫么?”闻说关心道。   玄旻扫了一眼灵徽道:“你看着她就行,别让人跑了。”   不等闻说回应,玄旻已经转身走入了人群之中。   灵徽见玄旻离去正暗自高兴,却见车内有一块玉坠,她拾起来看,是一块丝萝乔木坠,成玉极其普通,便问闻说道:“这是你的?”   闻说自然认得这块玉坠,便道:“是王爷的。”   灵徽又将玉坠仔细看了一遍摇头道:“他那样的人,会带这样一块普通的坠子在身上?”   “前几天在街边买的。”   灵徽惊奇道:“街边?”   闻说却忽然不愿意继续这样的对话,放下车帘继续驾马前行。   灵徽看着那块玉坠百思不得其解,却不知为何忽然不想就这样把东西还给玄旻。   玄旻在不见了那块玉坠之后并没有任何异样,反倒是唐绍筠忽然登门拜访玄旻。   当时玄旻正跟灵徽说起回建邺的事,却一直都没有交代具体何时离开齐济,只把路线说了一遍——不走来时的路,要绕道去洵江。   从洵江回建邺无异于绕了远路,灵徽不知玄旻葫芦里又要卖什么药,只知道必定不是好事,也不想再多听,起身正要离开时见侍者前来禀告说唐绍筠在行馆外求见。   见灵徽身形未动,玄旻命人撤了茶之后问道:“是想留着见一见说要救你脱离苦海的英雄?”   灵徽闻言当即拂袖而去,玄旻这才让侍者去传唐绍筠进来。   再见玄旻,唐绍筠已然收敛了之前的锋芒,面对玄旻的冷淡,他也一再忍让。玄旻见他如此低三下四,倒也没再继续为难,只是并不想与他多谈,就让人去将灵徽叫了出来,却偏偏灵徽不肯相见。   唐绍筠本就为唐风青私下里做的勾当而心绪难安,本以为此时见一见灵徽,彼此还有机会将那些误会解释清楚,不想灵徽却对他避而不见,也就令他更加失落。   玄旻正要送客,灵徽却忽然命侍女前来相约唐绍筠,这不禁令他喜出望外,与玄旻打过招呼之后,他便立即在侍女的引领下前去见了灵徽。   “收放自如。”玄旻望着唐绍筠离开的方向,眼中透着些微赞许的目光,道,“以前是我小看她了。”   “为了一个唐绍筠如此大费周章,属下以为有些得不偿失。”闻说道。   玄旻去看闻说的神情略显失望道:“我为的可不止一个唐绍筠。”   “属下愚钝。”   “灵徽知道就可以。”玄旻微顿,“一起过去听听他们说什么。”   闻说见玄旻提步,她便立即跟了上去。两人到了内院暗处再不做声,只悄悄看着灵徽与唐绍筠的一举一动。   “既然不信我的话,为何又要见我?”灵徽背对唐绍筠道。   “我只是……想见一见你。”唐绍筠情绪低落,此时见到灵徽才觉得心境开阔一些,虽然她并不肯面对自己,然这白衣墨发在眼前一刻,也就能缓解一些他为唐风青而生出的苦恼。   “该说的我已经都告诉你了,相不相信是你的事。你如果想要为你爹做说客大可不必,我如今也只是阶下囚,生死掌握在他人手中,解不解释都没有意义。”灵徽转身正视唐绍筠问道,“还有想说的么?”   她的漠然那样高高在上,哪怕今时今日的她只是被软禁的人质也依旧持有着与生俱来的骄傲与尊贵,尤其是在那些自诩还梁魂未泯的却做着与之背道而驰的人面前。这令唐绍筠深感无奈和挫败,却依旧无法从灵徽的光芒中走出来,这种连他自己都无法描述的心情,已然成了内心的魔障,在曾经虚无缥缈的倾慕里逐渐转化为现在真实可见的心动,他早已在不知什么时候爱恋上了那被称为灵徽公主的女子。   灵徽冷清的眼眸让唐绍筠有些促狭,他斟酌了许久的措辞最后也只是成了断断续续的音节,从他原本巧舌如簧的口中挤了出来:“我会想办法带你离开清王身边,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离开了又怎样?他是陈国的清王,只要在陈国的土地上,他就随时可以将我抓回去。梁国的大军都没能让我从他手中幸免,你又凭什么保护我?找一个比他有权势的人当做护盾?谁?太子还是康王?或者是其他什么人?不都是陈国的人?”灵徽嗤笑一声道,“都是敌人,是仇人。”   “你在清王身边不也是借助陈国的力量活着,既然这样,换一个人又有什么两样?你不愿意做的事,就交给我来做。需要借助谁的力量,我去借,只要你答应让我照顾你。”   从未有人这样真诚地与她说过这些话,如果不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灵徽大约真的会为此动容,然而一想到唐风青做的那些勾当,想起陈军铁骑踏入弋葵之后带来的惨状,她就无法原谅与之相关的一切,哪怕唐绍筠也许当真是无辜的。   “你如果这样做了,跟你的父亲又有什么区别?”   “我只是想保护你。”唐绍筠恳切道。他抢步到灵徽面前,原本激动地想要去握住灵徽的手,却在最后一刻停下,低头退开道:“你在清王身边遭受的一切,会伴随着你到我的身边而终止。他并不是个得宠的亲贵,你如果觉得我父亲跟康王的关系让你终究不适,我们可以想其他办法,或者离开陈国。”   “破我弋葵的是康王,辱我五年的是清王,此生此世若有机会,我必定会将他们手刃。”灵徽冷冽道,“我要的是复国报仇,如果你没有这样的能力,就别再靠近我。我不想在绝望之后看见希望,而这个希望又变成了绝望。”   话到最后,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满腔的无奈在被风吹开的尾音里一齐被吹散在园子里。她微微摆起的发梢跟裙角就像是触动了回忆的开关,在已经一片惨淡的现实里还残存着最后一点生机,然而却是那样微末,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被时间彻底磨平,让他们都再没有反驳现实的力气,从而接受眼前的一切。   “不会的。”唐绍筠信誓旦旦道,“只要你给我机会,我必定会为之努力。我会尽快查清你说的事给你一个交代,也让你走得心甘情愿。”   灵徽落在唐绍筠眉宇间的神情有些迷茫,随后不明所以地笑了一声,在晴好的春光中显得萧索凄凉,却依旧是散发着足以震慑唐绍筠心神的气息。   “等你有了这个能力再来跟我说吧。”   灵徽决然的转身与唐绍筠恋恋不舍的凝望尽数落在玄旻的冷眼旁观之中,他在唐绍筠终于离去之后才开口问道:“唐风青一生在钱海里打滚,他的儿子居然会是个情痴,也是出人意料。”   “如果不是在意料之中,王爷也不会带我来看这出戏了。”闻说道,“正因为了解了唐绍筠的为人,王爷才会让灵徽来做这些事。他乡遇故人,还是自己倾慕已久的美人,让人如何不心动?”   “你似是深有体会?”玄旻叹道。   “王爷过去陪太后看戏的时候,我也在旁看了几出,戏文里都是这么演的。”   闻说的说辞让玄旻又对眼前的女侍卫有了些刮目相看的味道,然而他却并不对此欣喜,蹙眉道,“我们在齐济逗留的时间有些久了,赶紧把该让蔡襄知道的都送出去。”   “唐风青还没回来,他一直在暗中阻挠整件事的调查进展,加上军火走私的事原本就十分隐秘,没有十足的证据,就算给了蔡御史也没有多大作用。”   “就看灵徽今天这剂药下得足不足了。”玄旻眸色渐深,命令道,“从今天开始,你时刻盯着唐绍筠,一切见机行事,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唐风青这颗钉子从齐济拔了。”   闻说应声之后便离开了行馆。   ☆、第四章 掷饵浊世间 愿者自上钩(一)   闻说在之后的几天里一直严密监视着唐绍筠的一举一动,最终在某次唐绍筠进入唐风青书房时,她见唐绍筠找出了玄旻最想要的东西,但未免打草惊蛇,她在唐绍筠离开之后才潜入书房,暗中将暗匣内的物件调了包。   唐绍筠虽对灵徽的话信了大半,却依旧不愿意相信唐风青一直以来都在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原本只是想通过“查无实证”这件事来证明灵徽所言都是子虚乌有。然而当书房内那只被他无意中发现的暗匣出现在眼前,他却不得不接受最令他难以接受的事实。   暗匣里放的正是唐风青这些年来走私的账本,上面清清楚楚地罗列着每一笔运送的款项,不光是军火,还有私盐以及一些其他朝廷命令禁止私人买卖的物品,匣中还有几封盖了康王印信的书信,俨然就是让任何人都无法为之辩驳的证据。   玄旻看过那几封手书后问灵徽道:“现在你应该相信,我说的都是实话了吧?”   灵徽正看账本上一条条的记录,只觉得那一笔一笔的字迹里仿佛都渗着血,看来触目惊心。她索性合上账本道:“既然东西都到手了,为什么还不动手?”   玄旻示意闻说将证据都收拾起来,问道:“这些东西一旦交给蔡襄,唐家应该是没有翻身之日了,你就不打算救一救唐绍筠?”   灵徽极其讨厌玄此时带着调侃的目光,她沉着脸扭过头道:“那是他们该死”   “我并不认为唐绍筠现在就该死。”玄旻朝闻说递了个眼色,随后起身道,“等建邺的消息过来,我们就离开齐济。”   言毕,玄旻便带着闻说先行离去。灵徽看着那对主仆的背影,想起玄旻方才提及唐绍筠的问题,最终也只是莫可奈何地叹了一声。   当日夜间,唐绍筠忽然收到唐风青家书,称有突发急事要他立刻离开齐济赶往绥宁。与此同时,蔡襄收到一只神秘包袱,意外获得有关唐风青走私军火的重要证据。他连夜赶写奏章,将近来调查所得与最新进展全部汇报,命人快马加鞭送回建邺。   唐绍筠在赶往绥宁的第二日便觉得此事不妥,一来家书的内容含糊不清,并不是唐风青一贯的作风,二来唐家虽在绥宁有商铺,却并不是什么打紧的产业,不至于让唐青枫特意修书让他前往,所以一番思考之后,他决定掉头亲自去找唐风青问清楚。   唐风青见唐绍筠忽然到来心中顿生疑惑,父子二人才一见面,唐绍筠甫将那封家书交给唐风青,父子二人便知道其中有诈。唐风青因此立刻赶回齐济,果真发现他藏在暗匣中的东西不翼而飞。   如今唐风青的行为再一次让那些被隐藏的真相得到了映证,唐绍筠不禁质问起自己一直都尊敬的父亲,只是事实摆在眼前,他不过是再接受一次打击罢了。   与唐风青对峙的结果令唐绍筠对身边的一切都产生了强烈的抵触,他不顾唐风青的劝阻直接离开了唐府,漫无目的的游走之后去了一间酒肆买醉。   玄旻跟灵徽经过酒肆的时候恰好遇见唐绍筠酒后与人发生了冲突,那昔日仪表堂堂的富商公子在此时借酒发疯,全然没了过往气度。   灵徽见玄旻似是看得津津有味便讽道:“毁掉他人心中的美好之物,就是你最大的乐趣?”   “你不是也看得颇有兴致么?”   这句话令灵徽无法辩驳,虽然她其实并没有那么恨唐绍筠,却因为想到这件事之后将会带来的种种后果而觉得当下这样做并没有什么错,甚至有些隐约的兴奋。   “如果这也算打击,那只能证明他的人生本就不堪一击。”玄旻提步离去。   灵徽立即跟上,在见到玄旻哪怕在柔和阳光下也仿佛冰封的眉眼之后,她心底蓦地产生一丝异样的感受,却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清楚那是什么,只是不由自主道:“对你而言,什么样的才算是打击?”   玄旻豁然顿住的身影让灵徽失措撞了上去,肩头随即被一只手用力的捏住,她一时未查就吃痛地低吟了一声,再抬头时就见到了玄旻稍稍蹙眉的模样,那人一贯的冷漠里渗透着悲伤,让她觉得自己仿佛产生了错觉。   “你杀过人么?”玄旻问道,将灵徽在听见这个问题后的震惊完全看在眼中,冷冷道,“我生平杀的第一个人,就是对我这一生最大的打击。”   这一刻玄旻眼底的哀伤清晰彻底,那落入回忆中的目光让灵徽产生了想要继续探知的欲望。但就在她肩头那只手松开的瞬间,玄旻这不同以往的神情也就此消失,他漠然转身离去的背影又恢复了以往的不近人情。   灵徽对此的好奇却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发浓重,她甚至去找闻说打听这件事,得到的是闻说惊讶的反问:“他居然跟你说这个?”   闻说的反应更加坚定了灵徽打听玄旻过去的心意,她追问道:“你能告诉我么?”   闻说面露难色,斟酌之后道:“他杀的第一个人,就是他的母亲,瑶姬。”   “什么?”灵徽诧异道,“他居然做出这种事?”   闻说却厉色道:“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在梁国遭遇过什么,对他们来说,死才是解脱,活着只有无尽的折磨。”   灵徽在梁国的十七年里受尽恩宠与尊敬,几乎没有感受过这世间的苦难。她以为不论任何艰难,都将有过去的一天,只要活着就必定会有希望,从未想过死亡对有些人来说才是真正摆脱困境的方法。   闻说将玄旻与瑶姬在梁国遭受的痛苦都告诉了灵徽,那些充满羞辱的灰暗过往都是灵徽从未想象过的。她不知原来有人会活得如此卑微,甚至连蝼蚁都不如。她也是如今才知道,玄旻之所以如此痛恨梁国、痛恨她,都是那些源自她心爱子民的侮辱与践踏,因此他心里的恨在灵徽看来就没有原先那样不可理喻了。   “不是为了照顾王爷,瑶姬姑姑大约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自我了结了。而王爷正是因为知道瑶姬姑姑的难处,才在他十四岁的时候,亲自将匕首给了瑶姬姑姑,让她离开这个肮脏污秽、再不可能有希望的世界。”闻说平静地看着灵徽道,“他恨的不止是梁国,还有那些丢弃他的人。作为旁观者,我对他的恨表示理解,对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也并不反对。至于你……你们的恨里有很多重叠的地方,所以有些事你可以对他完全信任,毕竟你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月下灵徽神情间的诧异那样清晰直白,与闻说那始终事不关己的姿态大相径庭。彼此对立的时间里,灵徽将闻说又细细打量了一番,似在最终确定眼前这女侍卫说的究竟是不是真实。   闻说却对这样的相处没有任何兴趣,她甚至不喜欢灵徽充满探究意味的眼神,就此将灵徽丢在园中,默然离开。经过拐角时,她见到了窥伺已久的玄旻。看着始终将目光落在灵徽身上的家主,闻说道:“她如果不信你,也就不会帮你做之前的事,你这样将自己的伤口翻出来给她看,你难道不痛么?让她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同情心是这世上最好利用的东西,尤其是她这种已经感受过困苦跟折磨的人,只要稍加引导,她就会更放心地听我的安排,不会有多余的顾虑。”玄旻转身问道,“唐府那里什么动静?”   “唐风青派去建邺的人已经被截杀,我们的人也一直暗中保护着蔡御史命人送回建邺的奏折,不出意外,这次康王的罪是逃不脱了。”   “建邺的情况呢?”   “太子被靖王缠得焦头烂额,如果齐济的事被再捅出来,他不见得有精力襄助康王,不过也难说他们从来沆瀣一气,这次会倾力相助。”   玄旻冷笑道:“阿闻,你还是没能相信在这个世上,有些人只有恶,没有善。”   闻说垂首,并未给出玄旻任何回应。   玄旻对此也并不在意,吩咐闻说继续小心观察之后便信步离开。   三日后,中朝同时获得玄旻与蔡襄送回的奏报,一个所报内容平淡无奇,不过例行公事,将齐济地方的情况简述一遍;一个则直接揭发齐济梁商与康王私通走私贩卖军火的事实,引得举朝震惊。   当其时,因为先前连接皇宫与靖王府的复桥坍塌一事,靖王与太子一党已僵持许久,在多番调查下,除了在修葺复桥中暴露的偷工减料一事,还牵连出其他地方的中饱私囊情况,工部由此被推至风口浪尖。   工部虽不在太子景棠直接管辖范围内,但工部尚书曹伟却与景棠关系密切,曹伟又是工部员外郎曹星平的堂叔,如此情况必定引人遐想,有关复桥坍塌之事也就似乎不那么简单了。   景棠尚未将建邺内的事摆平就惊闻蔡襄检举景杭一事,自然十分恼怒,正想着如何从中抽身,不料景杭此时还敢登太子府,他虽气得不想相见,却也不能将人拒之门外,这就让人传了景杭进来。   景杭才进了书房门,方才将门关上,还未将额上的细汗擦去就听景棠厉声诘责道:“你到底是怎么办事的?怎么会让蔡襄拿到那些东西!”   景杭如今同样又急又恼却又无可奈何,想起方才朝会上今上与西雍的模样,他背后又沁了层冷汗出来,却只得恨恨道:“我没料到唐风青这个老狐狸居然将每一次的账目都记了下来。他倒是有防人之心,就不想这账本落去了别人手里就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光是账目也就罢了,你怎么还会给他盖了印信的手书?这种东西你都敢放出去,不是授人以柄是什么?”景棠怒斥道,“简直自寻死路。”   景杭深知自己大意,眼下也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蔡襄的为人他们都很清楚,真要让那中正的蔡御史回到建邺将证据交给今上,他必定难道罪责,便向景棠告饶求情道:“大哥救我。”   景棠道他不成器,现今他忙着应付西雍在暗处使的坏,急于将自己跟工部、跟复桥坍塌一事撇清关系,并没有多大心思再去考虑其他,只得敷衍道:“容我再想想办法。”   听出景棠对自己的搪塞,景杭也知这兄长必然靠不住,既然求饶不成,他便威胁道:“大哥可别忘了,以往那些事可不是我一个人牵涉其中,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替人办事的,好处不是我怕一个人拿,东西到了谁手上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闻景杭这番言辞,景棠登时怒道:“你这是要我出面帮你把一切都扛下来?”   “臣弟不敢。”景杭拱手,脸色却已极不好看,盯着景棠的目光也大有鱼死网破的意思,道,“臣弟只希望大哥看在咱们一母同胞的份上,替臣弟想办法过了这一关,也不负母后这些年来对咱们兄弟俩的期望,更望大哥别让臣弟这些年来的一腔忠诚付之东流。”   此间分明掀起暗涌,在景棠与景杭之间蓄势待发,然而书房内的沉寂暂时将就要爆发的情绪压制住,景棠也在深长一记呼吸之后安抚道:“你我手足情深,我自然不会丢下你不管。只是现在不宜轻举妄动,建邺城里你三哥一直盯着我,就等着抓我错处,我也自顾不暇。至于外头,你该庆幸这次六弟没查出什么来,否则情况更加棘手。”   “大哥的意思是可以找六弟?他会有什么能耐?”景杭不以为意道。   “至少他身在齐济,比你我都要清楚当地的情况……”   “大哥可别忘了当年你与他当庭争夺灵徽公主的事。”景杭略不满道。   “所以这件事只有你自己出面,毕竟你与他并无交恶,虽然日常往来得少一些,也不至于对你这个做兄长的置之不理,总是比那西雍好说话许多。”景棠耐心劝道,见景杭已有动容之色,他便继续引导,“这样,趁着蔡襄还没回建邺,你立刻修书再派亲信带些必要的见面礼赶去齐济见六弟,言辞放软和一些,将齐济那里的情况都问清楚了,再让他想办法去蔡襄那里打探打探,知己知彼,咱们也好从长计议,总比现在这没头没脑地胡乱猜想要好上许多。”   景杭思量之下,觉得此法可行,便与景棠道:“方才是臣弟心急了,有冒犯大哥的地方,还请大哥原谅。”   景棠笑道:“兄弟之间何必说这些,未免夜长梦多,你快回去给六弟写信,我也再替你想想周旋之法,务必将你保下来。”   景杭闻言不免感激涕零,这就辞别了景棠匆匆赶回自己府邸去了。   ☆、第四章 掷饵浊世间 愿者自上钩(二)   然而出乎景杭意料的是他派去齐济的亲信才离开建邺没多久就被人拦阻,而指使之人正是太子景棠。   景杭无奈之下入宫请求皇后相助,却不想景棠先他一步已向皇后“交代”了一切。面对皇后的指责,景杭无力辩驳,更无从将景棠拖下水,毕竟景棠已将“教弟无方”的罪名扛担了下来,也说自己过去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对景杭的保护,不忍心景杭的事被揭发才不得已为他遮掩进行袒护。   皇后也不想见到爱子受难,然而自己身为后宫女眷不得干政,思量之后,她去求见了太后,在太后面前一番哭诉,将景杭的行为都归类为一时糊涂,请求太后向今上求情。   今上前来看望太后时,恰好看见皇后梨花带雨地跪在太后跟前,询问之下才知皇后是为景杭的事来的。今上顿时龙颜大变,将皇后狠狠斥责了一番,吓得那一国之母再不敢多说半句,唯唯诺诺地就此退下。   太后见此情景也不过稍加安慰,反而在皇后告退之后问起玄旻的近况。今上简单回答,却暗中对玄旻的办事能力表示失望,毕竟从齐济送回的巡查表里所记录的都是无关痛痒的内容,还不及蔡襄半道遇见的这桩事来得轰动。   一旦说起这次的军火走私事件,今上才好转的脸色便又沉了下来,与太后说来说去就从景杭说到了景棠身上,也表示出了对这位当朝储的忧虑——建邺城中近来的诸事矛头也大多指向东宫,又怎能不令人对景棠的品行产生顾虑。   景棠是中宫嫡出,能够成为储君是受祖制规定,但举朝上下都十分清楚,今上最宠爱的是靖王西雍,一直以来也对西雍多加关爱提携,这才造成了靖王与太子分庭抗礼的局面,又因今上纵观全局,始终保持着朝中势力的平衡,所以至今相安无事。但此次复桥事件连同齐济走私案的揭露,正将众人维持的表面平和逐渐打破,难免令今上忧心不已。   太后倒是不介意看景棠与西雍争斗,却是今上对玄旻的态度令她难安。原本齐济巡查是个给玄旻展露头角的机会,不想玄旻并没有把握住这次时机,到底让她深感遗憾。但眼见中朝即将有一番情势变化,也就能转移众人注意力,对玄旻而言并不是坏事。   事实也正如太后所料,蔡襄在递交了奏折之后飞速赶回建邺,亲自将从唐风青那里得来的账本与手书交到今上面前,也就坐实了景杭与梁商勾结走私军火的罪名。   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蔡襄呈列走私罪证的同时,调查复桥一事的官员也有了最新的案情进展——康王暗通工部员外郎曹星平在修葺复桥的材料中动了手脚,甚至暗中伙同工部尚书曹伟在多起修缮项目中克扣钱款,中饱私囊,有手信为证。   景杭深知那些事过去都是景棠在暗中策划,所得的大部分钱款也都在景棠手中。现今景棠是被西雍盯得太紧而无法脱身,又见齐济的脏水都泼在了他身上,这才顺水推舟,索性将过去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一并推给了他,甚至不不惜牺牲曹伟来撇清自己的关系,这一招弃车保帅做得委实绝情。   景杭由此勃然大怒,当庭将景棠痛骂一番,言辞激烈可谓狡兔死走狗烹。然而景棠却表现得痛心疾首,在景杭责骂结束之后道:“你我兄弟,我自然不愿见你越陷越深。当日我也劝说过你,怎料你为了掩饰罪行居然还想串通六弟,写了手信让亲信带去齐济。”   景棠一面说,一面将那封手书递交今上,道:“当日蔡御史的奏折发回建邺,四弟就来过太子府请儿臣周旋。儿臣以为,四弟当初不过一时糊涂才铸下大错,如果及时损止,改过自新也不是难事。但四弟却不听儿臣劝告,一意孤行,当日与儿臣不欢而散。儿臣惟恐四弟冲动再做出什么错事来,便派人一直看着,没想到他居然派人去齐济想要买通六弟。未免他一错再错,儿臣便将人截了下来。原本不想将这事公之于众,谁知今日四弟竟死不悔改,甚至诬陷儿臣,儿臣不得已才说出真相,还请父皇明察。”   景棠一番陈词恳切情真,仿佛说的原本都是事实。在场臣工由此窃窃私语,只是最后都将目光投去了今上身上。   西雍对此不发一言,默然看着景棠与景杭手足相残,心中自然痛快,然而表面上依旧佯装痛心模样,出列道:“虽已证据确凿,但四弟曾为我大陈立下赫赫战功,兴许此次是一时不查,受人蒙蔽才行差踏错,恳请父皇法外容情。”   有心思玲珑者看出了西雍的意图,便跟着附和,请求今上顾念旧时战功,从轻发落。   景棠正寻思西雍用意,却见今上震怒,将西雍连同为景杭求情的臣工尽数狠狠斥责了一通,又指景杭不知悔改,为了逃避罪责竟煽动皇后与太后为其说情,扰乱朝纲,最不容赦。他这才明白西雍那一番求情究竟为何,不得不感叹其用心险恶。   景杭已知无力回天,也不再多做辩驳,当众惨笑,朝今上叩拜道:“儿臣罪大恶极,还请父皇严惩。”   景杭由此被收押,而这朝堂之事也很快传入了后宫。   皇后听闻景杭被关入天牢的消息后当场昏厥,经太医诊治后才醒转,但因为深受打击,就此卧床不起。   中宫整日以泪洗面,前来看望的景棠甚至因此被责骂。太子眼见无可奈何便前去请求今上,又是一番自我检讨与假意为景杭求情的说辞。而今上知他以退为进,却也不想拆穿,心中对景杭自然也有不舍与惋惜,便下令将景杭遣回赐地,未得召令不准离开赐地半步。   建邺城中一番风雨就此落下帷幕,那朝堂之上、后宫之中的真情假意于百里之外的玄旻而言都不过是闻说口中平淡无奇的复述之词,他无意多听,只问道:“唐绍筠呢?”   灵徽闻言神情微动,听闻说回道:“不知所踪。”   闻说见玄旻合眼小憩,她正要退下,却听玄旻要她继续,她便道:“唐风青已被押往建邺,唐家大宅一夜之间被焚毁,如果还有什么可以作为指正唐风青跟康王勾结的证据,怕也被这一把火都烧光了。”   “原本为了留唐绍筠一条命,让他先去绥宁避风头,没想到他居然去找了唐风青。我还想着怎么给他弄出来,倒是唐风青将他送走了。”玄旻睁开眼,冰冷视线落在灵徽身上,她却对闻说道,“让人把唐绍筠找出来就是。”   “你要做什么?”灵徽问道。   玄旻闲适地闭上眼,竟就这样在颠簸的马车中睡了起来,只再说了一句:“记得别走错,去洵江。”   灵徽一直不解玄旻去洵江的目的,也没料到玄旻用来拖延回建邺的借口居然会是跟宋适言有关。   清王在归途中偶遇乱党滋事而受伤,不得不耽误归期的消息一经传回建邺便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毕竟五年来梁国余孽不断在各处滋扰生事,官府为捉拿乱党也花费了不少人力,但至今都无法将那些乱党一举歼灭。   西雍以为今上将景杭贬回赐地的一个原因就是近年来在洵江附近出没的乱党尤为猖獗,景杭如果回去,为了戴罪立功势必会在这方面加大力度,今上做此安排不可谓不妙。   瑟瑟见西雍若有所思便不去打扰,直待他自己回了神来与她说话,她才道:“王爷方才在想什么?”   西雍将她拉到身前,看着瑟瑟艳若桃花的容貌不禁笑道:“还记得本王刚遇见你的时候,你一身褴褛,模样可怜……”   听西雍提起往事,瑟瑟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甩开了西雍拉着自己的手道:“王爷提这些做什么?”   西雍将瑟瑟拉回来,抱她坐在自己腿上道:“只是在想一些先前发生的事,就顺便想起了这些,本王知道你不爱听,以后不说就是了。”   瑟瑟见西雍不仅不生自己的气,还好言相劝,这便满脸歉意与他道:“是妾冲撞了王爷,王爷勿怪。”   “本王知道你幼年艰苦,从梁国逃来建邺受了不少难,本王既然愿意将你留在身边,便会护你一生。方才也是想多了才提及往事,惹得你不高兴,倒是该送你一份礼物才是。”西雍命人送上一只锦盒呈在瑟瑟面前。   瑟瑟好奇打开,却见盒子里放着两只血淋淋的手,惊得她失手将盒子丢去了地上,抱着西雍险些哭了出来。   西雍倒能消受这美人投怀送抱的艳福,一面轻轻拍着瑟瑟安抚,一面问道:“你可知这是谁的手?”   瑟瑟摇头。   “当日你出街游玩,说有人对你轻薄无礼,致使你回来之后又是连番净手,又是沐浴更衣,可还记得?”   瑟瑟回想之下,确实有这桩事。   “本王让人去查,知道那是工部侍郎曹伟的独子。过去他有太子护着,不好动他,现今太子为了自保弃他们不顾,本王正好将他污了你的那双手拿来,这礼物你可满意?”   西雍笑意温柔,口中言辞却冷酷无情,瑟瑟看在眼中,感念在心,靠去西雍肩头道:“王爷待妾一片真心,妾此生难报。”   “你一生一世在本王身边就是最好的回报,不过本王也记得你最想要的是什么。”西雍搂着瑟瑟道,“你姐姐因为清王的背弃而死,这个仇,本王必定会为你报,但你还须在等一段时间。”   “这次齐济的事没能将清王牵涉进去,虽然让人遗憾,但清王无能的传言已经在朝中散播开来。他哪怕日后还想有什么作为,父皇也必定会将这次的事作为考量。眼下康王虽然去了赐地,却依旧是个祸害,太子又在朝中对本王虎视眈眈,不宜在这个时候再与清王正面冲突,你且稍作忍耐。”西雍握住瑟瑟的手郑重道。   瑟瑟含笑点头道:“妾有王爷庇护,已是三生之幸。王爷肯与妾坦诚相待,让妾为王爷分忧,也是妾的荣幸。王爷一言九鼎,就是再多等一些时候,妾也是愿意的。”   “瑟瑟向来聪慧,本王就再考一考你。”   “王爷难道是要问,工部一事暂了,接下去应该要作何打算?”   西雍赞许点头。   瑟瑟凝神思索一阵后回道:“人丁赋税从来是立国之基,但眼下大陈境内可谓四海升平,并没有这样的问题。但论民生的话,大约是梁国旧部吧……”   西雍见瑟瑟面露难色,便知这个问题确实为难她了,但见她似乎还有话要说,便没有打断。   “妾虽是梁国人,但见如今大陈兴盛,百姓尚能安定,也就意味这样的状况并非不好。梁国旧部到处滋事,扰民乱民,反而并不利于民生,如果能够和平解决这件事就再好不过了。”   “是个好主意,却也是妇人之仁。”西雍注视着瑟瑟忧心忡忡的眉眼道,“如今各地都在剿除叛军,朝廷也以此为功勋奖励,你说要和平解决,只怕难以实现。”   “王爷以为如何才好?”   西雍思量片刻,尽管看着瑟瑟的目光依旧温润,但那简单的一个字干脆凛冽——杀。   见瑟瑟情绪低落,西雍笑道:“不说这些事。”   瑟瑟却看着西雍问道:“王爷要杀,总得有个拿刀的人。妾以为,王爷日常结交的都是文人雅士,哪有提刀拿枪的?这个杀,说得太没底气了。”   西雍见瑟瑟说到最后竟带了股娇嗔的味道,不免笑道:“能拿刀枪的可不能都在建邺,回头被人一撒网,就都逮住了。”   “王爷果然心思细密,原来早就留了后招了。”瑟瑟笑道。   “你看太子都能跟宇文宪走到一起,我如果不为自己跟那班武将牵线搭桥,纵使我有满朝文士,又哪里抵得住他们的真刀真枪?”西雍道。   瑟瑟似是来了兴致,勾起西雍脖颈问道:“朝中在外的大将总共那么几个,除了宇文将军,也不过就是付易恒付将军跟赵进赵将军。”   “怎么从你口中说出来,我大陈像是人才凋零,统共就能数出三员大将来?”   “王爷看上的人必定是非凡中的非凡,我说的三个都是武将中拔尖的人物,难道是妾愚钝,竟还漏了哪位将军?”   书房内西雍笑声朗朗,面对瑟瑟的疑问,他笑尽兴了之后才道:“瑟瑟慧眼,必定是不会看错的。”   “那不是付将军就是赵将军,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王爷也就不要打哑谜了,告诉妾好不好?”瑟瑟一面说,一面扯着西雍袖管撒娇道。   西雍经不住瑟瑟这一番纠缠,只让她附耳上来,在说了名字之后,他便趁机偷香,见瑟瑟娇嗔,他更是心情大好,怀抱佳人笑声不绝,倒和了窗外那树梢上传来的鸟鸣,所谓春光正好,温香旖旎。   ☆、题外章 有语诉衷肠 请君入内看   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陪伴《江山为谋之徽京旧事》到现在,从下一章起,本文就要上架了,也就是需要付费阅读了,希望小天使们能继续支持。某浅的文都不会很长,所以也不会花费很多,在上架之后也依旧会保证奉上保质保量的更新内容,绝不注水。   另外打个小广告,同系列权谋古言《江山为谋之盛续春光》也在连载中,有兴趣的小天使可以去寻找和这篇故事有关联的角色线索,欢迎小天使们移步阅读。   祝您阅读愉快,宝宝会卖力更新,保证一个精彩的故事给您的!   ☆、第四章 掷饵浊世间 愿者自上钩(三)   康王景杭的赐地虽然不在从齐济回建邺的沿途,却也不算大远,玄旻有意造访,自然也就不会介意稍绕远路前往。   洵江正是康王赐地中最为繁华的一座城池,也是王府所在。还未进入洵江城,灵徽便见城门下的守卫盘查十分严格,她也才明白玄旻现在就要求所有人换装的目的。   入城检查的队伍进度十分缓慢,到侍卫开始检查玄旻一行时,已距离他们排队过去了大半柱香的时间。   闻说虽早就备好了入城的相关物件,但依旧逃不过守卫的盘查,并且要求将马车内的人都喊下来搜身。如此一番折腾,又费了好些时候,灵徽再上车时的神情明显是不高兴了。   玄旻看着她不住的拍衣裳便道:“他们的手,还不及清王府的囚室干净么?”   灵徽顿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斜眼盯着玄旻却不发一语。   玄旻对灵徽的侧目不予理会,挑开车帘道:“直接去住处梳洗换身衣裳。”   闻说才要应声,却听灵徽惊呼,不等她反应,车厢内的灵徽已经跳下了车,就连玄旻都没来得及制止她。   闻说立即跟上去,一把拉住她道:“你做什么?”   灵徽看着前头已经走远的一队官兵终究没再追去,而是顺着闻说的意思重新回到了马车上。   玄旻见灵徽神色大变却未置词,直至到了歇脚处,各人梳洗完毕,才带灵徽出了门。   洵江不论物产还是风光在陈国境内都是首屈一指,百姓安居乐业,可以说康王是得了盛宠才被赐予了这样一块富庶之地,而这都是在当年他领兵攻破弋葵之后的事了。   灵徽与玄旻一前一后走在洵江城内的长街之上,听着往来车马喧嚣,人声鼎沸,却没有丝毫欣赏之意,所有的思绪都凝固在方才那一队士兵以及他们押解的囚犯身上。她看得十分清楚,那几个被押走的犯人中有过去梁国的旧部,也就是说现在这洵江城里还可能会有潜伏的梁国人。   如此一心沉浸在这种令人担忧的情绪中,灵徽便没有注意经过自己身边的快马,如果不是玄旻及时出手将她拉回来,怕就要造成一场意外了。   那人策马绝尘而去,让原本人来人往的街市登时人仰马翻,引起一阵混乱,街上也因此一片狼藉。   灵徽看那驾马远去的背影登时惊诧道:“康王!”   “他倒是回来得快。”玄旻一语才毕,就又有一队士兵押着数名囚犯自街上经过,手足镣铐齐上,显然是严防有人逃脱。   灵徽见那队士兵走得极其张扬,似乎刻意要让人知道他们正押解要犯。   “又是梁国乱党。”玄旻继续向前走去。   灵徽这些日子虽然跟在玄旻身边,但玄旻甚少与她提起如今外界形势,所以她对朝廷正下令大肆抓捕梁国乱党的消息并不清楚,乍听玄旻这样一说,她立即紧张起来,忙跟上前道:“什么乱党?”   玄旻未答,慢悠悠走在街市之中,全然一副出门赏光采风的模样。   灵徽在东凉与宋适言短暂相聚的那几日里,听兄长说起过陈国这五年来对他们的打击,却也没深入了解。她跟玄旻一路从建邺到齐济,如今再到这洵江,今日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官兵捉人,还一日之内见到了两次,是故她忧心不已,见玄旻不答也要追问道:“你快告诉我。”   然而玄旻依旧只字不发,只朝灵徽使了个眼色,要她自己去看前头那块公示牌。   灵徽上前去看后才知康王奉中朝旨意捉拿梁国乱党,所有胆敢藏匿、帮助乱党者一律以同谋罪论处,杀无赦,而举报乱党行踪并切实有功的将会予以重赏。   灵徽由此确定那些被官兵擒拿住的大部分都是在为复国努力的梁国将士,而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关押甚至被杀害,他们为她的国家付出生命,而她却在陈国清王的身边苟且偷生。   “想救他们?”玄旻此言之后就见到灵徽迫切的眼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却极其冷淡道,“你都自身难保,还想要救别人?”   他无时无刻不在摧毁她心底的希望,目睹着她一次次失望却依旧坚韧的神情,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今时今日他对她命运的主宰与控制权。   袖中的手不由握紧,灵徽对玄旻这样的调侃显然是极怒的,只是时局迫使她必须忍耐,所以她就此快步离去,全然将那袭冷俊玄衫抛在了身后。   因为走得太急,灵徽没有注意到从街边巷子里突然冲出来的身影,两人就此撞在一起。她立即上去将人扶起,不料掌中却被那人塞了一张字条。她握住字条的同时恰好听见那人在她跟前用极轻的声音叫了一个称呼——公主。   不等灵徽追问,那人已经匆忙跑开,像极了落荒而逃的样子。   灵徽未免被玄旻察觉,立即将字条藏好,又见一队士兵押着两三名所谓的乱党从街上经过,而最前头的那个正是过去跟着宋适言的人,她在东凉城的时候见过。   玄旻跟上来之后只瞥了灵徽一眼就昂首前行,走了一小段才见灵徽追上来在身边追问道:“他们怎么忽然这么大规模地抓人?”   “乱国扰民之人难道不该抓?”玄旻脚下未停,然而这一次他走出数丈都未见灵徽跟上来,这才停步转身,见她正站在街边若有所思。午后日光明媚,将她一身白衣照得尤其柔美,加之她本就有上乘姿色,便成就了洵江长街上的一处风景,人如入画,当真有些醉人。   灵徽注意到玄旻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有些不同以往,但她也说不清楚那目光究竟是何种意义,她也不想追究,遂快步去道玄旻面前,低下头似是要说什么。   玄旻不理会她的吞吞吐吐,转身就要走,不想灵徽忽然拉住他的袖管,他目光锐利地钉在灵徽脸上,这才让她松开手,他也稍稍耐下性子道:“说吧,什么事?”   灵徽犹豫之后硬着头皮道:“入了洵江至今,还没……没吃东西呢。”   玄旻有稍许诧异,却也觉得灵徽的要求实属正常,又听她道:“我不想回去吃,既然到了洵江,不如找个别致的地方吃些当地美食,听听人情风俗也好。”   玄旻却因此变了脸色,冷道:“你当真以为是出来游山玩水的?”   玄旻就此拂袖而去,显然是生气了,然而灵徽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引得他突然有了这样的改变。不过回想起来,玄旻本就是个喜怒无常的人,过去在清王府,她也没有少见玄旻情绪间的突发变化,是以如今她不去多想,只伸手按住那放了字条的地方,一脸愁色。   然而出乎徽京料想的是玄旻在带她转了小半个洵江城后直接领她去了一处临水而建的酒楼内用膳。灵徽看着眼前的门庭若市,就知道这必然是洵江城中数一数二的食府,而玄旻也一定早就做过准备。一想到玄旻向来心思细密,也不是个太过屈就的人,灵徽便苦笑一声,跟着玄旻入了酒楼。   两人落座之后便有小二上来伺候,玄旻要了一些当地名点,小二正要去叫菜,却被灵徽拦住问道:“除了这些好吃的,还有没有哪里好玩的?”   这酒家小二日常迎来送往,阅人无数,一眼就看玄旻跟灵徽是外地人,热心之下也就指点了一个去处,而灵徽也出奇地拉着他一直询问,全然不顾玄旻越皱越紧的眉头。   酒家小二尚有眼力,见玄旻脸色欠佳便道:“夫人若还有兴趣,稍后小的给您把好玩的地方都写下来,让公子陪着夫人前去。眼下二位进来多时,都还没上菜,公子与夫人想来也该饿了。”   灵徽不想小二这样看待她与玄旻的关系,正想要反驳,但那小二已经一溜烟地不见了影儿。如今只剩下她与玄旻对坐,而小二那一声声“夫人”言犹在耳,令她好不自在,根本不知如何面对玄旻。   “你今天的话尤其多。”玄旻看着桌上的茶盏道。   灵徽只觉空坐尴尬,遂开始倒茶,又解释道:“不管是在建邺还是齐济,你多是困着我,如今该做的事也做了,来了洵江你难道还准备软禁我?”   灵徽啜了口茶,却觉得涩味略重,当场吐了出来,索性不再喝了。   之后小二上了菜,也确实将答应灵徽的东西写了下来交到她手中。灵徽为此感谢,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此时已近黄昏,斜阳穿过二楼半垂的珠帘照进来,正照在灵徽含笑的眉眼上。本就显得温暖的色泽与灵徽温柔和善的笑意相得益彰,让玄旻恍惚地以为时间倒回到了过去,她还是弋葵城中那备受宠爱的梁国明珠,未曾感受这世间鲜血残酷,不知这世上悲苦炎凉。   灵徽此时心情好了许多,正欲举箸用膳却见玄旻盯着自己,她立时敛容,有些带刺道:“你看什么?”   玄旻收回目光,就此开始用膳。   这顿晚膳吃得还算尽兴,灵徽不免向玄旻致谢,却听那人极煞风景道:“你不惹麻烦便是谢我。”   原本两人之间少有的平和气氛因为玄旻这句话而又一次回到冰点,灵徽也不欲与他争辩,回到住处之后说要早些休息便一个人待在房中,不让任何人打扰。   当整座洵江成被夜色笼罩时,城南驿馆的后院里出现一道鬼祟的身影,正是灵徽。白日里那个与灵徽在街上相撞之人给她的字条上写着一个时间跟一处地方,她为了打听那一处所在才借口跟玄旻在城内逗留了那么久,还一反常态地与酒家小二说了那么多,无非是想趁机探听字条上所写的地方究竟在城中哪个方位,所幸还是被她问了出来。而她在回来之后,听见玄旻已经派闻说出去查探康王的举动,所以这一次她偷溜出门被发现的可能降低了许多。   先前躲过了巡逻的侍卫,灵徽为了掩藏行踪还偷拿了驿馆中侍者的衣裳换上,这才溜到后院从后门离开驿馆,前去赴约。   大约是因为近来城中对乱党的搜捕太过严厉,此时家家户户紧闭门窗,整个洵江城出奇的寂静,与白日里的热闹喧嚷大相径庭。   灵徽踏月独行,一面加快脚步朝约定处而去,一面小心提防着有人跟踪,出于对那塞字条之人的好奇和对现在情况的担忧,她的一颗心始终惴惴不安。   到了约见的亭外,灵徽见已有人在亭中等候,她迟疑之下还是上前询问,果真见到了那给自己字条的人。   那人一见灵徽就跪下叩拜道:“属下参见公主。”   灵徽忙将那人扶起道:“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公主在东凉城与大殿下重逢时,属下也在,所以属下认得公主。”   “你是我大哥的部下?”见那人点头肯定,灵徽当即欣喜道,“那我大哥呢?他在哪?”   “公主请随属下来。”那人就此在前引路。   虽然对这次太过顺利的见面心生疑窦,但一听见宋适言的行踪,灵徽便兴奋得顾不得其他。   灵徽跟着那人离开凉亭之后在城中小巷走了不多时,不知是因为此时月光忽然被阴云遮蔽让她内心的疑虑随之变深,还是这幽深安静的巷子加重了她对眼前一切的顾虑,灵徽忽然停下脚步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大殿下在之前的围捕中受了伤,正在隐蔽处养伤,公主稍安勿躁,再走一会儿就到了。”那人好言劝道。   大约是那人用来安抚的口气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灵徽只觉得眼前那停顿住的身形轮廓并不值得自己信任,却又不能立刻转身离开,只好定神道:“你接着带路吧。”   见那人继续在前领路,灵徽却有放慢脚步,伺机寻找着可以脱身的机会。但就在她发现身边通向另一条巷子的出路时,那人忽然转身一把扣住她的手腕道:“公主想要去哪?”   与此同时,巷子里亮起灯火,都是埋伏已久的洵江守卫,显然是在这里守株待兔。   那人阴测测的笑脸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极为狡猾,不等灵徽反应,他已将手铐铐在灵徽腕间道:“公主自投罗网,可不能怪属下不收。”   灵徽愤恨道:“叛徒!”   那人得意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不过因时制宜,公主还是不要反抗,乖乖跟我回去吧。”   “我大哥的下落也是你胡诌的?”灵徽一双眼中目光尖锐,纵然身处险境,她依旧昂首质问。   那人笑容奸猾却不作答,手中锁链一拉,灵徽便不得不跟着他走。   锁链摩擦的声响并着凌乱的脚步声回荡在原本寂寂无声的小巷中,灵徽一面暗叹自己冲动,一面突然想起当时玄旻对自己说的那句惹麻烦的话,这才惊觉那人原来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而今夜她得以离开驿馆,也应该是出于他的授意。   如此想来,灵徽不由抬起头,眼前唯有沉沉夜幕,并不见往日躲在暗处保护她的闻说,心中莫名一阵失落,却也无可奈何。   ☆、第四章 掷饵浊世间 愿者自上钩(四)   景杭夜里就收到了灵徽被擒的消息,却在翌日午后才将玄旻等来。兄弟二人分别多时少不得寒暄,却是他多说了些好话,一来是他“请”玄旻过府,二来玄旻本就冷淡,不能指望这弟弟自己开口。   景杭询问玄旻在齐济的巡查状况,虽然都是写无关紧要的问题,听来更像是闲话,玄旻却也一一都答了,同样回答得很是随意,在外人看来,他们确实就是兄弟叙旧罢了。   景杭见时机差不多便要将话题往灵徽的事上带,不想玄旻先开了口,开门见山道:“听闻四哥昨夜拿了我手下的一名舞姬,说是乱党?”   景杭半杯茶端在唇边,乍闻玄旻问得这样直白倒是一时不知道如何说了,况且玄旻此时神色凛冽,虽不似兴师问罪,却大有咄咄逼人的气势,更是令他不由顾虑下一步如何走才能不枉费他将玄旻请上门的一番辛苦。   “这其中,大约是有什么误会吧。”   见玄旻给了这样的台阶,景杭当即作势道:“竟有这样的事?六弟你且稍等,我去找人来问。”   玄旻见景杭离去便默然等候,不久之后景杭归来,与他赔笑道:“昨晚上确实抓了个女乱党,但是不是六弟府上的舞姬还要等将人带来了才能知晓。六弟再等一些时候,我已让他们去提人了。”   玄旻不急不忙,应声之后便与景杭就眼前这壶茶应该如何炮制才更合适而闲话起来,待人来了,他见果真是灵徽,神情又冷了几分。   景杭一见灵徽便怒斥道:“这就是你们说的女乱党?谁给抓来的?”   那设计引诱的灵徽之人跪下承认,由此招致景杭一顿痛骂,少不得两下拳脚,在场众人都能看得出康王此时极怒。   灵徽见景杭这暴怒的模样,不禁想起当初灵南反抗他时,他也同样如此,这等残暴之人,留在世上根本就是祸害。   玄旻听得那人连声讨饶,又见灵徽对景杭满眼的恨意已无从掩藏,这才出面道:“既然已经证明是误会抓错了人,我能将灵徽带回去了么?”   景杭一脚踹得那人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之后才道:“虽是六弟府上舞姬,但她确实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加上她原本的身份就与梁国有莫大的关系,六弟就这样将人带走,众目睽睽的,万一将来发生点什么,我也不好交代。”   “人是我要带走的,四哥只当没拦住我,如果有人真的拿这件事做文章,四哥推脱给我就是,无需为难。”玄旻不以为意道。   “六弟言重了,你我兄弟手足,我又怎会将你推下水。今日这一桩误会就此化解过去,六弟以为如何?”   “多谢四哥。”玄旻言毕,厉色瞥了灵徽一眼便离开了康王府。   归去的马车上,玄旻与灵徽都不曾说话,一直到回了驿馆,入了内廷,玄旻一个眼色之下,便有侍卫上前按着灵徽伏去长椅上,随后便是一顿杖责。   灵徽入清王府五年挨过饥寒忍过羞辱,却从未受过这样的刑罚,那木杖实打实地打在身上痛得她恨不得叫出声来,然而眼前有玄旻漠然看着,她便死咬着牙将所有的痛楚都忍受下来。   闻说见灵徽忍痛的艰辛,心中难免生出恻隐,便想要开口求情,却听玄旻道:“我一早说过让她不要惹事,是她自己不听。洵江狱里待了一夜,我也没见她有悔过之意,这顿杖责,谁求情,谁一起受罚。”   闻说由此缄口,静静看着灵徽在终于受不住而昏迷之后才稍稍松开了神情,只是灵徽最后那一声轻吟却让玄旻为之蹙眉,挥手让人将灵徽抬了下去。   “她只是一时冲动罢了,这样的责罚未免太重了一些。”闻说问道。   “我不过在洵江城里转了小半日,就见了不下三次乱党游街,难道这洵江城里真有那么多乱党?还不是康王想通过这些诱饵将隐藏在暗处的乱党引出来?只有她那么天真,居然就这样上当。”玄旻冷笑道,“不给她点教训让她安分守己,她永远都记不住自己应该做什么。”   “难怪昨日你跟灵徽在外面那么久,原来是一早就发现了异样。”   “康王在建邺被太子将了一军,他那么记仇的人,显然是不会再跟太子合作了。他又看不上靖王的自以为是,这才想起我来,以及我身后的太后。”玄旻道。   “洵江城里到处都是康王的眼线,昨日你出门一是查看城中情况,二是为了引起康王注意?”   “康王要见我,我也想见他,干脆就让灵徽做个中间人,也顺了他的意,让他觉得自己的安排十分巧妙。”   玄旻猜测人心与对时事的审度向来准确,自从他开始布置这一切就少有算错的时候,所以闻说对他的计划从来没有过怀疑。只是看玄旻对灵徽的手段有些过于残忍,不管是从心理还是身理,他似乎从不放过可以折磨灵徽的东西,这令闻说心中的忧虑油然而生。她关心着灵徽,也同样担心玄旻,正因为出于对玄旻的了解,她才会有这样的担忧。这两人之间的关系远比现实摆在眼前的要复杂,兴许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   “阿闻,终有一天,你会看见妇人之仁的下场。”玄旻目光幽邃许多,着眼于面前一庭碧草繁花,他却觉得这些颜色太过鲜艳耀眼,反而令他心生厌恶,不禁蹙眉道,“让人将这些都拔了。”   “驿馆并不同于清王府,王爷还是稍加忍耐吧。”   闻说故意的顶撞大出玄旻意料,他惊奇地看着垂首默然的女侍卫,终究摇头道:“你想看就去看吧,比她更血肉模糊的东西你也不是没见过。”   玄旻的妥协让闻说有些惊喜,就连他离去的背影都让她觉得与过去大不相同。转眼时,闻说看见花圃中正在风中轻颤的花草,让此时安静沉闷的庭院有了些许生机。她正想尝试微笑,却想起玄旻那句有关妇人之仁的说辞,也就想起当初在梁国的回忆。   那时负责看守瑶姬之人有酗酒的嗜好,一旦喝醉了就会对瑶姬跟玄旻进行殴打,除了手脚还会用上各种工具,可以说在那些年里,瑶姬和玄旻一直生活在恐慌与被无限欺凌的境地中。但瑶姬曾有很多次机会在那人醉酒之后将他杀死,然后带着玄旻逃走,找机会回到陈国。可心软如瑶姬,始终都没能下得去手,于是就造成了他们母子长达十四年的痛苦。   闻说曾问过玄旻,既然瑶姬下不了手,为什么他不动手。   那时玄旻神情冰冷地看着他道:“我杀了他也不见得能安全回到陈国,与其换一个不知是不是比他更凶狠的人来看管我们,不如就让他活着。现在所受的屈辱,将来我都会还给他们。”   闻说从来不觉得玄旻对报仇的执念有什么错,只是每当想起他因此而变得铁石心肠便心生同情,这其中大约也有同病相怜的因素吧。   灵徽受了杖刑因身体不支而陷入昏迷,神智模糊之间,她再一次通过梦境回到了过去。梦中的她依旧身在弋葵的皇宫里,身边有宠爱她的父亲跟疼爱她的兄长,所有的一切都跟望兴观里那一株盛开了满枝繁华的桃花树一样,处处渗透着美好与温馨。只是眨眼之间,她又陷入山河破碎之中,兵荒马乱里她被迫从兄长身边带走,从此在身居异国他乡,目睹亲人惨死,再无幸福可言。   那一幕幕交织的画面让灵徽惊醒,而醒来后的第一刻,她就被后背传来的痛楚疼得地低声叫了出来,也由此引来了玄旻的注意。   在看清来人之后,灵徽也发现自己所处的并不是驿馆房中,正当她暗自困惑时,听玄旻道:“这里是医馆。”   玄旻倒茶的声音缓慢从容,茶水声淙淙竟有些催人入梦的意味,然而接下来入内的身影就将她才涌起的睡意彻底打散。   景杭见灵徽醒来便笑道:“连大夫是洵江城中首屈一指的名医,我早跟六弟说过,不用担心,灵徽会醒来的。”   灵徽一双眼睛怒不可遏地瞪着景杭,恨不得此时就扑上去将他扒皮拆骨,却听玄旻轻斥道:“不过是抓错了人,让你在牢里待了一晚上,这点委屈都受不了?”   灵徽记得闻说与自己说过的话,也知道玄旻要对付的人,自然明白了他说这句话的意义,因此不甘地收回视线,咬牙转过头去。   “当年六弟从太子手中夺美而归,让多少人艳羡你能将这颗梁国明珠留在身边。现今看来,倒是有些差强人意。”景杭无疑是在指责灵徽太过凶狠,不够温柔。   “人是我自己挑的,自然能让她变成我想的样子,只是时间问题罢了。”玄旻招呼景杭入座,并不避讳灵徽在场,道,“四哥为我引荐连大夫替灵徽治伤,还赠以名贵药材给灵徽调养,臣弟感激不尽。”   “六弟与我说这话可就见外了。”景杭笑道,瞥了一眼床/上的灵徽本想要引玄旻去外头说话,但见玄旻全无此意,他只道这清王也不过是个被美色所迷之人,只知对灵徽寸步不离,若真能结盟也好控制,这就继续道,“你我兄弟一场,过去确实是我这个当哥哥的疏忽,没能与你多说说话,现今回想真有些悔不当初。”   “我一向深居简出,此次前往齐济也是应父皇圣谕的无奈之举,手忙脚乱之下也不知道究竟应该做些什么,巡查一遭回去更拿不出什么成果,只怕要令父皇失望了。”   “其实当日父皇会将灵徽公主交予六弟你看管,就已经表明了对六弟看中的意思,不然这梁国国宝似的公主谁不想带在身边?不过是六弟素来不愿掺和朝政,才一直无法施展抱负。但毕竟是七尺男儿,总要有施展拳脚的时候,眼下就有机会。”景杭见玄旻似有意继续听他说下去,忙道:“我因齐济一事被陷害,如今被贬回赐地无法回去建邺,心中难免愤懑。六弟既然到了洵江,你我又有了这番相逢,不妨听我一言?”   玄旻颔首。   “现今举国都在剿除乱党,如果六弟能助我在此次平乱中立下大功,从而解除了我这禁足令,等我将来回去建邺,必定不忘六弟今日恩情,你我兄弟就此共同进退。我断然不会是个忘恩负义之人。”   玄旻佯装对建邺之事并不知情,问了景杭详细经过。景杭便将与齐济梁商暗中勾结的行当都推脱到了太子景棠的身上,又说景棠不顾兄弟之情,临阵倒戈,陷害于他,这才致使他被贬出建邺,不得不窝在这赐地难归国都。   景杭不知玄旻不过试探,为了表明他与景棠决裂之深以及对与玄旻结盟的决心,他所言所表都看似万分恳切真诚,尤其说到景棠构陷自己还妄图拖玄旻下水一节时,他说得格外义愤填膺,为自己叫屈,也为玄旻险些被牵扯其中而大呼惊险。   玄旻顺水推舟,按着景杭的心意惊叹景棠之用心叵测,兄弟二人就此达成共识,令景杭颇为欣喜。   “如四哥所言,在城中绑乱党游街是为诱敌,现今可有成果?”玄旻问后看了看灵徽,见她似乎动了动肩膀,想必对这个话题十分有兴趣。   景杭摇头叹道:“因为近来对乱党的搜捕太过频繁,他们已经减少了活动,莫说这洵江一带,其实哪里都是差不多的,并抓不到多少人。”   “这个主意,是那个投诚之人出的?”   “正是。”景杭点头道叹道,“他这主意一出,起初确实诱捕到了几名乱党,但时间一长也就收效甚微了。”   见玄旻似有顾虑,景杭追问道:“六弟是不是以为哪里不妥?大可说出来,你我一起参详一番,兴许会有收获。”   玄旻久久未应,室内因此沉寂,气氛也仿佛凝固起来,台上那跳动的烛火烧着景杭本就不多的耐心,在终于爆了一记烛花之后,景杭终于忍不住道:“六弟若有妙招就直接说出来吧,你我之间难道还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么?”   玄旻盯着景杭良久,本就深沉冷冽的目光看得景杭心底生出一阵寒意,他却似被这目光吸引,想要探知其中究竟深藏着什么秘密,从而就这样迎着玄旻的视线不知多久。   闻说的到来打断了玄旻与景杭彼此无声的试探,她道:“是时候给灵徽换药,请两位王爷暂时回避。”   景杭见玄旻已起身去了床边,心中不免将这重色的清王看低了一分,但他依旧挂念着玄旻方才说了一半的话,但眼见今日是不适合将这谈话继续下去了,这就告辞离去。   见景杭离开,玄旻也即刻从床边站起去了窗口,显然是不想多看灵徽一眼。但他也不好现在就出去,既然景杭将他跟灵徽的关系看得如此暧昧,他顺着景杭的意思做下去并没有坏处,反而能加固他重视灵徽无心朝政的形象。   闻说对房中的玄旻视而不见,正要为灵徽除衣,却见灵徽抓着自己的领口不肯松手。她见灵徽咬着唇看了看玄旻,是要她将玄旻赶出去,可她却淡淡道:“既然这样,还是让王爷替你换药吧。”   灵徽闻言气极,但如今她为俎上鱼肉任人宰割,只得委屈又无奈地瞪了一眼窗下玄旻的背影,就此扭过头让闻说替自己换药。   玄旻背身相对,听着灵徽不吃痛而不时发出的低吟,袖中的双手不由握紧,他却不知此时灵徽手中正握着当日他刻意遗落在马车上的那块丝萝乔木坠。   ☆、第五章 溅血高九丈 未知身死处(一)   景杭因为玄旻的故弄玄虚而心中急切,他深知朝堂风云变化,哪怕只是片刻之间便可能有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如今他身在洵江,并不能第一时间了解到中朝局势,所以迫切地想要回去,于是第二日他便又一次登门拜访玄旻,恰见玄旻正在给灵徽喂药。   景杭暂时退了出来,稍后他听玄旻将闻说唤进去,才知是玄旻要出来了。兄弟两人就此入座,景杭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了当道:“昨日六弟问及诱捕一事却又因为灵徽没将下文交代清楚,我回去之后也有过斟酌,却还是没能想透其中蹊跷,这才前来请六弟指教。”   “既然此计已经失效,那留着那帮人也就没有用处了。”玄旻平淡无奇的言辞就像在陈述意见再普通不过的事,缓缓抬起眼去看景杭,依旧无波无澜道,“杀。”   景杭对玄旻的提议颇为意外,不自觉重复道:“杀?”   “留他不死,是因为还有用处,如今既然没了身为诱饵的作用,自然也就不用留了。”玄旻注意到景杭眉间的迟疑,他则依旧稳如泰山道,“对付这些乱党,能抓到固然是好,若是抓不到,杀一儆百也不可谓是个办法。”   “但是将人都杀了就彻底切断了抓捕乱党的线索,而且我已将这件事报去了建邺,等中朝的批文到了,这些人都是要押去建邺的,我贸然就将人斩了,如果中朝责问起来应该如何是好?”   “洵江是谁的赐地?”   景杭对玄旻这没由来又明知故问的行为表示不解,答到:“自然是父皇赐给我的。”   “洵江地界,谁的权势最大?”   “自然也是我。”   “难道从洵江至建邺不过一步之遥,这里出了事,那头立刻就能知道?”   “自然不会。”景杭答得迅速却依旧不明玄旻用意。   “人犯从洵江押往建邺提审尚需时日,这其间也并非一马平川,纵使没有天灾阻拦,人为的祸患也是会有的。要确保将人犯安全押至建邺,也颇费功夫。”   景杭闻言觉得甚是在理,却依旧犹豫着不敢就此下令斩首。   “中朝之所以要捉拿乱党,无非是因为乱党在各地滋事,乱我国情民生,如果其他地方都为乱党所祸不得安宁,唯独洵江长治久安,没有受到乱党影响,这头功总不会落在旁人头上。”   话及最后,景杭念想着如此结果已是笑了出来,拍腿赞道:“六弟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光想着拿人抢功,忘了这治理根本。今日经你这样一点拨,我终是明白了。”   玄旻正要啜茶,又听景杭道:“我这就下令将那些乱党处斩,再去安排回禀中朝的事。”   “且慢。”看着景杭火急火燎的样子,玄旻慢悠悠了饮茶再将茶盏轻轻放好,道:“四哥是想一次就将抓来的乱党全部处决?”   “那是自然。既然要敲山震虎,当然要把气势做得足一些。”   “不妥。”玄旻摇头道,“慢慢杀最好。”   “这是为何?”   “平地惊雷固然震撼,但最能摄人心魂的却是丝丝渗透。每日斩两三个,一来让所有人都记得有这样一群该死之人,二来也能时刻提醒其他潜伏的乱党,这就是他们的下场。警告得多了,他们才能记住。”   景杭听后大喜过望,道:“这样一来,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我这洵江城就能早些安定。到时候报去建邺,也能令中朝知道我平乱功绩,再有六弟为我说解,那我重归建邺也就指日可待了。”   “四哥是我朝栋梁,中朝自然一直知道,不过是因为先前有了误会才致使四哥被贬洵江,该回去的迟早都会回去。”   听玄旻这样一番恭维之词,景杭显然更加得意忘形,对玄旻也大加赞赏,许他将来共同富贵。   “明日斩首时,还请四哥留个观刑的位置给我。”玄旻道。   “你也要去?”   玄旻转头看着垂下的布帘道:“我想灵徽会想去见一见老朋友的。”   景杭一时间又有了主意道:“六弟可否将灵徽公主借我一用?”   玄旻脸色骤变,眼底涌着森森寒气,令景杭心头一阵,不由打了个激灵。但心底虽寒,他仍旧好言道:“既然灵徽入城之后就被人认了出来,证明乱党之中见过她的不在少数。她身为梁国公主,必然对那帮乱党有一定的号召力量,如果将她推上斩首台……”   景杭已见玄旻肃杀的神情毫无掩饰地在眉间浮动,他立刻解释道:“必然只是做做样子,试一试能否将那些潜藏的乱党引出来。”   玄旻眯起的双眼透着足以震慑人心的冰冷,景杭话到最后已是小声得让人听不见了。他也就此知道了玄旻对灵徽的看中,然而为了自己重回建邺的大计,眼下纵使玄旻对自己不敬,他也只好暂且忍耐,这就赔笑道:“只是一时兴起的想法,六弟若觉得不妥,便不做了。”   “我让灵徽去观刑,正是为了扰乱他们的军心。”玄旻见景杭为此困惑不已,他冷笑道,“如果他们一直尊为信仰的公主都对自己的部下置之不理,只是旁观斩刑,那些为了梁国出生入死的人会作何感想?他们哪怕跟在宋适言身边,都会因为灵徽对我大陈的投诚为心生间隙。到时他们内部先有了矛盾,我们再稍加挑拨,他们不就不攻自破?还用得大肆批捕,落得个暴/政的罪名么?”   景杭听后以为惊喜,玄旻设想周到,现在已经将未来都规划在这次的斩刑行动中。他不由暗喜自己抢先与玄旻结交,若是被景棠或者西雍发现了这样一个宝贝,那对自己的政途可就大有影响了。   玄旻只见景杭喜形于色,知道自己的说辞已经打动了景杭,便继续沉默,权当功成身退。   “如此我便与六弟说定了,明日行刑之前,我就派人来接你跟灵徽,务必让你能够清楚地观看整个斩刑过程,自然也会让有心之人注意到灵徽的存在。”见玄旻应允,景杭便阔步离去,那身姿愉悦轻快,已是他为以后的美好前景而提前庆祝。   玄旻对此颇为不屑,也就不多看景杭一眼,挑了帘子就进了内堂,却见灵徽正用极其怨毒的眼神看着自己,就好像昨日她死死盯着景杭一般。   玄旻不为灵徽这样的眼光有丝毫怯意,反而挑衅道:“你既然听见了,明日就乖乖跟我去刑场,否则吃苦的只会是你自己。”   “我宁愿你将我推上断头台。”灵徽含恨扭头,咬牙道。   玄旻坐去床边,低眼看着灵徽,意味深沉道:“你就这样死了,怎么对得起还想要救你出去的宋适言?”   灵徽豁然回头怒目相向,尽管这样的动作牵动了背上的伤口令她疼得已在额头沁了一层细汗,她却依旧愤恨地瞪着玄旻,气得身体发颤,中衣上已经有了血迹。   两人的目光在彼此的沉默中交锋,一个恨到极致,杀意毕现,一个冷到极致,无坚不摧,仿佛可以就这样对视到永久。   最终,玄旻的起身与闻说道:“给她换身衣裳。”   闻说对玄旻的决定不予置评,也没劝说过灵徽一句,想来玄旻之所以会杖责灵徽,除了惩罚她擅自行动之外,也是为了这几日能让灵徽“安静”的观刑,减少她不必要的反抗。   灵徽因为身上的伤,确实在闻说的帮助下连续三天安安静静地观看了所有的行刑。行刑台上,那些他见过或者是没见过的梁国旧部一个接一个地失去生命,他们死前的神情依旧不屈,甚至有人还在高呼梁国的国号。那些脸,那些话,一次又一次地扎进她的回忆里,刺得她恨不得去替那些她的子民挡下无情的斩杀。   灵徽的双肩因为一直极力压制的情绪而颤抖,她能感受到因为这样的忍耐而牵动了背上的伤,伤口处传来的疼痛令她始终保持着清醒,也就让她清清楚楚地看着台上那一个个倒下的尸体,望见那些飞溅而出的鲜血。   第四日行刑的时候,被绑去台上的是那日设计引诱灵徽的人。不同于其他人的一刀两断,他被景杭处以剐刑,身受九九八十一刀流血而死。   灵徽看着短刀在那人赤膊的身上割下一道道血痕,那人的惨叫回荡在刑场上空,凄厉骇人,让她浑身的血液都为之凝固,不禁转头质问玄旻道:“是你的主意?”   玄旻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已经浑身染血的身体道:“你得去问康王。”   抓在栏杆上的手不停颤抖,灵徽痛恨地盯着始终冷漠的玄旻,听着不绝于耳的惨叫声,最终在那人一记仿佛能穿透云霄的叫声中,她猛然冲上去拽起玄旻的衣襟怒吼道:“为什么!”   她的双眼发红,不知是因为怒到了极点,还是因为那即将涌出眼眶的泪水,在长久注视着玄旻冷酷的双眸之后,她猛地将他推开,企图逃离这个充满压迫的空间。   玄旻一把将灵徽拽道跟前,在接受了她充满怨恨的注视之后,他臂上用力,直接将灵徽甩去了栏杆边,在她还没来得及起身时就压着她,按着她的脖子迫使她看着那还在受刑的梁国叛国,语调阴狠道:“这就是叛徒应该得到的下场。”   灵徽摇头,眼中的泪水因此滑落,她极力想要从玄旻手中挣脱开,然而那人的力气太大,她根本无法逃脱,无奈之下,她拔出随身的匕首,却被玄旻抢先制服,将她的手也按在栏杆上。   玄旻抓着她的头发再一次强迫她去看那已经血肉模糊的身体,不顾她的泪水涟涟,在她耳畔狠声道:“你对这些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你忘了是谁让你白白在洵江狱中待了一夜?就是你现在可怜的这个人,他的手上还有很多你们梁国同胞的血。他就跟唐风青一样,靠出卖自己人获得活下去的机会,所以这种无情无义的人,最该杀。”   “别说了!”灵徽哭求道,已经被泪水模糊的双眼早已看不清行刑台究竟是什么情况。她只是一味地哭,想着那些过往,想着现在的自己,深重的无力感将她包围起来,她无从遁逃,只能被现实一再地打击。   玄旻见灵徽哭得歇斯底里,稍稍松开了压制着她的手,不想就在这眨眼的功夫里,灵徽突然转身,握着那把匕首在他颈间划过。而他为了躲避这一记偷袭,本能地将灵徽推开,脖子上感受到一丝疼痛的同时,他也见到了灵徽从栏杆上翻下去的身影。   闻说在听见房中听见他俩起争执的当时就已推门进来,一直默默围观着事态发展,直到灵徽行刺玄旻掉下楼,她才上前,在看过了楼下情况之后,递了手绢给玄旻道:“下面就是帐篷,帐篷下是堆放的货物。”   玄旻擦着颈上的血痕,蹙紧眉头道:“把人带回去。”   闻说立刻下楼去找灵徽,将已经昏迷的灵徽送回医馆,不过情况显然不甚乐观。她也知道玄旻为此动怒,虽然不像康王那样在生气时会暴跳如雷,但仅从玄旻的神情与语气中,她已经能够深切地感知到那人情绪的波动。   闻说替玄旻上药之后道:“两个月里,你被她伤了两次。”   三月初在别阳亭里,灵徽也是用那把匕首划伤了玄旻的脖颈,如今到了五月,灵徽用同样的匕首再一次弄伤了玄旻,这在过去的五年间都未曾发生过,所以闻说以为玄旻说灵徽毫无长进的话,并不正确。   “我不养不扎人的刺猬。”玄旻转头去看还在昏迷中的灵徽,问闻说道,“有没有说她什么时候会醒?”   “连大夫说她是旧伤新患挨到了一起,就算醒过来,短时间内也不见得能动弹。”闻说取来一个包袱放到玄旻面前,得到玄旻授意后她才打开,里头是一件几乎被血浸透的中衣。她见玄旻脸色极差便将包袱收起来道,“这是我刚刚替她换下来的衣裳,只是想让你知道,她伤得确实很重,不是我在骗你。”   玄旻看着闻说出去将包袱处理之后再进来,问道:“我让你打探的事怎么样了?”   闻说行至玄旻面前肃容回道:“建邺专使已经临近洵江,不出意外的话,明日午时就可以到达。”   玄旻凝神不语,看着灵徽道:“务必让她尽快醒过来。”   “连大夫说最快也要两天,她伤得重,借助药力睡眠才能免去这几日最痛的时候,如果醒得早,就怕她挨不了那么痛。”   玄旻转过视线不以为意地盯着闻说,见女侍卫眼中带着灵徽的关切,他质问道:“是她的痛重要,还是我的计划重要?”   闻说垂首不语,在稍许沉默之后回道:“属下这就去找连大夫。”   玄旻见闻说匆匆离去,这才重新去看灵徽,发现她后颈上似有一条红线。心底骤然浮现的一丝莫名情绪让玄旻对这根红线所系之物有了好奇。他便伸手微微拉开灵徽衣领,又扯了扯那根红线,最终见到线上系的正是那块丝萝乔木坠的时,他的眼底闪过一道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喜。   托着那块玉坠看了片刻,玄旻便将坠子又塞了回去,不经意见到灵徽从后颈蔓延下去的伤痕,他不由蹙眉,正要去叫闻说的时候,发现女侍卫已经带着连大夫到了布帘下。而他则将原本捏在手中的灵徽的衣领松开,若无其事地先行离开了房间。   ☆、第五章 溅血高九丈 未知身死处(二)   建邺专使杜骁正是受命前来押解那些乱党回建邺之人,然而在他到达洵江之后所见的都是景杭对提人一事的推诿。出于对皇命的遵从以及本身对景杭先前德行有失的不屑,杜骁在景杭再一次试图拖延时间之后严辞相向,要景杭尽快将乱党及相应名单交付。   景杭过去虽位居太子景棠之下,却也是从小受人追捧的皇子王孙,何况如今是在他的赐地上,就连玄旻都给他三分薄面,杜骁这专使却一副威武不屈的模样,着实令景杭动怒。然毕竟如杜骁所言,他乃钦命大臣,景杭若要对他不利,只怕中朝会对此追究。无奈之下,他只好请杜骁再等一晚,说明日会将乱党交出来。   景杭送杜骁之后便立刻前往洵江狱,挑了几个关押的囚犯,再动用私刑将他们打得口不能言,手不能写,便让他们冒名顶替了那些已被斩首的乱党,说是明天让杜骁带回建邺。是时有人前来通报说,玄旻求见。   玄旻主动登门着实令景杭大为惊奇,他也以为此时应与玄旻商议如何对付杜骁,便要立即赶回王府,又听来人道玄旻已在狱外等候,他遂当即将人召了进来。   景杭见玄旻一脸凝重,以为大事不妙,立刻上前问道:“你这副神情,是出什么事了?”   “我万没料到中朝会派杜骁过来。”玄旻苦恼道,“杜骁是蔡襄的门生,蔡襄在朝中以刚正闻名,杜骁受蔡襄影响,对待是非也是极分明的。这一次四哥想要用人蒙混,只怕颇有难度。”   景杭听后即刻变了脸色,指着玄旻责备道:“我原听你的意思斩了人,如今你却与我说杜骁不好对付?现在人没了,他却口口声声要提人,这让我如何是好?”   狱中灯火晦暗,照在两人身上也就显得越发深沉起来,尤其玄旻凝神苦思,眉眼落在灯光中,总是透着让人难以琢磨的神色。   景杭见玄旻久不应答更是焦急,连声骂道:“我就不该听你的话,现在进退维谷,这是陷我于不义。”   玄旻衣衫沉静,终于抬头去看景杭道:“既然隐瞒有风险,不如就跟对付那些乱党一样,斩草除根,也就干净了。”   “你!”景杭指着玄旻哑口无言,视线中玄旻没有温度的眸光让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甚为陌生,然而在将玄旻的一席话稍加咀嚼之后,他忽然笑道,“六弟所言不无道理。”   “我一早说过,从洵江前往建邺的一路上躲得过天灾,也不见得能避过人祸,眼下乱党四处生事,四哥一人能保洵江安宁已经不易,又如何能保证专使离开之后是不是会遭遇歹人。”   景杭闻言大笑,连连点头道:“都是那些乱党滋事,意图营救被擒的同党,甚至杀害我朝专使,与本王可没有丝毫关系。”   玄旻附和之后道:“明日我也该启程回建邺了。”   “灵徽不是还在养伤?你这样回去,不怕耽搁她的伤势么?”   “我毕竟还有公务没有亲自回中朝交代。而且此次杜骁恐怕不能安全回到建邺,中朝势必要追问,朝中局势也或许会有一番变故,我回去正好为四哥静观其变,以防万一。”   景杭以为玄旻言之有理,便不多留人,而他也依言而动,照旧将那几个冒名顶替之人在次日送到杜骁面前。   杜骁一见这些已经半死不活之人就暗道其中必定有蹊跷,然而景杭一口咬定这些就是擒获来的乱党,并且交付了名单,也催促他尽快回建邺复命。杜骁无奈之下,只好暗中派人留在洵江观察情况,自己先带着这些所谓的乱党往建邺去了。   如此一队人离开洵江,不久之后就遭遇了歹人偷袭。杜骁一介书生,自然抵不过这些提刀拿枪之人。然而那帮人有备而来,抢先就杀害了被押解的那班囚犯,然后突破侍卫的保护,直接冲杜骁而去。   杜骁因此落荒而逃,匆匆跑入山林之中避难。然而他到底弱质,也从未有过这般逃难经验,没走出多远就被追杀过来的刺客发现。他拼命奔逃,最终发现走投无路,而那些刺客也已逼他到绝境。   正欲舍身成仁之际,杜骁却被一蒙面女子所救,亲眼见到那些刺客被那女子一一撂倒。他正惊慌,不料那女子直接将他提上一旁的骏马,就这样驮着他进入了密林深处。   杜骁一路惊魂不定,从马上下来时整个人都几近虚脱,四肢无力只能扶着树干才勉强站住,身上一通大汗早将衣衫都浸透了,却又在此时听见马车靠近的声音。   杜骁闻声望去,见一辆极为朴素的马车从林中驶来,最后停在自己面前。那蒙面女子上前挑起车帘,他这才看清车中一坐一趴的两道身影,坐着的那个正是当朝清王叶玄旻。   杜骁不料会在此时与玄旻相遇,也还未从方才的逃命中回神,便没顾得上行礼。倒是玄旻先开口叫了他,他正要回应,又见那蒙面女子带了个人出来,正是他派在洵江的眼线探子。   探子将自己在洵江被景杭追杀的事告知了杜骁,说景杭交托的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乱党,那康王也从未抓到过乱党,一切都是他伪造来企图向中朝邀功的奸计。而为了彻底隐瞒这件事,景杭设计了这个局,试图将杀人与杀害朝廷命官的罪责推到那些乱党身上,从而坐实自己平乱有功的假象。   杜骁虽已知其中有诈,却不料景杭用心如此险恶,也不知那探子所查到的一切都是经过玄旻安排的。   玄旻见杜骁已对所见所闻有了几分相信的意思,便适时打断以引起杜骁道:“实不相瞒,本王会出现在此地,也与康王有关。”   杜骁果真回头相顾,疑问道:“王爷何出此言?”   玄旻眼见如今尚有危险,邀杜骁先行上车,边走边说。   杜骁虽对玄旻也有所防范,但眼下只凭他一人恐怕也难逃景杭派来的杀手追杀,这就上了玄旻的车。待他上车后才发现车中另外一位的是个趴着的女子,此时并看不清容貌。   “这位是?”杜骁疑惑道。   “前梁国灵徽公主。”   过去玄旻与景棠夺美一事太过轰动,虽然杜骁平日只关注国政,却也难免听到一些传得漫天飞的流言,当下脸色微变,但也忍着对这种荒诞事件的不屑,继而问玄旻道:“王爷方才说会现身此地是因康王之故,下官对此深感困惑,还望王爷解答。”   “杜大人恩师蔡御史在回建邺的路上无意揭发了康王与当地梁商勾结一事,杜大人必定知道。”   杜骁点头。   “本王身为齐济巡查,在出巡齐济期间出了这种事,杜大人以为康王会不因此牵连到本王身上?”见杜骁半信半疑,玄旻则依旧镇定解释道,“本王对康王一事并不知情,却因为当时当地自身所处,而让康王起了疑心,觉得是本王将他与梁商私通之事暗中告诉蔡御史,想借由蔡御史之手检举揭发,从而明哲保身。”   杜骁并不发言,依旧敛容聆听。   “本王自从回到陈国就少理政务,对朝中局势也并不上心,忽然领到这件差事也实在意外。从来朝中无人脉,康王与梁商勾结这么隐秘的事,我又如何得知?偏偏康王始终对我心存顾虑,就在本王回建邺的途中,借所谓的乱党名义,将本王‘请’来了洵江。”玄旻转过视线去看灵徽,摇头道,“灵徽在本王身边五年,经本王耳提面命,已经认清了眼下局势。但她到底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在回归途中,因为听说其兄长宋适言被康王擒获的消息而急于探望,疏忽之下就中了康王请君入瓮之计。”   “本王素来宠爱灵徽,所以这次巡查也暗中带了灵徽出行,齐济城中的官员有些也见过她。当本王知道灵徽落入康王手中之后便立刻前往洵江,就此成了康王的‘座上宾’,被康王时时试探齐济一事,而灵徽因为曾经的身份,遭到康王私刑,要她交代梁国旧部的下落,以便康王捉拿乱党,向中朝邀功。”   “本王不过问朝政,平素他们做什么也与本王无关。但今次康王对本王手下女眷动手,将其划入乱党之列,他日也可能借此构陷本王与乱党有染,如此事关身家性命的事,本王岂能坐视不理?”玄旻注意着杜骁时深思时的神情变化,知道他已然信了大半,便朝灵徽递了个眼色。   灵徽挣扎着要起身,见玄旻伸手相扶,她本要避开却强忍着内心的不适而靠在玄旻怀中,看着杜骁道:“还请杜大人,还我一个公道。”   灵徽面色苍白,眉宇之间的隐忍清晰可见,杜骁想起方才自己等车时见到她趴着的样子,想必背上一定有极重的伤,如今她却还勉强坐起身,可见这其中怨念绝非寻常,也就令杜骁对玄旻所言又信了几分。   灵徽抬眼去看玄旻,眼中分明尽是痛恨之意,言辞却百般柔和道:“我在清王府待了五年从未受过这种委屈,如今我重伤未愈,都是清王殿下悉心照顾才得以保住性命。未免康王再施毒手,清王殿下才带我逃离洵江,此恩此德,我必以余生还报。”   灵徽转过视线去看杜骁,恳求道:“但请杜大人将洵江所见如实禀告中朝,将康王罪行揭露,还我公道,也还清王殿下一个公道。”   灵徽眼中的坚持令杜骁动容,一番深思之后他点头道:“下官必定会将此次洵江之行的一切禀告中朝。康王其心可诛,必定不可姑息。”   得到杜骁应允,灵徽不免欣慰,然而马车颠簸致使她身上的疼痛始终无法缓解,痛楚几乎蔓延全身,她难受地一边紧咬着唇一边抓住玄旻手臂,而玄旻将她抱在怀中,俨然是一对相依相恋的有情之人。   杜骁深觉自己处在这样的环境中颇为尴尬,这就背过身去不再多看。   玄旻低眼看着哪怕浑身剧痛也还瞪着自己的灵徽,他的嘴角却牵出一丝略带赞许的笑容,极其浅淡的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便让她趴了回去。而他如今也才发现即使重新趴着,灵徽也一直抓着他的手臂,那手指用力地扣着,显然是因为太过疼痛而寻找可以转移注意力的东西。他眉间闪过一缕莫可名状的神色,最终他也没有将手臂抽回来,就这样让灵徽抓着,直至到达歇脚的驿站。   未免夜长梦多,杜骁提议由他先行赶回建邺将一切告知中朝。   玄旻以为可行,却在临行前与他道:“灵徽服侍本王五年,已经孤舟独行,身世可怜。本王不想她再因为这件事而被推至风口浪尖。还请杜大人在禀告中朝时,将她隐去,至于本王,大人若觉得必要,提及也罢。”   杜骁闻言会意,与玄旻告别之后便带了几名侍卫朝建邺快马加鞭而去。   “你就确定他不会将你说出来?”闻说望着那星夜赶路而远去的背影如此问玄旻道。   “不确定。”玄旻转身,望着驿站楼上那一处亮着的灯火道,“就算说了又能如何?齐济的案子是蔡襄揭发的。洵江本就在回归建邺的沿途,我被自家兄弟请去喝茶,大不了就是个怠慢公务之罪。我的舞姬被打成那样,我一个胸无大志又重女色的王爷还能翻天?你信么?”   闻说此时才明白当日玄旻杖责灵徽的真正原因,也感叹他顾虑之长远与缜密,只是可怜了灵徽蒙受这些皮肉之苦。现今二楼的灯光中,正是那才换了药的女子在忍痛低吟,一如方才玄旻所言,灵徽自从到了陈国之后,就是一叶在浩海中的孤舟,失去了依凭与保护,所有的一切只能自己承受。这样想来,当初的玄旻还比灵徽幸运一些,至少那时候,玄旻的身边还有瑶姬,后来,还有了她。   也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将沉思的闻说唤回了神。她定睛去看,见玄旻已提步走入了驿站中,而外头夜色已浓,确实不适合久留了。她再看了一眼二楼的灯火,光线温柔,让人油然生出一种想要靠近的念头,她迟疑片刻也就此走进了驿站。   ☆、第五章 溅血高九丈 未知身死处(三)   杜骁回到建邺之后立刻将在洵江的所见所谓一一禀告给了中朝,却如玄旻所愿将灵徽与他的出现隐瞒下来。中朝听闻如此消息龙颜大怒,即刻下令将景杭押解回都,再令杜骁撰写完整奏报以作定夺。   得到这个消息时,玄旻一行人甫至建邺城外。   灵徽不顾身上伤痛,支起身问闻说道:“你说的是真的?”   闻说点头,目光不由落去玄旻身上道:“今上现今正在气头上,王爷是要这个时候进宫么?”   玄旻稍作思量后只说先回清王府便没了下文。   而皇宫之中,皇后一旦听闻今上要捉拿康王,才好了没多久的身子就又垮了下来。景棠闻讯入宫,只是他才踏入中宫,就听见皇后接连不止的哭声,他不由皱眉,却还是进去了。皇后见景棠到来,拉着他又是一番哭诉,只让景棠想办法搭救景杭。   自从上次将复桥一事栽赃给景杭之后,景棠便再不觉得能与景杭共谋大事,所以在景杭被遣回赐地之后,两人也几乎没有往来,如今皇后要他想办法,他也只是敷衍塞责,并无意插手其中,免得被西雍见缝插针寻了他的错处借题发挥。   如此一连多日,直到景杭被押到了建邺天牢,景棠也没有动作。皇后为此不满,指责他不顾兄弟之情、手足之义。   景棠为此奋力为自己辩护道:“母后不是不知,我这太子之位全赖祖宗规矩才得以保全,如果我不是中宫嫡出,如今这储副的位置必定是在那西雍头上。这些年来,西雍看似与我和平相处,暗地里使了多少绊子,不是我小心一些,只怕早被他陷害得连如今四弟的下场都不如了。”   皇后就此止了哭,红着一双眼忧心忡忡地盯着景棠。   “上次复桥一事,西雍已对我紧追不舍,我也是出于无奈才没有保住四弟。原以为他回了赐地会安分守己,我也会想办法将他弄回来,谁知他居然这样急功近利。现在杜骁指认他欺君,这是重罪,我也是无能为力。”景棠重重叹息,等了一会儿见皇后依旧没说话,他才继续道,“我与四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我又怎么忍心看他受苦。如今只望母后别在父皇面前太多提及这件事,否则惹怒了父皇,就连我这个太子,都不见得能有好果子吃。”   皇后点头,却仍不死心,拉着景棠问道:“景杭如今身在天牢,我十分挂念,你若有机会,能替我去看看他么?”   景棠点头答应权当敷衍,只盼望现今这事别节外生枝再牵扯出别的来,他这些日子为了避开西雍的刀锋已是如履薄冰,如果景杭的这件事再掀起风浪,他就真要呜呼哀哉了。   之后不过几日,就有多为臣工上疏,意在弹劾康王叶景杭德行有亏,欺瞒君上,恳请今上莫再姑息,加以严惩,以示我朝法度严明,正我朝纲。   景棠自然知道那些上疏的大臣都是西雍的党羽,都趁着这大好的机会要彻底铲除景杭,以断他这当朝太子一臂。而景棠面对现实也无可奈何,多番忍耐却还是被推到了众人之前,要他来说康王一案应该如何论断。   议事大殿之上,景棠沉思后只得将景杭罪行一一数点,也再不为其作任何辩驳,只是也就此跪于圣驾前,将自己教弟无妨的罪责一并说了,请求今上责罚。   西雍在旁暗暗冷笑,见景棠又是这番以退为进的举动不免不以为意,只想今次景杭在劫难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跟过去一样,而他在朝中的敌人也就此少了一个,再要对付景棠也就容易了许多。   朝上众人各有心思,静静等着今上做最后定夺。不料蔡襄出列,恳请今上严惩景杭,以正视听。未免言辞不够振聋发聩,他援引前梁国宣帝太过优柔寡断而贻误政要最终导致灭国的实例,来强调此次对景杭惩处的重要。   蔡襄此言一出,便有其他臣工反驳此举无疑是将今上与那亡国之君相提并论,简直有辱今上,再将蔡襄身为梁国前臣之事翻出,指他如今咬死康王是别有用心。   于是朝堂之上,由对康王的惩处转为一众陈国老臣与蔡襄的论战,你来我往之间仿佛全然将那还身陷囹圄的康王抛诸脑后。   今上见状震怒不已,这才令众人暂且住嘴。而杜骁也在此刻出列,言辞不如蔡襄掷地有声,却也在情在理,未免他一人所述结果有所偏颇,他请今上再派人前往洵江调查,待一切查有实证,再定康王罪责也为时不晚。   西雍这才好整以暇地上前奏疏,附议杜骁所言,但又考虑到景杭毕竟是一国亲贵,没有完全定罪之前就长居天牢未免有辱皇家名声,他提议先将景杭安置在西府,设专人看管,等最终有了判定结果,再决定放不放人。   西雍这一建议听来是为景杭说情,其实是阻断了景棠暗中与之私通的可能,毕竟西府由今上直辖,其中侍卫都是今上直接选用,不存在是何人党羽一说,说到底就是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彻底将景杭幽禁起来。   景棠深知西雍用意,暗道他果然心机深沉,也不由料想此次洵江之事可能是西雍眼见无法在建邺对他动手,转而调过头先去对付景杭而将其作为踏板以便找到对付自己的突破口。一旦有了这样的念想,景棠便对这笑面虎更是多了几分暗恨,无奈今上对西雍宠爱有加,他并不能立刻将其铲除。   今上以为西雍所言甚是,便下令将景杭关押西府,又派亲卫禁军严密看守,再着人前往洵江仔细调查,务必让这件事水落石出。   如此这般,中朝才算暂时恢复安宁,景棠与皇后说起此事,未免皇后忧思过度,也只捡好听的说。每每被问及解救景杭之法时,他都皱紧眉头道:“此事须从长计议,我已派人去了洵江,务必在钦命大臣到达之前将一切打点妥当。”   皇后闻言虽仍旧不放心,却也只能点头,又忽然想起什么,拉住景棠道:“再过一阵子就是太后大寿。今年是整岁,宫中要大办,到时候能不能求你父皇将景杭解禁一日?”   景棠想后道:“这事儿可不该由我说。”   皇后寻思过景棠的话后便觉得这件事由太后提出是再合适不过的,因此特意去求见太后,好话说了不少,自然也少不得一番情真意切的哭诉。   太后见皇后这些时日来消瘦了不少,再则景杭到底也是她的孙儿,在寿宴当日解禁一日并不算过分,便答应了皇后。   皇后为此连连拜谢太后,为讨太后开心,她更在日后时常前来陪伴,婆媳二人看来和睦,就连昭仁都为此有些吃醋,说太后进来顾着皇后,冷落了她。   后宫之中看来一切平静,而那建邺城外的洵江则暗涌仍在。景棠派去的探子在进入洵江的第二天就意外横死,而当地康王府连同洵江狱遭遇了天火之灾,一夜之间化为废墟,令整个洵江城都陷入了人心惶惶的地步。更有甚者传言是天意如此,意指陈国有妖邪,并非王道正统。   迷信之说古来有之,虽有所谓不信天命者,却有更多人信奉神明鬼怪。钦命大臣一见洵江城内因为那天火的流言而到处人心惶惶,不得不立刻回禀中朝。今上闻讯大斥有人心怀不轨,妄图以此蛊惑民心,便下令在洵江彻查散布谣言之人,从而将原先调查景棠一事就此压制了过去。   清王府内玄旻听闻说汇报了这些情况后显然颇为满意,就连手下运笔都自如轻松许多,道:“宋适言还算聪明,知道借助鬼神之说来引起人心恐慌。”   “康王当日在洵江城中斩杀了那么多梁国旧部,宋适言又怎么放过开罪康王的机会?一丝翻身的余地都不会留给康王的。”闻说道。   玄旻此时收笔道:“出来吧。”   拐角处,灵徽扶墙艰难地现了身,显然身上的伤并没有大好,现今她吃力地挪着步子到闻说身边,停顿片刻后才问道:“你跟我大哥说了什么?”   玄旻搁下笔,看着自己方才在纸上写下的字道:“你自己上来看看就知道。”   灵徽满腹狐疑,想要从闻说身上先行探知一些情况,然而闻说始终垂眼,并没有给她任何回应。她只好无奈上前,忍着背上的痛好不容易走到了玄旻身旁,待她去看那张纸,却被纸上的自己震惊,道:“这笔迹……”   “这就是我用你的名义给宋适言送去的书信。”玄旻走去闻说面前问道,“让你准备的衣裳可备好了?”   “已经备下。”   灵徽一面听着玄旻主仆二人的对话,一面盯着之上的字迹。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从未写过这些内容,灵徽都会将这笔迹误认为是自己的。   “天火祸国。”灵徽轻声念着纸上简短的四个字,心底的不安油然而生,问玄旻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玄旻才将闻说打发走,乍一听灵徽这义愤填膺的质问,他有些意外,转身时间灵徽依旧立在亭中的背影,他淡定道:“请你大哥配合演出戏,也好将他们的视线引开,省得我再去打点。”   灵徽抢步到玄旻面前,怒目相向道:“你这样做,无异于将我大哥推上不归路。”   “他们也没想过回头。”玄旻无所谓地看着灵徽,注视着她又一次涌动的愤怒,道,“我只是这样告诉他而已,散布谣言的决定是他自己做的,他觉得这样做有利于他的复国大计,我也拦不住。”   玄旻事不关己的态度让灵徽极度痛恨,却也为宋适言就此中计而无奈。事实也正如她料想的那样,因为到处散播的流言引起了中朝的重视,朝廷对乱党的打压和抓捕进入了新一轮的严苛中。灵徽听着闻说每日打探来的有关捉拿乱党的消息,心中总是惴惴不安,她却没有办法停止这样的行为。   就在灵徽这样日夜的忧心之中,太后的寿宴就在眼前。   灵徽原本以为玄旻会带着闻说前往,不想居然要她共同出席,而玄旻为她准备的,是一套白裙,与她过去在弋葵城三阳台上跳舞祭祀的着装一模一样。   出席寿宴却着白衣原本于理不合,但玄旻坚持要灵徽穿着这套裙装出席。她本不乐意,却听玄旻道:“你不想自己走着去,我就让人抬着你去。”   玄旻既然这样说,就一定言出必行。灵徽以为横竖是陈国太后的寿宴,到时候如果受到责罚也由玄旻承担,如此想后,她便就此答应。   前往太后寿宴的当日,在入宫后玄旻先行带她去拜见太后。下车时,她见玄旻朝自己伸出手,那只舒张在自己眼前的手掌盛着此时日光,竟让她觉得有些恍惚,而玄旻看他的眼神也比过去温柔许多。   灵徽猛然想起当日在齐济,玄旻也曾在众人面前展现过他对她的柔情,然而转眼间,他便冷眼看着她在湖水中挣扎,想来他今日这样的表现,也是别有所图。一旦觉察到这样的真相,灵徽只在心底苦笑,伸出手给予玄旻回应。   因为背上有伤,灵徽下车的动作显得缓慢还有些笨拙,而玄旻则极其耐心地照顾着她的一举一动,及她最终落地站稳,两人交握的掌心间却猛然多了一张字条。灵徽惊觉间正抬头去看玄旻,却见玄旻的目光落在了别处,她顺势望去,见另一辆马车正朝太后宫中驶来。   来人正是靖王西雍。靖王妃在两年前因病过世,西雍便一直未再立正室,所以今日他携宠姬瑟瑟前来。瑟瑟虽非靖王正妃,却一直专宠于西雍,又貌美聪慧,得西雍金屋藏之,已不是秘密,所以她的出现虽然不太合祖制,但因西雍备受圣眷,也就无人敢就此提出质疑。   而跟在西雍身边的另一人便是在齐济一案之后销声匿迹的唐绍筠,如今他已是西雍府上幕僚,与西雍关系颇为亲近,是以今日西雍将他也带入了宫中。   瑟瑟今日严妆华服,一经出现便引得不少人为之注目,而她丝毫不为之胆怯,落落大方地站在西雍身边,俨然一副王妃姿态,眉眼含笑,娇艳嫣然,确实当得起惊艳一词。   瑟瑟下车之后见到玄旻,那眉梢笑意顿时凝固,站在西雍身边再也不肯挪步,只盯着那淡漠冷俊的清王,神情极为复杂。   ☆、第五章 溅血高九丈 未知身死处(四)   西雍见状便去签瑟瑟的手,将她引到玄旻身前,自己却又拦在他二人中间,笑道:“六弟来得早。”   唐绍筠眼见灵徽在场便不免有些激动,但他也明白此时此刻自己的处境,便只好眼睁睁看着灵徽站在玄旻身边。   “三哥也是。”玄旻稍退半步示意西雍先行入内给太后请安。   西雍自不推脱,这就携了瑟瑟离开。他感受到身边女子用力拽紧自己而开始发颤的手,不由相顾低语道:“早与你说了会遇见,你偏要过来。”   瑟瑟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然而袖中的手只更紧地拉着西雍道:“妾只是想看看他,这些年有了哪些变化。”   眼中有泪水涌出,却被她强行忍了回去,瑟瑟转头注视着西雍道:“王爷答应妾的事,万不可忘记了。”   当初瑟瑟与他说,玄旻在梁国时曾与瑟瑟的姐姐有过一段孽缘。原本姐姐要为玄旻放弃一切,与那陈国质子私奔逃出弋葵,却不想玄旻在最后关头背信弃义,失约于姐姐,致使姐姐被人发现而活活被打死,就此连累她整个家被弋葵城所不容。举家离开弋葵后不久,寡母就克死异乡,她也被恶人诱骗而流落到了陈国,幸而被西雍所救。   西雍朝瑟瑟点头,便继续带人往太后处去了。   稍后玄旻旁若无人地领着灵徽前往太后处祝寿。因他提早到来,便被太后留下单独说了会儿话,无非事关齐济失察一事。而他也只是静默聆训,并不作任何辩驳之词。   待将近宴席开始,玄旻就此退下,到达宴会大殿时,他见灵徽已经入席,正孤零零坐着,周围王公亲贵没有一个与她有丝毫交流,她还依旧处之泰然,犹如塑像。   玄旻入座之后,今上与皇后便与太后一同出现,再说了一番冗长的祝词之后,宴席才算正式开始。   因今日是太后寿宴,景杭得以暂时离开西府前来祝寿,却因为到底是戴罪之身而不得亲近主君,因此他被安排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此时他看着眼前歌舞升平,宾主尽欢,却独有他被冷落在一旁,心中难免有所怨恨,便自顾自饮酒解愁,却忽然听见皇后开了口。   皇后因为近来因为景杭一世日夜忧虑而显得有些憔悴,却不得不在众人面前强颜欢笑,为讨太后高兴,在一支歌舞时候说了好些好听的话。众人听她表面上在说今日太后寿诞盛宴,众王孙齐聚一堂,孝心可嘉,其实还是在为景杭求情,这话虽是她对着太后说的,却根本是说给今上听的。   今上听出皇后深意并未有所表现,只将话题引去了别处,随即引来众人随声附和,而说着说着,就有人提到了玄旻身旁的灵徽,说她昔日在弋葵城中当街起舞,被封为神女,今日既然太后寿诞,也该让她这“大陈子民”为太后献舞一曲。   灵徽作为今日陪同玄旻到场的女眷,被人提出这样的要求,无非是有人想借此羞辱玄旻,也同时在她面前抬高陈国而贬低过去的梁国。灵徽身为梁国公主,必然不会答应这种无礼的要求,只是她正要言辞拒绝,却听玄旻在她身边低声道:“去。”   灵徽对玄旻的决定十分意外,不由讶异相顾。而他们此时靠得近,这样的动作又因为玄旻刻意的引导而显得有些暧昧,不禁令另一边的唐绍筠暗生怒意。   西雍见唐绍筠强行忍耐的模样只是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转过视线时间瑟瑟正一刻不停地盯着玄旻与灵徽,那目光中自然是有恨的,却也还有其他,是他一时间难以分辨的。   “她真美。”瑟瑟长叹一声,失落地转过头去看西雍,“妾终于能明白当年清王为何会为了她不惜与太子起冲突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西雍虽然对瑟瑟此时的行为颇为莫名却也能够理解她的失落,这便暗中握住她的手道:“待本王为你报了仇,你就会是我陈国最美的王妃。”   西雍眸光真诚深情,也就缓解了瑟瑟如今低落的情绪。   也就是在他两人这样简短的交谈中,灵徽已起身道了大殿中,点了一首曲子,要当堂献舞。   她过去就是穿着这身衣裳在他面前起舞,尽管那时的她全然不知他的注视,但他却将这灵动曼妙的身姿深深地记在了脑海中。大约是她足够虔诚,她对这世间的一切都抱有着美好的祝愿,也就令她本身仿佛也充满了这种积极向上的明媚,从而成为了他惨淡人生中最温暖的一笔,哪怕彼此隔着那样长的距离。   乐音幽幽,白影翩然,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昔日的梁国明珠身上,她犹如惊鸿临世,在今日满堂华彩中依旧清丽婉约,不同于周遭的绚丽夺目,她白衣淡妆,犹如出水芙蓉,净而无瑕。   背上还未好全的伤因为跳舞的动作而一直折磨着灵徽,她不得不咬牙忍着不断加重的疼痛而踩着乐音继续跳着。这样的痛楚令她开始神智模糊,耳边的音乐也飘忽起来,视线中的一张张人脸也逐渐难以辨认,到最后她痛得直接跪去了地上。   玄旻当即上前将她抱起,大呼着太医,现场也随即出现了暂时的混乱。待玄旻将灵徽抱下去休息之后,一切才有恢复如初,并没有因为这个小插曲而影响了寿宴的气氛。   唐绍筠在玄旻重返大殿之后便悄然退去,他自然是去探望的灵徽的,却不料被闻说中途打晕。   “他果然料事如神,是你自己要跟出来的。”闻说摇头道,这就将唐绍筠安置去了别处。   闻说回到大殿的第一刻就暗中朝景杭丢了一团纸,景杭见后大为吃惊,却未免引人注意,他立刻将纸藏了起来,趁众人不备时悄然离去。   玄旻注意到景杭离开的身影,不由看了一眼闻说,见闻说朝自己点头,他却仍有隐忧,只是现下已不适合再派闻说离去,毕竟这大殿之上,到底还是有几双眼睛在时刻盯着他的。   景杭根据字条上的提示到了约见的地方,见清水碧树间赫然站着一道白衣素影,墨发垂腰,显然是在等他。这等身姿清艳绝俗,景杭不用多想也知道是谁。想他当初之所以挑了灵南下手,不过是因为景棠有言在先点名要了灵徽,现今佳人相约,他岂有白白放手的道理。   灵徽确实在大殿上触动了旧伤,却并没有真的到那么严重的地步,为的不过是做这一场戏,让所有的人都以为她没有任何的能力去做接下去的事,而闻说也已经为她布置好了一切。   见面前果真是灵徽,景杭立即快步上前,却又忽然起了疑心而止步道:“灵徽公主如此邀约本王,是得清王允许?”   提及玄旻,景杭便怒从中来,他已知道了玄旻暗中设计陷害自己,却因为所有人看见的“事实”而令他百口莫辩,眼下他只能将一切怨和怒都忍下,等将来自己或能东山再起,再去将那出卖自己的玄旻就地办了,以泄心头之恨。   “如果他知道了,就不会让我出来了。”灵徽朝景杭敛衽一拜,见他又惊又疑,她镇定道,“约王爷出来是我自己的主意,为的是想跟王爷谈个交易。”   景杭颇为意外道:“我跟公主会有什么交易可谈?难道是携手刺杀清王不成?”   “刺杀大约不能,陷害应该是可以的。”灵徽道,“清王之所以会在先前对王爷动手,是因为记恨当年太子与他因为我而结仇,担心太子哪天心血来潮会找他报复,可他又不能直接动太子,就先拿王爷你开刀,同时利用靖王缠住太子,看他们互斗,他坐收渔翁之利。”   “他确实像有这等心机之人。”景杭深以为然,不禁追反道,“你是她的人,为何跟我说这些?”   “我不是他的人,我只是他养的一只宠物,呼之则来挥之即去,过了五年这样的生活,我早就受够了。”灵徽见景杭似有些站不稳便问道,“王爷没事吧?”   景杭只觉得眼前景象开始天旋地转,四肢不听使唤地乱颤,他不得已扶着一旁的太湖石,强作镇定道:“我没事。”   灵徽知是药效开始发作,又等了一会儿,见景杭整个人都靠去了太湖石上,便走近他身边道:“我有一个计划,可以免除王爷现在所受的幽禁之苦,王爷可愿意听?”   灵徽的声音在景杭听来已是变了音调,他模糊地听见幽禁,便知事关自己如今处境,便下意识地连连点头,示意灵徽继续。   “王爷当真要听?”灵徽试探道,一点点地靠近景杭,见他整个人将滑坐去地上,她猛然拔出随身的匕首,朝景杭胸口刺了过去,同时用手捂住景杭的嘴,不让他发出太大声响而引起别人注意。见景杭无法反抗,灵徽道:“王爷听见了么,你刚刚发出的声音。”   灵徽快速拔出匕首,景杭随即又发出一声闷哼,她又朝他腹部扎了一刀,未免他受药力影响感受不到疼痛,她特意握着匕首拧了两下。感受到景杭痛苦地扭动身体试图展开毫无用处的挣扎时,她眼底闪过一丝快意,狠声与景杭道:“你还记得灵南么?被你逼死在泰宁城那口枯井的灵南!还有那些在洵江被你杀害的梁国旧部!”   一旦提及至亲,灵徽便又被灵南那悲惨的死状所影响,她的恨在顷刻之间全部涌了出来,化成她眼中刺人的目光,也成就了她此时此刻毫不留情的动作——一连三刀,她重重地用匕首捅在景杭身上,却依旧无法平息她隐忍了五年的恨意。   景杭瞪大了的双眼充满恐惧与意外,脸上凝固的表情正显示着他所遭受的痛苦,这恰恰刺激了灵徽,令她想起当时那些充满嘲笑和鄙夷的眼神,他们对灵南的尸体指指点点,丝毫没有怜悯之心,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现今她眼前的这个人。   灵徽举起匕首要刺入景杭的双眼,然而眼前这个已经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的人只是木讷地睁着眼,仿佛已经感知不到疼痛,哪怕那饮满他鲜血的凶器近在眼前,只差分毫就能让他再也无法看见这世间的花红柳绿。   灵徽举着匕首的手开始发颤,她盯着已经瘫坐在地上,身体快要没有起伏的景杭,刚才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神智在面对死亡的时间里一点点清明了起来。她想起年幼时看见的那些笑颜,想起梁国百姓对她的尊敬与崇拜,想起许多她过去以为美好的事物,那些让她远离世间丑恶的东西并不应该被她遗忘,可她竟然在刚才亲手伤害了别人,以恨之名。   景杭求生的意志让他在生死最后一线的时刻用了仅剩下的一点力气拽住了灵徽的裙角,但他这样的动作却让灵徽惊慌起来。   此时的灵徽思绪里一片混乱,她的仇恨,她的善良,交织纠缠在一起,报了仇的快/感,杀人的负罪感,让她一时间没有能力去做任何的思考。正在一切都混乱不堪的时候,景杭拽起她的裙角,她像是遭遇了晴天霹雳那样思绪在刹那间一片空白,视线里只有满身染血的景杭。这样的画面太过触目惊心,而还在呼吸的景杭让她觉得这是一个怪物。为了平息这种深入心底的惶恐与害怕,灵徽无意识地举起匕首,再一次扎向了景杭。   温热的血液汩汩地从伤口中涌出来,景杭在几下轻微的抽搐之后再也没有了动作,整个身子随之松散,彻底瘫在了太湖石下,而他的那双眼睛还直勾勾地看着灵徽,如同他还活着那样,但那眼中却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生气。   记忆中那些嘲笑灵南的声音跟灵南拼死抵抗景杭侵犯的叫声混杂在一起,让灵徽仿佛回到了当年的那个时候,在国破家亡的悲伤里,在亲人惨死的悲痛里,在孤苦无依的绝望里,将她这五年来通过仇恨建立的自我保护在瞬间击溃,也令她无所适从。   眼泪低落在手背上的瞬间,她像是被烫着了一样缩回手,景杭那双睁大了的眼睛再一次刺痛了她的神经,她急于想要逃离这充满压迫和痛苦的地方,远离景杭那死不瞑目的样子。   她跑到另一处人迹罕至的角落,却因为无法将景杭死时的模样从脑海中抹去而难受得再一次干呕起来。她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掏出来,将埋藏在其中所有代表了灰暗与负面的情绪统统剔除。   这样一个人独处了一些时候,灵徽的情绪才算稍稍安定下来,她看时间觉得差不多了便要回去休息的地方,却忽然想起自己的匕首还留在景杭身上没有拔/出来。然而她正要回去,却见有宫中的侍者正朝她方才约见景杭的方向过去,未免暴露行踪,也不能让人看见她这会儿身上的血迹,她只好暂时放弃去取匕首的念头,立刻回去将衣裳换了。   ☆、第六章 惊波骤打荷 亮剑为红颜(一)   在太后寿宴的同时发生康王被杀这种事势必会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寿宴当即停止不说,整个皇宫都立即被封锁起来,所有人员都要进行严密盘问,每一处角落也都要严格搜查,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皇后因此备受打击当场昏厥,太后也受到惊吓而立刻回寝宫歇息,所有人都为此紧张不安,今上为杀人事件雷霆大怒的同时也陷入痛失爱子的悲伤之中,下令彻查此事。   中宫的病情自有太子景棠照顾,太后宫中则不时多了一道身影,正是玄旻。   玄旻虽受太后疼爱,平日却不太进宫,现今时常出入太后宫中,盖因寿宴当日太后也因为康王之死而险些不省人事,加上太后本就年迈,忽然遭遇这样的刺激身体难免支持不住,玄旻也是感念太后对自己的家族情义,这才在最近经常入宫探望。   这一日玄旻甫到太后宫中就听闻今上也至,他正欲回避,却被太后拉着,无奈之下才与今上打了照面却也不多话,只听他询问太后的病情以及康王之死的调查结果。   太后说着说着便老泪纵横,她虽一心提拔玄旻,却也不是个冷血无情之人,往日皇后也会带着景棠跟景杭过来看望她,祖孙之间的情分多少还是有一些的。今上见她如此伤心不免触动自己丧子之痛,神情就此愁苦起来,最后都是昭仁在劝。   几人如此说了一会儿话,今上未免打扰太后歇息便要离去,临行前他命玄旻跟自己一道走。   玄旻不知今上是何用意,但也不好违背皇命,便一路跟了出去。父子两人从太后宫中出来,今上不发话,他也就不说话,沉默了半晌,他才终于听见那一国之君问道:“景杭遇刺,洵江地方上的诸多事宜就无人主持,你有什么想法么?”   玄旻足下微顿,思绪飞速转过一圈,忙跟了上去道:“但听父皇定夺。”   今上莫名地哼了一声,不知是生气还是嗤笑,依旧负手朝前走着,不多时就停了脚步,转身盯着垂首默然的玄旻,审视的目光在他脸上打转,加重了语气问道:“朕是在问你的想法。”   玄旻忽然跪在今上跟前深深埋首道:“臣没有想法。”   让人难以捉摸的目光从今上眼眸中迸发出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不曾抬头的玄旻。这是至今他们父子之间第一次这样正式的独处,在玄旻生命的前二十年里,他只是知道自己有一个身在梁国的儿子,在玄旻回到陈国之后,他也不过是在朝堂之中大概见到了这个本就与自己生份的儿子,在他的意识里,玄旻的存在可有可无。   然而此刻今上所有的视线都凝固在玄旻身上,想要从这个“透明人”的一举一动中去捕捉些什么,也许是出于景杭之死带给他的触动,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有玄旻这样一个儿子,但他也如今才发觉自己对这个儿子几乎一无所知。   阳光好得本该让人觉得心情畅快,然而在玄旻与今上的相处里却只有无止尽的沉默跟沉闷。那一站一跪的两道身影看来全无骨肉亲情,彼此生疏得看不出有任何关联。   长时间的静默在今上的拂袖声中结束,那道身影终于从面前离开的瞬间,玄旻的心情并没有任何改变,他甚至没有抬起头去看今上一眼,视线的尽头是平坦的宫道,而那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道路上,却似乎逐渐出现了瑶姬的身影。   玄旻的神情在此时才有了稍许改变,他的眉不由皱了皱眉,因为跪得太久,刚起身的时候有些站不稳,但他依旧望着那一处瑶姬的幻影,看着母亲衣着华美地朝自己走来,他才终于知道,曾经的瑶姬有多美,跟他记忆中那个落魄悲惨的妇人形象简直天渊之别。   瑶姬的幻象终于要走近玄旻身前,他看见瑶姬朝自己伸出了手,然而他才要抬手,那影像就彻底消失了,眼前依然是宽阔的宫道,被晴好的阳光照得一片亮堂,宫道两边的花草也长势正好,却再也不会有瑶姬的出现。   这就是玄旻并不愿意时常入宫的原因,这个地方时刻提醒着他,他跟瑶姬被抛弃的现实,眼前所有的似锦繁花都将他过去的遭遇映衬得鲜血淋漓,也就让他对这座皇宫,也对居住在这里人的多了恨,而这些恨却不是瑶姬希望他拥有的。   在离开皇宫的马车上,玄旻依旧为与今上之间发生的一切而沉着脸。他对今上与康王之间的父子之情没有半点兴趣,更对他自身与今上间的血脉相连而无动于衷,因此对今上今日的试探并没有一丝心动。   “我以为你会趁机给太子或者靖王下套,没想到一个字都没说。”闻说道。   “洵江是不是好地方,太子跟靖王都心知肚明,这件事不用我插手,他们自己都会想办法争取。”玄旻合眼道。   闻说看着玄旻今日始终心绪难定的神情有些担忧道:“很久没见你这样了。”   “我不是生来就无情无义之人,只是被现实所迫罢了。”   玄旻冰冷的语调与他言辞间的无奈全部搭调,闻说因为他身上这样的反差而又生出同情来,她注视着玄旻如今尚且微皱的双眉,不由轻声叹息。   “她怎么样?”闻说的沉默令玄旻不禁睁开了眼,看着女侍卫低眼处的隐忧重重,他追问道,“如实回答。”   闻说又顿了一会儿才摇头道:“你想知道,自己去看看不就可以了?”   玄旻被闻说少有的反唇相讥而震惊,他稍稍转过视线道:“我问,你就答,几时学会的这种手段?”   玄旻听来有些不自然的语调令闻说心底萌生了一层无奈之感,她抬眼看着玄旻若有所思的眉眼,郑重道:“她很不好。”   玄旻的表情在瞬间有了极细微的变化,尽管他极力克制让这样的情绪波动表现出来,却还是被一直在观察她的闻说察觉。作为跟在玄旻身边十多年的护卫,闻说清楚地知道这样的情形代表了什么,可如玄旻那样的性格,这种被克制的情绪究竟是好是坏,连她也不敢确定——他并非生而无情,却已经做了十几年冷情薄性之人了。   玄旻回到王府后就一个人在书房中待了很久,闻说也就在房外守了这些时候。当他终于开门出来时,闻说只是对此表示了暂时的安心。主仆两人心照不宣,一个去了灵徽居住的偏苑,一个则继续暗中保护。   此时夜色已浓,月光却不甚清亮,蒙蒙地照了满园,仿佛罩了一层薄纱,让眼前所见都变得暧昧不清。玄旻行至偏苑,发现灵徽正独自在园中跳舞。   月下白衣广袖翩然,裙裾在晚风中飘动,看来犹如降世仙子,然而她今夜舞姿不似往昔灵动飘逸,举手投足之间都仿佛为沉重之物所扰,看来令人心生恻隐。   没有乐音相伴的舞蹈再加上这满腹愁绪的舞者,也就令如今月色也随之哀伤起来,更因这薄光侵染,庭中花草也显得凄迷萧条了。   玄旻看着那最终定格的身姿在夜风清月下停呈现出浓重的伤痛,灵徽最终颓然跪去地上,一并传来痛苦压抑的哭声,凄凄切切。   自从太后寿宴归来,灵徽便一直难忘景杭的死,那样满是鲜血的画面将她的思绪侵占,连同旧时的记忆一起被挖掘出来,时时刻刻敲打着她心中原本对生命的敬畏,然而如景杭那样一个恶人,她又为何要去怜悯?   过去的五年里她不断地告诉自己要报仇复国,可当她真正手刃了仇人之后,除了当时刹那的快/感,便只剩下源源不断地自责与慌张。她曾与死亡那样接近,灵南的死,简宁的死,洵江城里那些梁国旧部的死,她以为她已经能够面对,但当她亲手制造了死亡的时候,她仍旧会不知所措。那一刻所谓的勇气源于仇恨造成的冲动,但她在那一切之后却害怕起来。   玄旻给了她五年的时间让自己变得冷酷起来,她也以为在彼此的针锋相对里,她有了改变,但其实她依旧那样软弱,报仇不过是她用来苟活的借口,她一直以来所谓的努力都是自欺欺人。   在感受到有人走近之后,灵徽努力止住了哭泣,缓缓抬起头后,她看见了玄旻因为背光而被隐没在月色中的面容,依旧没有表情,依旧在对一切的不以为意里透着对她的鄙夷,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无能,就好像过去五年里他化解了她每一次的刺杀之后那样,丝毫不为她的行为有半分情绪的变化。   玄旻这样的眼神让灵徽愤怒又恨极,她忽然拔下发间的钗刺在玄旻颈边,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一次,玄旻没有任何想要反抗的动作。   她的难以置信跟他的镇定冷俊在夏夜的风中纠缠在一起,灵徽握着钗的手开始颤抖,内心对眼前这个人的恨正在她的内心掀起惊天海浪,面对他的不作为,她其实可以果断地将钗刺进他的咽喉,就跟她当时直接将匕首插/进景杭的胸口一样。   颈上已被刺出了血,玄旻只是漠然看着已经泪眼婆娑的灵徽,用他毫无波澜的口吻道:“是在遗憾你手里的第一条命不是我?”   她在玄旻的引领或者强迫下见证了那么多生命的终结,也最终在他的安排下让自己成了杀人凶手,这样的改变过程正是她一路过来的心路历程,也正是玄旻希望的属于她的成长。   “第一次杀人确实需要足够的勇气,再多杀一些也就麻木了。”她刺在玄旻颈间的钗又刺入的一丝,而玄旻的眉眼却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抬起手将她不停颤抖的手握住,道,“拿稳了。”   内心对玄旻的痛恨让她极度想要立刻结束这个人的生命,然而心底又翻腾着另一个声音,将她跟他过去的点点滴滴都翻了出来,所有他对她的不屑与冰冷或者是偶尔的温柔,令她将钗刺入他颈上的动作变得迟疑起来。   眼中泪水将视线中玄旻的影像变得模糊,也将她本就不够坚固的意志冲散,灵徽为自己的懦弱而恨到无以复加,但她终究再也下不去手,一把丢了手里的钗后,她哭着坐去了地上,口口声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明明报了仇却这样不快乐?为什么当她能够杀死玄旻的时候她却下不了手?为什么她对这个人那么深切的恨到头来却仿佛变了质?   她瘦削的身影因为放肆的大哭而颤抖不止,再也不顾是不是在玄旻面前把自己的脆弱展现了出来,她只是想在这几天的压抑之后彻底地大哭一场,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出来,否则再隐忍下去,她会疯,会崩溃。   玄旻将地上的钗拾起递给灵徽,道:“你以为报仇只是嘴上说的那样简单?如果连杀人都不敢,杀人之后还要这样自怨自艾,还要报什么仇?你难道不知道你所热爱的梁国,也是建立在无数人的鲜血和白骨之上的么?”   “我答应过你会帮你报仇,现在第一颗首级第一条命已经到了你手里,你总该相信我说的话,也该更没有顾虑地听我的吩咐。”玄旻凑近灵徽身边,充满诱惑地问道,“还记不记得灵淑?”   灵徽的哭声顿时停止,尚还湿润发红的眼中充满惊讶,她睁大了双眼瞪着玄旻,对他的蛊惑满是怨恨,却也通过这样的表情给予了这个问题肯定的答案——她记得,从来都没有忘记。   玄旻拉起灵徽的手,将发钗交到她手中,淡淡道:“如果你已经忘了,我也无所谓,她可不是我的妹妹,不是我的亲人。”   玄旻总能抓住她的弱点,击溃她的意志,哪怕她对杀人有多么深切的不愿,但她也确实记住了在刺入景杭身体第一刀时内心的狂喜。那一刀点燃了她五年来所有的兴奋,尽管之后她为这样短暂的愉悦痛苦了好几天。但那种感受让她念念不忘,在玄旻这样的鼓动之下再次呼之欲出,让她不由地握住了手中的发钗。   玄旻伸手将灵徽脸上的泪痕轻轻擦去,温柔得就好像当日在齐济城中抱住她时的样子。这让灵徽在经历了那一番纠结之后彻底放下了对这个人所有的防备,只是出于本能地将视线凝固在他身上,试图更多地获得他这难得的柔情。   玄旻站起身,低看着还有些出神的灵徽,他们交接的目光里已经没有了方才片刻的温和,他仍然眸光清冷道,“你如果觉得活着痛苦,就用你手里的钗把自己了结了,也好早些去见你的父皇,去见灵南跟灵淑,让你的大哥宋适言继续在复国报仇的所谓誓言里挣扎,直到他的死亡。”   墙上的闻说看着玄旻就此离去,再也不顾依旧坐在地上的灵徽,而那白衣女子失魂落魄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就这样独自在园中待了许久。然后她将发钗上的血迹擦干净,重新戴去了头上,也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身影清寂,全然没有了方才的痛苦与挣扎,就这样无声地回了房。   薄云被风吹来,遮住了月光,庭院中也随之暗淡,闻说看着陷在夜色中的一切,终究只是摇头,这就翻身下了墙,朝玄旻离开的方向去了。   ☆、第六章 惊波骤打荷 亮剑为红颜(二)   景杭的案子在多番追查下依旧没有任何结果,整个建邺为之陷入了惶恐与人人自危之中。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八月才有所缓解,在苦查无果的现实之下,今上解除了建邺的封锁令,城中原本已渐萧条的百业才慢慢恢复起来。   每年八月,建邺城中一批文人墨客会举办诗友书画会。陈国尚文,文人墨客因此受到诸多优待,也就推动了本国诗书文学的发展,而作为一国之都的建邺,自然少不得汇集全国最优秀的文士共聚一堂。每年大大小小的诗文集/会少则三五十场,多则近百场,其中规模最大的就属一个月前,也就是七月中那次在建邺城南的福临山中举行的诗词书画会。   集/会之处就在福临山风景最佳的曲水涧内,只要是文学同好就可以参加,不论男女老少,大家以文会友十分风雅,这其中自然少不得与诸多文士交好的西雍。   西雍作为集/会主持者特意邀请的贵宾,一到场就受到众人欢迎追捧。他本就外貌英俊,又温润儒雅,才出现就引得不少会上女子为之注目,却因为他身边那容貌姿色倾城的美姬而只能远远观望。   瑟瑟并不是第一次跟西雍出席这种聚会,所以对一切流程十分熟悉,对这曲水涧也并不陌生,是以在西雍与那班文客交谈的间隙,她独自一人到了别处欣赏风景。   此时正是荷花盛开的时节,曲水涧中又遍生此物,荷叶相接铺满水面,一片碧绿之上便是那盛放的水中君子,在晴空下幽然绽放。   瑟瑟见水边有一朵荷花开得正好,她便想走近了去看,与此同时,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道眼熟的身影。她转头去看,见灵徽正朝这里过来,但她的身边并没有玄旻。   瑟瑟记得在当日太后寿宴上灵徽跳舞的情景,也清楚地记得当时玄旻抱着受伤的灵徽时格外焦急的神情,因此仅凭当天与灵徽的一面之缘,她就深深地记住了这个人,也由此陷入某些思绪中而忽略了自己原本要做的事。   灵徽今日是跟玄旻前来,玄旻之前告诉她在这里会见到老朋友,她起初疑惑,但在见到瑟瑟之后,她就明白了玄旻的意思,瑟瑟在,西雍自然会在,而那个如今已经成为西雍府上幕僚甚至可以称为得力助手的唐绍筠八成也会在。   灵徽并不为瑟瑟满是探究的目光而退却,她依旧从容地走去水边,在距离瑟瑟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放眼面前的荷花池,并没有要与瑟瑟交流的意思。   瑟瑟同样在观赏荷花,与灵徽在这样的青山绿水中无声独处,却已经暗流涌动,除了因为彼此身边人的身份,大约还有同为女子在容貌上的比较。   原本这样的静默并无不妥,只是从山中偶然飞过几只蝴蝶,在空中飞着像是在追逐游戏,瑟瑟见了以为有趣,便跟着那几只蝴蝶跑了起来,不知不觉就跑到了灵徽身边。而她着眼于空中飞舞的蝴蝶并没有留心脚下,也没去注意灵徽在做什么,只是忽然就掉进了水里。   瑟瑟的呼救声引来了旁人,西雍闻声赶来见如此情境,紧张之余必定要追究问责,只是当他正要问罪时见面前人是灵徽便一时讶然,随后玄旻到场,立刻让周围的气氛微妙起来。   西雍问瑟瑟究竟发生了什么,瑟瑟只是靠在他怀里不发一语,像是受了惊吓一样,但那双眼一直盯着灵徽,显然在说是灵徽将她推下水的。   面对瑟瑟这样莫名的指控,灵徽只是看着玄旻道:“不是我做的。”   事发在当朝权贵之间,在场的其余众人都噤若寒蝉,谁不知靖王深受隆宠,瑟瑟又是她的宠妃,他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而玄旻身后有太后撑腰,他又曾为灵徽不惜与太子起冲突,这皇家之事,岂是他们这些寻常百姓能插足的。   瑟瑟抱着西雍手臂,见他转头怜爱地看着自己,她便哭着喊了一声“王爷”。   “王爷还是先带瑟瑟姑娘回去换身衣裳免得落水引疾。”唐绍筠劝道。   西雍以为有理,这就抱起瑟瑟快步离去。   一场本以为会爆发的腥风血雨就这样无疾而终,在场的看客有庆幸没有被卷入是非之中的,也有为错失亲眼目睹一出好戏而暗自惋惜的,只是他们到底不敢在这是非之地多留,见西雍离开便各自散了。   灵徽正要跟玄旻一同回去,却听唐绍筠唤她留步。她抬头,见玄旻正递给自己一个古怪的颜色,她会了意,就此停步。   唐绍筠见灵徽停顿下身影便稍稍放了心,待玄旻走开之后他才上前,然而面对着灵徽犹如秋时初霜的面容,他却忽然不知应该如何开口,在心中琢磨了许久的措辞还是无果。   见灵徽要走,唐绍筠赶忙将她拦住,脱口而出道:“真的与你无关么?”   灵徽正视唐绍筠的眼光有为冰凉,道:“我已经说过了。”   灵徽的一举一动都令唐绍筠心生怜悯,尤其是想起初遇时她落水后楚楚可怜的模样,再看着眼前她这冷若冰霜的目光,他便不忍见她有这样的变化。   “虽然不知为何瑟瑟姑娘要诬陷你,但有一件事必定与你有关。”唐绍筠取出当日灵徽遗留在景杭身上的匕首道,“这是你的东西吧。”   灵徽惊讶道:“怎么会在你手里?”   “你杀害康王的时候,我就在一边的角落里。”看着灵徽讶异的神情,唐绍筠低头看着那把匕首继续道,“我当时不能动弹,也没办法说话,所以围观了整场杀人的经过。你知不知道你当时的样子有多残忍?”   唐绍筠没有得到灵徽的回应,他握住那把匕首,神情极为痛苦道:“我看着你一刀一刀刺向康王,将你当时的模样记得特别深刻。我想你之所以能这样杀了康王,是因为清王吧?”   灵徽将匕首从唐绍筠手中夺回便要转身离去,却听唐绍筠问她道:“他许了你什么,我一样可以。”   灵徽将匕首丢去唐绍筠脚下道:“他许了我,你的命,你给么?”   唐绍筠俯身将匕首拾起道:“在我完成我的目的之后,如果你真的想要我这条命,我可以给你。”   他真诚的眼神让灵徽有刹那的迟疑,然而一切掩饰在她冷淡的双眸中,便成了对这一番言辞的无动于衷。她慢慢走回唐绍筠面前,盯着他道:“既然知道康王的死跟清王有关,为什么不揭发他?”   “因为你还在身边,甚至你根本不愿意离开他。”   天知道她有多想离开那个叫叶玄旻的魔鬼,却因为出于他们暂时共同的敌人而致使她不得不跟着他,但唐绍筠这样直截了当的说辞又像是一只探入她心底的触手,将一些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东西翻找了出来。   见灵徽有了动摇的神色,唐绍筠立即劝说道:“我说过我会更好地照顾你,也愿意帮你。我如今已经成为了靖王的助手,只要你需要,我可以向靖王寻求帮助,他在朝中的势力难道还比不过清王?”   “你怎么会成为靖王的人?”   “我爹跟我提过,他走私的军火和盐茶其实不光跟康王有关,有很大一部分好处都被太子占去了。但这件被捅出来之后,太子却拒绝施以援手,甚至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康王。康王该死,太子也不能就这样逍遥法外。我虽然家破人亡,但原来在生意场上的关系人脉都还俱在,为了扳倒太子为我爹偿命,我投入靖王麾下,所幸靖王愿意收留我,这就是我为什么现在会跟在靖王身边的原因。但其实……”唐绍筠凝视着灵徽的目光神情恳切起来,“你那么恨太子,也不会想要我成为太子一党。而我想让你能够离开清王并更好地照顾你,想来想去,就只有靖王有这个能力。”   “可是靖王一直以来都没有跟清王有任何交锋,他凭什么向清王开口要我?”   “清王少理朝政,要拿他的错处并不容易,而眼下太子跟靖王也势成水火,他还是着力于对付太子,又怕与清王有不愉快之后,清王会跟太子联手,所以才没有动清王,你且再等等。”唐绍筠极力安抚道,“杀害康王一事我明知清王参与其中却苦无证据,又怕连累你,所以并没有告诉靖王。我眼见你有了这样的转变总是于心不忍,我保证一定尽快将你从清王身边接出来。”   “太子固然要对付,清王也不能放过。既然都是敌人,一起杀了不好么?反正他不过是个不理政要,没有权势的空壳,是不是太子/党又有什么关系?靖王要对付太子,万一回头清王跟他示好,他是不是就不杀清王了?他跟你的目的达到了,我呢?唐绍筠,我不光要太子的命,清王的命,我也要。如果你能说服靖王同时除掉清王跟太子,我会非常乐意到你身边,甚至帮助你们达成目的。”灵徽将匕首再一次取回道,“我之前就说过,等你真的有了照顾我、帮我报仇的能力再来跟我说这些话,否则我宁愿相信清王。至少留在他身边,我还有亲手杀他的机会。”   灵徽将匕首半拔出鞘,锃亮的金属刀身反射着阳光照在唐绍筠双眼之上,刺得他立刻闭眼,等他再睁开时,灵徽已经走出了一些距离。他望着那缓缓离去的背影,反复思索着她的话,渐渐下了某种决定。   灵徽与闻说见面时并没有看见玄旻,闻说说玄旻已经进宫去看望太后了,她便要等车回去清王府。   此时山中忽然传来一阵乐音,应该是用树叶吹出的声音,而灵徽立刻就辨认出那是她过去在三皇台跳祭祀之舞的旋律。   灵徽由此循声而去,重新走入山林间,然而那乐音似从四面八方传来,让她一时间难以辨认音源方向。而回忆被这音乐声勾起,她对故国的思念、对家人的怀念也因此涌现。   闻说跟来时见灵徽正听着音乐若有所思,而她的到来也令那声音突然中断,她便见灵徽开始迫切地在林中寻找那声音,却终究只是徒劳。看着失落的灵徽,她上前道:“王爷让你尽快回去,说在外面待久了不太安全。”   灵徽惨笑,看向闻说的视线也显得莫名,却还是依言重新走向了马车。然而她到底对方才的乐音难以释怀,最后登上马车时,她不由朝山林里又忘了一眼,只是树木葱茏,山间鸟鸣声声,并没有她期待中的声音再度出现。   在灵徽的马车驶回清王府之前,西雍已经带着瑟瑟回了靖王府,未免当真因为这一次落水而令瑟瑟抱恙,西雍直接请了大夫为瑟瑟看诊,确定没有问题之后才算放心。   事后瑟瑟乖巧地靠在西雍怀里道:“王爷这样关心妾,妾真是无以为报。”   瑟瑟娇艳的笑容并没能化解西雍此时的愁绪,他问道:“当真是灵徽推你下水的?”   瑟瑟闻言变色道:“难道妾还会欺骗王爷不成?”   见西雍皱眉沉默,瑟瑟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扭过头道:“妾也想知道她为何将妾推下水。但王爷如果不信妾,妾也不想再说什么。”   见瑟瑟当真生了气,西雍立即安慰道:“并不是不信你,只不过本王想不出,灵徽对你下手的动机。”   “她既然是清王身边的人,必然处处为清王着想,大约是清王跟她说了什么,所以她记恨了王爷,却又不能对王爷动手,就转头来对付妾。他们那些人用心险恶,旁人又怎么会轻易知道呢?再说妾跟清王的旧仇,他也不是不知道,如今妾在王爷身边,他或者以为妾想借助王爷的力量为姐姐报仇,所以想要加害妾,甚至是对付王爷呢?”瑟瑟靠在西雍肩头可怜道,“妾孤身一人尚没有畏惧,但得王爷庇护这些年,就怕那清王手段太毒而连累了王爷。”   西雍搂着瑟瑟道:“他的人推你下水就已是对本王的挑衅,过去留着他不动,不过是因为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如果他仗着太后撑腰就以为本王不敢动他,还真是有些可笑。”   瑟瑟当即盯着西雍道:“王爷是想对清王动手了么?”   西雍稍作思索后道:“再等等。”见瑟瑟失恋失望,他温柔安抚道:“答应你的事迟早都会办的,别忘了本王答应过你,等为你报了仇再正式迎娶你,你也才能心甘情愿地嫁给本王。哪怕为了将来的王妃,本王都不会懈怠的。”   瑟瑟贴着西雍胸口柔声细语道:“妾也等着王爷兑现承诺,妾也想快些成为王爷的王妃,正正式式地站在王爷身边。”   瑟瑟这情真意切的说辞令西雍欣慰,眼前佳人垂眼的模样也让他生出无限怜爱来,这便将瑟瑟抱住温存了一番。   ☆、第六章 惊波骤打荷 亮剑为红颜(三)   玄旻跟西雍在曲水涧集/会中因为各自女眷而有所冲突之事传入了景棠耳中,他以为在失去了景杭这个助手之后,为了更好地对付西雍,拉拢玄旻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主意,哪怕玄旻的用处可能不大,却也不能让西雍得了去。只是他毕竟曾与玄旻曾有过不愉快,贸然对玄旻发出邀请显然太过引人怀疑,是以他不得不继续暗中观察。   不负景棠等待的是在不久之后,因为那昔日的梁国公主灵徽,玄旻与西雍手下的唐绍筠发生了正面冲突,这件事在建邺城中闹得沸沸扬扬,成为许多人口口相传的闲话谈资,有人说玄旻因情误事,不是成大事之材,也有人灵徽是红颜祸水,不好相与。   当日灵徽本在闻说的陪同下在一起前往曲水涧,她没跟玄旻提及原因,只说想再去看一看,于是玄旻便让闻说陪护。她因对当日的乐音念念不忘才重返故地,然而景物依旧,却始终没有再听到所想之音。   正当灵徽失望之际,周围却突然出现好几个蒙面人,闻说见状立即与之交了手,眼见那些人意在带走灵徽,她便发动潜伏在周围的暗卫加以拦截。最后到底是闻说他们这些训练有素的护卫将那些蒙面人擒拿,灵徽这才发现居然是宋适言亲自来人前来救她。   灵徽万没料到在东凉与宋适言一别之后,会在这样的境况下与兄长重逢,然而不等她开口,另一处就传来了脚步声,她顺势望去,见玄旻此时现身。   “各地都在极力捉拿的前梁国太子居然已经混入了建邺城,看来是时候好好治理城中的守备了。”玄旻行至宋适言面前低看他道。   灵徽抢步到玄旻身边欲言又止,重新整理过情绪之后才恳求道:“不要伤害我大哥。”   “他是朝廷的钦命要犯,就算我不伤他,也是要交去中朝的。”   玄旻的回答让灵徽怒火中烧,但她依然耐着性子道:“我一直在听你的话办事,作为交换条件,你放了我大哥。”   玄旻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宋适言身上,看着昔日也曾是一国权贵的梁国太子如今屈膝在自己身前,他冷然道:“你做的事是为了灵淑的仇,跟今日我擒拿宋适言没有任何关系。你要救他,可以,再答应我一个条件。”   听闻灵徽成了玄旻手中的工具,宋适言立刻就要阻止,然而闻说手下一用力,他便被制住了穴道,浑身关节疼痛不止,根本没有开口说话的心思。   灵徽眼见宋适言面容因为痛楚而十分痛苦,立即求饶道:“我答应,你快让闻说住手。”   玄旻一个眼神,闻说便松了手,宋适言则觉得精疲力竭地垂首喘着粗气,费劲才抬起头看着灵徽道:“灵徽,不要听他的,他不过是要利用你。”   “你可以问问灵徽,康王叶景杭是怎么死的。”玄旻不顾宋适言惊讶的目光,转身看着灵徽道,“想清楚了?”   灵徽冷笑道:“你既然设了今天这个局,不就是要我答应你接下去要做的事么?只要你放了我大哥,保证不在建邺城内对他动手,我就答应你。”   “放人跟不动手是两件事。”玄旻眉间的神情略带调侃道,“两个条件。”   灵徽对玄旻这种毫无意义的锱铢必较而深恶痛绝,可眼见宋适言还在闻说手中,她便不得不答应,点头道:“我答应。”   玄旻一个眼神之下,闻说便将宋适言打晕,灵徽对此颇为不满,却见已经有人上来将宋适言一行人拖了下去。她看着短暂相聚又要分别的兄长,心中难免不舍,但一想到玄旻就在身边,她遂将这些情绪都压抑在心头,最后只给了玄旻一个恨意满满的神情。   “你根本不用这样做,我从来都没有自己选择的权力,除了跟着你的计划走下去,还能有什么反抗的能力?”灵徽嗤笑道。   “你终于认清了这个事实。”玄旻颇为赞赏地看着灵徽,绕去她身后又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多时不见宋适言,我以为你会想见一见如今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难道你对我这样的安排不满意?”   玄旻充满挑衅跟戏谑的样子再一次点燃了灵徽的怒火,但她只是握紧了双手继续听他说道:“不是出于无奈,宋适言应该也不会冒险进入建邺。他又好不容易得到你的消息,这才准备将你带走,虽然失败了,但之后他就能安全地回到梁军的势力范围内,这样的安排换你心甘情愿地为我办事,并不亏待你。”   灵徽鄙夷地斜睨着玄旻道:“不用假惺惺了,说吧,要我做什么?”   玄旻伸手扳正了灵徽的身子,伸手将她额前的碎发拢去一边道:“虽然你哪怕不在我身边也不可能会逃出我的眼线,但我终究有些不放心,不如这样,你用灵南跟灵淑发誓,让我知道你报仇的意志之坚定,如何?”   “既然不相信我,又何必让我为你做事?你这样侮及先人,就不怕天打雷劈么!”灵徽情绪激动地斥责道。   “天要收我,我早已经死了,如今我还能这样跟你说话,就必然是受到上苍的庇护。”他捏在灵徽肩头的手渐渐收紧,看着她因为吃痛而皱起的眉继续逼问道,“这个誓,你发还是不发?”   为了防止现在的反抗导致宋适言半途遇险,所以灵徽并没有给出任何直接的拒绝,她唯有咬牙转过视线,用这个无声的抗/议来表达自己对玄旻这种行为的控诉与不满。她感觉到玄旻用力地捏着自己的下颌,强迫她转过头去与他对视,但她依旧倔强地没有去看他。   灵徽的不屈并没有激怒玄旻,他像是在观赏宝贝似的将此刻灵徽所有的表情都映在了眼中。她的美也随之令他清晰地感知,想起建邺城中盛传的“清王府中藏绝世佳人”的流言,他便觉得一阵好笑,那些轻易就听信流言蜚语的人那样愚蠢,不知他们不过是他用来达成计划的工具而已。但不可否认的是灵徽的容貌确属上乘,放眼整个建邺几乎挑不出与之相敌的女子,这样一个美人近在身前,他这个俗人好像也不能幸免。   灵徽感受着玄旻逐渐靠近的气息,彼此间缓缓缩短的距离令她越发不安,然而肩头的那只手迫使她无法动弹,她在越来越紧张的心情催动下不仅伸手抓住胸口的衣襟,连同被掩在衣下的那块玉坠子都被攥在手心,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尽量平静,从而不至于在玄旻这莫名其妙的行为里做出连自己都无法预料的事。   灵徽脑海中不由浮现出玄旻过去对自己施暴的画面,她难以抑制对那些暴行的愤怒与厌恶,在两人即将又一次发生亲密接触的瞬间,她伸手将玄旻推开,自己也立刻后退借以拉开两人的距离。与此同时,她的身后突然有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将她又往后拉了一些,待她定睛去看,才见唐绍筠正护在自己身前。   玄旻眼见唐绍筠对灵徽相护之姿的坚决,露出少有的恼色道:“过来。”   灵徽却伸手抓住唐绍筠的手臂以示求助。   唐绍筠似被灵徽这样的动作所激励,当下便质问玄旻道:“王爷难道不知道强人所难非君子所为的道理?”   “清王府上的事,还轮不到你这外人插手。”玄旻一抬手,那些随行的侍卫便立刻出现,将唐绍筠团团围住。而那一身玄衫的冷峻清王此时怒目相向道:“一介商贾却敢在本王面前放肆,甚至骚扰本王府上女眷,今日本王哪怕就此将你正法也不为过。”   灵徽眼见情势对唐绍筠极不利,便将他横在自己身前的手按下,与玄旻道:“我跟你回去就是了。”   唐绍筠却将灵徽拉在身边道:“我不会让你再跟他走的。”   灵徽第一次在唐绍筠面前露出感激之色,然而眉目间少不得无奈与浓重愁绪,她摇头道:“我不回去,你就真要出事了。”   灵徽再一次试图从唐绍筠身边离开,然而那人抓得紧,她无法挣脱,情急之下灵徽冲他吼道:“他真的会动手,不管你现在是不是有靖王做靠山!”   “本王倒是忘了,唐公子现在是靖王身边的红人,就这样贸然动手似乎待薄了靖王的面子。”   于是唐绍筠被关押至清王府,消息也立刻就传入了西雍处。及日落,西雍亲临清王府邸,见到了玄旻,也见到了唐绍筠。   “三哥手下这位唐公子出人意表,着实令我大开眼界。”玄旻命人传来灵徽。见灵徽到场后便让其跪下,再与西雍道:“三哥应该认得灵徽。”   西雍点头。   “今日我本与灵徽在曲水涧游玩,谁想唐公子忽然出现,并扬言不让灵徽跟我回来。这其中的意思我至今没有想明白,还请三哥一同参详。”玄旻看似客气,然而言语中的不满早已表露。   西雍亲自来清王府要人,其实是因为唐绍筠出于瑟瑟一句喜爱曲水涧的荷花而受命前去采摘并且准备移植回靖王府,却没想中途有了这样的插曲,也算是因他之故,以及他还有诸多有用得着唐绍筠的地方,这才与玄旻打了照面。只是他不想玄旻因为灵徽会大动肝火,此时已然不悦,而唐绍筠要带走灵徽的心意如此坚决,反倒是让他有些为难了。   西雍赔笑道:“六弟稍安勿躁,这其中想必是有误会。”   “一切皆因我起,两位王爷不要追究唐公子的过错了。”灵徽垂首,如今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说话时也十分平静,在听见西雍满是探究的一声询问之后,她继续道,“当日我与清王殿下出巡齐济时不慎落水,唐公子恰巧救了我。他见我那时落魄可怜,便起了同情之心,所以一直想要将我接到身边加以照顾。但我身为清王府上舞姬,并不是他这样想就能这样做的。今日偶遇,其中又发生了误会,才有会现在这样的局面。”   “你的意思是,本王日常待薄了你,引起唐公子的不满,所以想要救你脱离苦海?”玄旻问道。   灵徽由此沉默,转过视线没有回答。   唐绍筠下跪请罪道:“唐绍筠以不自量力之身恳请清王殿下放灵徽姑娘自由。王爷如果不嫌草民鄙陋,草民愿以全副身家作为交换。”   玄旻当即拍案而起,怒指唐绍筠道:“本王以横戈七城,珠宝千万作为交换才将灵徽留在身边。如今你跟本王谈条件,你的全副身家值多少,可换得到灵徽一根发丝!”   西雍听说过玄旻对灵徽的宠爱,却不料那流言所述并不及现实三分,玄旻这陡然间的暴怒着实令他也大为意外。他不禁暗中去观察沉默的灵徽,却并没有从她的脸上探查出一丝为之动容的表情。   唐绍筠收敛了往日对玄旻的尖锐,放低姿态恳求道:“草民倾慕灵徽姑娘,只求王爷成全。”   玄旻见唐绍筠当众朝自己叩首,他毫好不为其所动,只让闻说取来宝剑道:“灵徽是本王心头至宝,原本本王是不会让她离开清王府的。但今日靖王亲自登门,显然对唐公子十分重视,本王纵然不想理会唐公子对灵徽所谓的一腔深情,也总要给靖王面子。”   见玄旻已有松动之意,唐绍筠不由暗自欣喜,正要叩谢玄旻之际,又听那冷俊清王道:“灵徽既是本王府上舞姬,一双腿是再重要不过的。唐公子要带她走,总要留下同样重要的东西吧。”   玄旻将宝剑丢去唐绍筠身前,那咣当一声在此时的大厅内响起格外惊心。始终坐着的西雍见状,暗道玄旻性格居然乖戾至此,但他又不能对此置之不理,便起身劝说道:“绍筠行为的确欠妥,六弟对灵徽的情义也令为兄感叹。其实这中间如何纠缠,最终都应该询问灵徽的心思。六弟既然挚爱灵徽,不妨且听一听她的意见。”   于是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了灵徽身上,那白衣女子此刻依然垂首跪在厅中,没有一丝表情的脸让人捉摸不透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周遭的气氛因此凝滞,除了这次事件中的关键人物,其余人都噤若寒蝉,安静地等待着灵徽的回答。   灵徽仿佛睡去一样在之后的时间里都没有任何反应,就在所有人的等待都因此慢慢变得急切时,她却忽然上前从地上抢过那柄宝剑,将剑刃抵在颈项上道:“王爷要一双腿,我就给你一双。五年前来到陈国时,我就已经如同行尸走肉,得王爷庇护才保全至今,索性将这命也还了,好过在这世上苦受煎熬。”   剑光在众人眼前闪动,因为灵徽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而引发了全场混乱,有人惊叫,有人未免被误伤已经逃去了外头,而唐绍筠见灵徽寻死则整个人都扑了上去意图阻止。可那剑刃就在灵徽颈边,只要稍稍用力,她就可能当场香消玉殒。   凌乱的人影与嘈杂的叫声让整个大厅顿时犹如烈火烹水乱作一团,但这样的情况也在片刻之间便得到了控制。当一切尘埃落定时,众人方才发现,灵徽正为闻说所牵制,她手中的武器已经不见,而那柄宝剑正被玄旻握在手中——他的掌心握着剑身,已然流血。   灵徽看着玄旻这出乎她意料的行为大为吃惊,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听那人无力道:“也罢,你既以死相逼……”   长剑落地,又是一记震人声响。剑身上的血沾在地上,还有正顺着玄旻的手不停流下的血。   “你走吧。”玄旻就此拂袖而去,不顾西雍是不是依旧在场。   灵徽从闻说身边挣脱,已然被方才的一切惊得六神无主,整个人险些瘫去地上,幸好唐绍筠及时将她扶住。   西雍眼见这一出动静超乎想象,然而毕竟身在清王府,有些话不好立即开口,这就示意唐绍筠先带灵徽回去,这才结束了今日这发生在清王府的一场闹剧。   ☆、第六章 惊波骤打荷 亮剑为红颜(四)   闻说为玄旻包扎伤口,玄旻不禁想起当日在简家山寨中灵徽替自己换药的情景。那时他暗嘲灵徽手法生疏,不想她还当真生气了。   “既然舍不得,为什么还要将她送走?”闻说一面收拾东西一面问道。   玄旻看着跳动的烛火道:“她死了,我这局也白布了。”   闻说手中的动作忽然停下,瞥了一眼似在深思的玄旻,叹息道:“为了在靖王身边安插个唐绍筠,闹了齐济那么大的事,为了让灵徽成功到唐绍筠身边,还险些闹出了人命。如果她真的就这样死了,你会怎么办?”   一旦想起当时唐绍筠请求用身家交换灵徽时他的暴怒跟见到灵徽自寻短见时他的紧张,玄旻不由合起眼,借以躲避开原本就不甚明亮的烛光,让自己在眼前的一片黑暗中渐渐安定下思绪。   “你在曲水涧要她用灵南跟灵淑起誓时就应该已经知道,你根本不想她去唐绍筠身边,你甚至真的会担心她借机逃走,才要她发誓会为你办事……”   “够了。”玄旻打断道,再度睁开的双眼里恢复了如旧的镇定冰凉,看向闻说的目光却不由带了些怒意,说话时也沉着声道,“你的话越来越多了。”   闻说合上药箱,双手依旧按在上头,低头沉默了许久才道:“当时我也怕自己来不及救她,我怕她是真的想要寻短见,我……不想看见她那样。”   她对灵徽是充满同情的,毕竟在过去的五年里,她亲眼目睹了灵徽所受的一切苦难,对于一个昔日的皇室娇女而言,最大的伤害不是身体的虐/待,而是心理和精神上的折磨。玄旻正是通过不断地摧毁她原本的意志从而让她重新建立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剔除掉那些善良与美好,让灵徽变得跟他一样冷酷残忍,从而成为他计划中十分重要的工具,也让她能够在未来的打击里屹立不倒。   玄旻残酷地扒下了灵徽身上原本华丽却不堪一击的外衣,这个过程一度令灵徽崩溃,但她毕竟走了过来,一面抵触着这样的改变,一面却不由自主地接受,一直到她成为现在这样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的人。   回想起在清王府经历的那一场在生死边缘的徘徊,灵徽也有些心有余悸。她在曲水涧与玄旻独处的最后,听见了那人在她面前咫尺说的话——潜伏去唐绍筠身边。那一刻的她并不敢相信玄旻居然会让自己离开他的身边,然而他满是威胁与命令的双眼里没有允许她反对的意思。她讨厌他那样的神情,所以想要立刻离开他的视线,却不想玄旻早就设计好了,根本不让她有说不的机会。   唐绍筠推门进来的时候见灵徽正在出神,但她机警地发现了他的进入,并且下意识地怒斥道:“谁让你进来的?”   灵徽眼中的敌意十分明显,让唐绍筠惊讶的同时也深感挫败,他致歉道:“是我唐突了。”   灵徽稍稍宽和神色道:“什么事?”   唐绍筠说是西雍召见,灵徽虽然并不想见西雍,但出于无奈也只能前去相见。   西雍见灵徽到场,和颜悦色道:“暂时请灵徽姑娘留在靖王府,是有些事本王还想请教。”   “王爷但说无妨。”   “姑娘现今已从清王府出来了,可以说是恢复了自由之身,眼下姑娘是要留在绍筠身边,还是准备离开建邺?”西雍盯着灵徽的视线显然并不放心,然而眉眼间的笑意也未曾退去。   “如果我说我要离开,王爷应该会将我软禁在清王府吧。”见西雍闻言笑容更甚,灵徽转头去看唐绍筠,看他对此颇为紧张的样子,她凝思片刻道,“一介女流若无人庇佑又能去哪里?”   唐绍筠惊喜道:“你是愿意留下来了?”   “姑娘可知道现今朝廷正在到处缉拿你的兄长宋适言?”西雍问道。   灵徽点头。   “姑娘如今心里,是如何定义令兄与朝廷对抗的行为的?”   灵徽默然。   “今日将姑娘从清王身边带走,本王与清王之间就算是正式有了交锋,如果姑娘再投靠了令兄,将来清王在今上面前参本王一本,说本王勾结外敌,这罪名委实太大,本王抗不下。所以如果姑娘心里确实有这个想法,本王也只好对不起绍筠,请姑娘长留靖王府。”   “这么多年,我早已被他们所遗弃。清王待我如珠如宝的消息想来也早已传入了他们耳中,我如果现在突然回去,反而会让他们以为我是陈国派去的奸细。与其被至亲怀疑而骨肉生隙,倒不如觅个可以保全自己、规避风雨的地方。”   唐绍筠但闻灵徽这样回答,内心的喜悦已经溢于言表。   西雍却仍有所质疑道:“姑娘所言极是,但有一事,本王始终不明。”   “王爷请说。”   “清王对姑娘的宠爱人尽皆知,既然如此,姑娘又为何要离开清王府。清王纵然不是个有权势之人,却到底还是一国亲贵,要护你周全是轻而易举的事。”   灵徽神色骤变,垂在两侧的手紧紧攥住,在西雍的审视与唐绍筠显得有些迫切的等待之下,她颤着声道:“请王爷禀退左右。”   西雍一令之下,室内便只剩下他们三人。灵徽背着西雍与唐绍筠走去一边,又在内心挣扎许久之后才慢慢地解开腰带。   唐绍筠忽然明白了灵徽的意图想要阻止,却被西雍拦住。当众除衣这件事对一个女子而言有多不堪,他们都心知肚明,而灵徽却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向西雍证明自己求生求安的心思,无疑是将她的尊严也一并放下。   唐绍筠未免玷污灵徽清白之身选择背身不看,西雍则眼见灵徽将衣衫半退,完全将后背袒露在他眼前。   原本身如白玉,清洁无瑕,却偏偏有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留在上头,正是她被殴打用刑最好的证据。   灵徽极力平复着此时的情绪道:“清王在外对我百般疼爱,其实对我动用私刑也不过转眼之事。清王府中还有一座囚室,过去五年,清王但有不悦便将我关在其中,断水断粮,直到满意了才将我放出来。”   “是本王失礼了。”西雍道。   灵徽重新穿好衣裳转身与西雍道:“清王看似与世无争,其实内心残暴。过去唐公子想要对我施以援手,我是怕连累他才一直没有答应。今日靖王殿下出面,我想这或许是我离开清王最好的机会,大不了一死,若能离开那地狱一样的清王府,王爷对我就是再造之恩。”   “本王无意提及姑娘伤心事,也是今日才知道清王行径。既然现在姑娘已经到了绍筠身边,而绍筠又真心待姑娘,姑娘也就别辜负了他一片好意。”虽然卖给唐绍筠的这个人情代价有些大,却也尚有转圜余地,灵徽于他也是一枚不错的棋子。   于是清王与靖王之间因为灵徽而传出不和的消息不胫而走,第一个察觉这件事其中玄机的就是太子景棠。景棠以为过去自己邀约玄旻,玄旻却避而不见是因为他与西雍的关系还不明朗,而如今灵徽一事正是他拉拢玄旻的契机。所以尽管之前玄旻婉拒过他的邀约,但这件事发生之后,他再一次向玄旻发起了友好的邀请。   这一日玄旻入宫探望太后,恰好皇后带着景棠前来请安。几人寒暄几句之后,皇后就借口将玄旻与景棠打发了出去,也就此给了他们单独面谈的机会。   景棠自然不会放过这好不容易与玄旻直接接触的机会,出言相邀,不想玄旻并未拒绝,于是兄弟二人在太后宫中的花苑里信步闲走,说起了一些闲话。   景棠试探之下得知了玄旻的态度,便开门见山道:“所谓兄弟妻不可戏,灵徽虽然只是六弟你府上的舞姬,但谁都知道你待她的情义。你俩五年的情分,三弟居然就这样给拆了,只是为了他那个幕僚,可见他别有用心。”   “灵徽随我五年,要说她当真为了离开我而寻死,我是必然不信的。”   “就是这个道理。她跟随你五年都没有离开,如今因为一个唐绍筠居然当众寻死觅活,这其中必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玄旻转而注视景棠道:“会有什么秘密?”   见玄旻上了钩,景棠在心中暗笑,面上依旧肃容分析道:“灵徽的身份特殊,加上现在宋适言在外头打着过去梁国的名堂到处生事,弄得人心惶惶。六弟以为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玄旻思索道:“灵徽自从到了梁国就没再与宋适言有过联系。”   景棠拍手恍然大悟道:“这便是关键所见。灵徽五年来都没跟宋适言见过面,如果她现在回去,说服宋适言归顺我大陈,这功劳必定就落在三弟身上了。你想他自出生时就因恰逢西境之乱被平定而深受父皇隆宠,这些年来在朝中集结党羽与我暗中对抗,显然是有不轨之心。如果他再将这次宋适言的事也解决了,那他的声望就又要扩大,手中的权势也随之渐长,我这储君之位也就更加岌岌可危了。”   景棠见玄旻在认真听着便继续道:“我本大道正统,他若真有这份心思那便是忤逆犯上。况且如果真被他夺了位,你与他也是有过罅隙之人,他与灵徽又显然暗中有了什么约定,如果是对你不利的,等他一手遮天之时,你也必定就成了俎上鱼肉,任他宰割了。”   “大哥所言甚是。”   听玄旻已有偏向自己的意思,景棠不免高兴,又拉着他继续道:“六弟你素来与他无怨与仇,他尚且为了一个唐绍筠而从你手中夺你所爱,更别说你俩因为这件事儿有了梁子。他但凡有一丝忌惮你,就不会动你,现今既然动了手,便是不将你放在眼里。谁都知道太后看中你,他既然对你无礼,也就是对太后无礼。如此不肖子孙,不忠之臣,如何能留?难道不应该除之而后快?”   “大哥分析句句在理,看来三哥确实其心可诛。”玄旻故作诚惶诚恐状道。   景棠见已经将玄旻策反,眼底不由闪过一丝笑意,只是他既已将话头连去了太后身上,必然不会就此打住,又与玄旻道:“太后毕竟年事已高,又许多事也力不从心,她既然看中六弟,你就应该时常进宫探望。你母亲不正是太后一族?你这性子总是太安静了,既都是自己人,也该不时问候问候族中的叔父长辈,彼此有个照应才好。”   玄旻暗道景棠居然已经自危到想要借助太后一族的力量来巩固自己的太子之位。虽然心中对此十分鄙夷,他却假意道:“臣弟谨记皇兄教诲。皇兄为我考虑如此周全,臣弟将来必定结草衔环,以报皇兄关切之情。”   玄旻这一番恭维让景棠听来十分受用,但他却又有愁绪涌上心头,道:“得六弟归心,我自安慰。但眼下正如我方才所说,宋适言在外举着旧梁的旗号寻衅滋事,势力还日益见长,与我军有了数次交锋都占了上风。宇文宪将军虽然带兵力战暂时将情况压制,却不知他们之后还会有什么行动。”   “宇文将军现在何处守城?”   “穹州。”   玄旻思虑之后道:“我对如今时局并不十分清楚,一切还需要回去细细分析了情况才能制定出计划。大哥可否等我两日?”   景棠闻之连连点头道:“六弟先行回府,稍后我会派人将穹州一带的地形及局势送去你府上供你参详。”   玄旻拱手道:“有劳大哥了。”   景棠虚扶他道:“你我兄弟手足,何来这辛苦一说?从今日起咱们同心协力,必定能在朝中有一番作为。他日我登基,必然少不得你这功臣的赏赐。”   玄旻假意谢过之后便与景棠回去面见太后跟皇后。待回了清王府,他又问闻说道:“靖王那边,没消息过来么?”   “灵徽已经开始跟在唐绍筠身边接触他的日常事务,不过暂时还没有发现异样。”   玄旻啜了口茶再问:“没了?”   这一声询问听来随意,闻说却知道是玄旻在明知故问,她只好拿出一封已经打开过但信封上面没有任何字迹的书信交给玄旻。   玄旻接过书信却没有立刻打开,只是抬眼盯着闻说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奇了?”   见闻说低头不语,玄旻这才取出信笺查看。看过之后,他将书信交给闻说的时冷笑道:“她倒是全力以赴。”   闻说知道那封信里说的是灵徽在到靖王府当日的情况,自然也就提到了灵徽在西雍面前除衣一事。玄旻虽表面上没有任何反应,但灵徽注意到,在玄旻看信时,他拿信的手在当时分明不由自主地握紧,眉头也在他毫不自知的情况下皱到了一起,与看完信后所表现出来的云淡风轻简直大相径庭。   “原来当时你那样折腾灵徽,为的是拖延她的伤,事后还阻止她用去疤的药,就是为了这个?”闻说问道。   玄旻坦然地回应着闻说探究的目光,反问道:“我如果会算得这么准,也不用等这么久,筹划这些事。”   闻说黯然。   “以后送来的书信你不许私自拆了,免得看见一些你不乐意看见的东西,回头还要怪罪到我头上。”   “属下不敢。”   是时景棠的人正将穹州附近的布军与近来情况信息都送至了清王府,玄旻感叹道:“果然跟康王一个德性。”   ☆、第七章 锦囊巧收将 秋雨初乱佛(一)   玄旻对穹州一带的情况并不十分了解,他也知道景杭送来的情报必定有所隐瞒,但仅凭这些东西他也能够大致掌握当地情形,再加上太子府来人还送来了最近穹州附近发生的兵戈事件,也就更有利于他进行下一步安排。   景棠送来的消息称,宋适言手下的人马在最近的两个月内跟穹州守军发生了三次正面冲突。而因为之前穹州发生饥荒,导致周围地域的粮食补给出现了问题,也对军队供粮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影响,所以尽管宇文宪带兵守城,但短期内发生这样连续性的武力交锋,对整个陈军的士气还是有所影响的。   这件事传入建邺之后便引起了今上重视,中朝下令调拨粮饷的同时也发布了调兵的命令,然而实际调往穹州的兵力却没有达到上令的要求。中朝问起时,相关官员只说被调地方因遭受饥荒而时常有乱民暴动,当地官府的官差人手并不充足,曾经请掉军营士兵协助,眼下还未恢复元气。今上为此曾力斥地方官员无能,甚至直接撤换了相关人员,然而因为如此动静,那原本要调动的兵力也就此搁置了。   玄旻听闻说这样说起时不屑笑道:“他们是真抽不出人手来。”   闻说正当沉默,就见有家奴前来,说是有人送来名帖要约见玄旻。   玄旻看后即刻赴约,最后见到的正是乔装出行的景棠。   两人见面之后彼此心照不宣,景棠一见玄旻入座便问道:“六弟来得及时,可是已经有了对策?”   “以不变应万变。”   “按兵不动?”景棠疑惑道,“这合适么?”   “穹州的粮仓都得到补给了?”   景棠摇头道:“还未。”   “胜败乃兵家常事,但行军打仗如果没有充足的后备,要赢可就难了。”玄旻蹙眉分析道,“因为之前大力镇压乱党一事,导致他们怨气冲天,所以他们才趁穹州饥荒这个空隙发起进攻。对他们来说,这一仗势在必得的机会很大,而对我军就不见得如此了。”   “这我自然知道,但眼下周边调军的事也行不大通,这次如果能守住穹州,力挫那些乱党的锐气就再好不过了。”   “那些乱党潜伏了五年,如今是第一次发动这种规模的进攻,他们必然是对穹州以及周边的情况调查清楚的。大哥你想,穹州附近除了宇文将军坐镇之外,还有谁在。”   景棠定神沉思,在脑海中将穹州的情势再仔细想了一遍,突然道:“艾和城是付易恒在守,不过我与他素来都没有交集。”   “所以他可以是别人的人。”   景棠盯着玄旻大有种难以置信的意思,压低声音问道:“他是谁的人?”   玄旻并未立刻作答,依旧挺着脊梁端坐,见景棠眼底追问的神色越发浓重才开口道:“只要不是自己的人,就都可能成为障碍。”   玄旻看似平静的眉眼却让景棠觉得正传递着一股压迫的力量,他暗中惊讶于玄旻这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将玄旻的话又思索过一遍之后,他颇有顾虑地问道:“你是要除掉付易恒?”   “朝中最有声望也是各占军功的统共三位将军,赵进将军常年驻守西北,宇文宪与付易恒两位将军则都身在西南之境。虽然他们平素并无交恶,不过大哥可别忘了,当年攻入弋葵的首功被康王跟宇文将军抢了,付将军对此是不是会有不满,就不得而知了。”   玄旻故弄玄虚的口吻令景棠深以为然,当下他并不插话,只让玄旻继续说下去。   “军功对军人而言的重要就好比政绩对中朝各位大人的意义,当初攻破弋葵后整个梁国就此覆灭,康王跟宇文将军得了多少好处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宇文将军甚至因此坐到了跟付将军平起平坐的位置。让一个后生晚辈突然与自己比肩而论,作为前辈的付将军大约也会有不甘吧。”玄旻为景棠倒茶,慢悠悠道,“然而宇文将军与大哥交好并不是秘密,也就是说付将军想要压过宇文将军有两条路。其一,投靠大哥,借用大哥的势力打压宇文将军,但这五年来,他并没有这么做。其二,借助别人的势力与宇文将军抗衡,大哥可以想想,现今西南连带洛水以西的兵力是不是制衡在他二人手中?”   景棠琢磨一阵,豁然开朗道:“正是如此。我也是大意了,竟然没有察觉到这中间的蹊跷,难怪先前要他调兵支援穹州,他却推三阻四,原来是这样。”   “付将军是一介武夫,忠心报国他还是应该知道的,既然是中朝下的命令,他并不敢忤逆。可做又做不全这种表面功夫,我以为倒不是他能想到的。”玄旻拿起茶盏正要饮茶又听景棠急切追问,他便只好道,“大哥还想不明白?这世上有个词叫同仇敌忾。”   景棠轻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后惊觉道:“你是说靖王?”   玄旻轻吹了手中的茶水后才啜了一口。   “必然是了!”景棠笃定道,“我以为他不过仗着父皇宠爱,在中朝为非作歹,原来已经暗中串通了付易恒。这次穹州之围,想来就是他授意的付易恒屯兵不发,好让宇文将军吃了宋适言这个亏。”   景棠忽然想到什么,拍案惊道:“他这次之所以不惜跟六弟你正面冲突也要将灵徽带走,想来就是要通过灵徽暗中勾结宋适言。在宇文将军不敌之后,让付易恒接管军务。他卖了宋适言那么大一个人情,加上灵徽劝说,也许宋适言就当真听了他的话而假意跟付易恒交手,到时候乱党退散,军功就成了付易恒的,西南大军的军权也想必就到了付易恒手里,那靖王手底下也就握住了西南的命脉。如此想来,此人心机之深,当真令我日夜忧虑。”   “靖王就算确实有这样的心思,如今不也被大哥察觉了么?”   玄旻一问当即让景棠喜上心头,这就扬声笑道:“不是六弟提点,我也不会这么轻易地知道他的诡计。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明白了他的心思,但要如何做才能破了他这一计?毕竟灵徽都已经到了他身边,我们也没有可以牵制乱党的筹码。”   “所以我请大哥暂时按兵不动,甚至必要的时候丢掉一两座不必要的城池也无不可。”   “这样不就遂了靖王的意?”景棠惊惑之后连连摆手道,“不可不可。”   “大哥若是不信我的话,今日何必约我前来?”玄旻作势要走道,“我正好要去秦国公府上拜会,不叨扰大哥了。”   景棠见状忙拉着玄旻道:“并非我不信你,只是我有我的顾虑,万一真的让付易恒……”   “这军功付易恒敢拿,我就有办法让他吐出来。”   景棠狐疑道:“当真?”   玄旻又要假意离去,景棠再将他拉住,再三考虑之下只有妥协道:“就听你这次,我这就回去给宇文将军修书,按照你说的办。”   于是二人就此分手,结束了这次的秘密见面。   事后景棠果真立即回太子府修书给宇文宪,命他稍作抵抗之后放弃穹州退守他城。他又恐宇文宪不肯在这件事上低头,便在信中多番劝说也极力安抚,这才说动看了那西南大奖。   穹州一带的梁国旧部在宋适言的带领下很快攻破了穹州城,一路势如破竹打到了虎江,已十分靠近付易恒驻守的艾和。   战报传回建邺的同时,还有宇文宪的请罪书。请罪书中陈述了此次兵败的种种原因,自然也少不得有宇文宪的自我批判作为以退为进的手段,同时他还请求今上将对抗宋适言一事交给付易恒主持,又将付易恒的军功与在军中的声望大大夸奖了一番。   朝会时,宇文宪的这份请罪书被当众宣读,有臣工分析过实情之后附议宇文宪的提议,请求今上让付易恒领兵镇压梁国反贼。之后又有更多大臣附和,可以说宇文宪的这一提议得到了几乎整个中朝的认同。   原本手下大将得以掌握西南兵权对西雍而言是件喜事,然而换将带来的第一个结果就是军中内部的整合,事关人员清点。这令深知付易恒手中军队藏有猫腻的西雍顿感棘手,于是下朝之后,他立刻修书送往艾和城,要付易恒将空丁的名额全部补上。   朝廷发放给军中将士的粮饷俸禄是根据当地上报的人数定的,所谓空丁就是当地将领在上报将士数量时虚报的人数。这些在册的空头只要不查,便不会有人发现,朝廷如果按照这种名册发放粮饷就会有多余的数目,而这些多出的粮饷俸禄自然也就落入了掌管之人手中。   西雍跟付易恒结交之初便有暗中/共享这空头粮饷的关系,付易恒将每季多得的一部分财务运回建邺交给西雍。西雍坐镇国都,自然会为付易恒时刻关注局势,这些年大大小小的好处也没有少为付易恒捞到手中,借以为他在外的军备力量打牢基础。   之前宇文宪请求调军时,西雍便觉察到不妥,他已让付易恒想办法将空丁的名头补上,又借了饥荒的名义拖延了调军的时间才没有被人查出来。如今宇文宪用手中兵权作为对他与付易恒暗中交易的一个猛烈打击,大有鱼死网破之意,未免事态扩展,他唯有催促付易恒加紧填补空丁的速度,同时为自己想好后路。   瑟瑟进来时见西雍眉间愁色正浓,她便要退出去,不想还是打扰到了西雍,听西雍叫她,她才上前问道:“王爷面有难色,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之事?”   西雍起先并未应答,瑟瑟便知道这必定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就绕去西雍身后伸手为他捏肩,借以舒缓西雍此时担忧紧张的心情。   肩上的力道正好,瑟瑟又技艺精湛,这样由她捏了一阵,西雍确实觉得舒服了不少,然而到底不放心西南之事,幽幽叹了一声。   瑟瑟改为替西雍捶肩道:“妾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王爷有这般愁绪了。”   西雍拉住瑟瑟的手将她引到身前,又抱她坐在自己腿上,靠着瑟瑟胸口道:“事发突然,出乎我的意料。”   瑟瑟伸手回抱住西雍,柔声道:“这件事王爷能与妾说么?”   西雍思索之后便大致与瑟瑟说了一番,自然隐去他与付易恒利用空丁贪图钱财一事,只说因为饥荒引发混乱,再加上乱党为祸,军中兵力不足。   “朝廷不是每年都征新兵入伍?难道饥荒严重到连壮丁都征不到了?”瑟瑟问道。   付易恒的胃口大,空丁名册几乎与军中实际人数持平,艾和一带并不是没有男丁可以征入军中,只怕忽然大规模强行征兵会致使军民失和,被有心之人趁虚而入,到时候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就更让人叫苦了。   西雍自不会与瑟瑟说这些,只无奈道:“自然也是有难处的。”   瑟瑟沉思一阵道:“天下有一至宝,王爷可知道?”   “是何至宝?”   “钱财。”瑟瑟笑道,见西雍看着自己不发话,她便继续道,“钱财虽不是万能之物,但若没有它可就万万不能。普天之下唯利驱动者到最后都少不得跟钱财沾边,成大事之人尚且如此,那些平民百姓若为温饱生存,到最后不也是为了钱财?”   “王爷说西南受饥荒之难至今还未完全脱离困境,可见百姓生活尚无保障。先不说朝廷赈灾的米粮有没有送到,又或者究竟送到了多少,就是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难道不会在缺粮的时候做出哄抬米价这种自私自利的事?柴米油盐都是不可少之物,买米不得用钱?钱从何来?”瑟瑟靠去西雍颈间道,“征丁入伍给予补助,并保证为家中老幼提供相应的口粮,有这样的好处,不怕那些百姓不动心。至于给多少,他们又怎么会在乎?”   西雍以为这是个好主意,然而如果真要推行这样的计划来补充空丁必定需要花费大量的钱财,又不能向中朝申请拨款,依旧让人头疼。   “王爷府上的那些幕僚就没有在这个时候能帮王爷的?”瑟瑟提醒道。   “你是想说唐绍筠?”   被戳穿了心思的瑟瑟只佯装可怜地看着西雍道:“妾也是为王爷考虑。”   “他确实是个人选,不过其中所需用度实在太大,本王也要好好斟酌究竟如何开口,总不能都让他一个人担着。”   “王爷体恤下属自然仁德,不过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就算不要多,他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袖手旁观。当时王爷因为他跟清王翻了脸,这么大一个人情,难道还不够他还?”   “你这样针对唐绍筠,莫不是因为灵徽?”   瑟瑟峨眉蹙起,咬着唇委屈道:“王爷就这样小看妾,认为妾是个不明事理的妒妇么?”   眼见瑟瑟秋水含泪,俨然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西雍忙安抚道:“是本王失言了,你的心意如何,本王自然知道。”   瑟瑟一垂眼,泪珠就落了下来,恰好打在西雍手背上,他抬手到瑟瑟眼前道:“这美人泪烫手,劳烦你替我擦了吧。”   瑟瑟见他有意讨饶,这就破涕为笑,取了手绢替西雍将那滴泪擦去了,不想他忽然反握住她的手,握在掌心道:“若这时间本王还有谁能相信,也就是瑟瑟你了。等将来一朝功成,我必不负你。”   瑟瑟靠去西雍肩头,却不说话。   ☆、第七章 锦囊巧收将 秋雨初乱佛(二)   西雍并没有在唐绍筠面前隐瞒近来因为西南一事的愁思,但也只是点到即止。从唐绍筠的神情里,他显然知道自己的这位幕僚是有想法的,只是这个口还是要唐绍筠自己开才是最好。   唐绍筠对西雍的意思也不是不明白,只是他一直以来都是帮西雍打理商务上的事,从未想过要插手其他方面。他本身对西南军队的情况也知之甚少,所以并不敢立刻开口,而是让人前去打探过情况之后才开始思考接下去的计划。   灵徽正将才核对好的一本账册送来给唐绍筠,见他面露难色又聚精会神地正在思考什么,便没有立刻打扰,将账册放在一旁后就到窗下静候。   秋凉入户,秋风将沉浸在思绪中的唐绍筠吹醒,也就令他发现了不知何时进入书房的灵徽,他当即上前问道:“你来了怎么不叫我?”   “只是一些琐事,就没想打断你。”灵徽淡淡道,见唐绍筠仍旧愁眉深锁,她问道,“靖王是派给你什么事了,让你这么为难?”   自从灵徽离开玄旻到他身边以来,唐绍筠都只是让她帮忙处理普通商业事务,并不敢将他跟西雍那些私相授受的勾当让灵徽知道,所以眼下西雍透露给他的西南军务,他也并不敢立即就告知灵徽。   见唐绍筠吞吞吐吐地不欲回答,灵徽便转身要走,而唐绍筠果不其然地将她拉住,她回头问道:“要说就说个彻底干净,否则也就别告诉我了。”   灵徽对待唐绍筠的态度从来都不甚亲近,有时候甚至可以说是颐指气使,但唐绍筠以为只要能见到灵徽在自己身边,时常与她说说话,就已经十分幸运,毕竟他对灵徽的感受从仰慕开始,就注定了他与灵徽之间不可能平等。   唐绍筠还在犹豫的时候灵徽便甩开了他的手,也就是在同时,她听见唐绍筠道:“靖王想让我帮他有关西南征军的事。”   “这种事为什么要你帮忙?”   唐绍筠将西南空丁的情况都与灵徽说了一遍,灵徽听后嗤笑道:“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她这句话说得极轻,唐绍筠并没有听清楚,只是见她眉间略有狠意,以为她想起了什么便关心问道:“你怎么了?”   灵徽看着唐绍筠的目光颇有质问的意思,问道:“你想帮他?”   “靖王既然向我透露了这件事,就说明他希望我能出手。”唐绍筠为难道,“我投靠靖王本就是为了对付太子跟清王,现在太子跟宇文宪合谋要将这件事揭发出来,这势必会对靖王有所影响。如果靖王有事,对我们的报仇大计并没有好处。”   “你有多少钱可以供他去填补那些空丁的名头?”灵徽盛气凌人道,“像靖王那样绵里藏针的人,真要伤起人来可比太子厉害多了。他就是看准了你这样的心思,所以才让你知道这些,为了报仇,你可以倾尽所有,但最终你能得到的回报微乎其微。我不反对报仇,但是在这件事上究竟给多少不能由靖王说了算。”   “你要如何?”唐绍筠追问道。   “不是缺口大得难以弥补,他必然不会跟你开口。他既然开口,就代表这件事可能已经到了十分紧张的时候,你不是派了人在艾和一带查探么?情况确实如此?”   唐绍筠迟疑之后才道:“你大哥带着梁国旧部一路打到了虎江,眼见就要兵临艾和了。”   但闻宋适言之名,灵徽立刻变了脸色,随后哂笑道:“靖王打着两边的算盘,想着让我也还他的人情了。”   唐绍筠惶恐地拉住灵徽,见她眼底划过不悦之色,他只好松开手,问道:“你难道是要去见你大哥?”   灵徽凝神思索时的沉默令唐绍筠惴惴不安,他的视线因此没有一刻离开过灵徽,生怕只是眨眼的功夫,她就会立刻去找宋适言。   “我说过要留下就不会走。”灵徽道,全然不为唐绍筠此刻的欣喜而动容,“我试着给大哥修书加以劝说,这一次就当是我还靖王的人情,至于我大哥听不听,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灵徽的这个决定让唐绍筠内心狂喜,他情不自禁地握住灵徽的手道:“你会有这个想法太让我意外,我原来一直担心你会想回到你大哥身边……”   灵徽将手抽回来,转身后眉间愁绪缠绕着种种无奈道:“我只是比我大哥看得清时局而已。”   “你有这样的决定已经出人意料,我这就去告诉靖王。这样一来,只要能够尽快说服你大哥,解决两边战事,合军整调一事也就不用再进行,补漏的钱粮自然不用了。”   “不行。”灵徽打断道,转身时见唐绍筠疑惑地看着自己,她解释道,“我五年没有跟我大哥联络,如今第一次与他通信就是这样的内容,他会有什么反应我也不得而知。如果他没能听我的劝说选择继续进攻,合军之事就势在必行,所以补漏征丁的事依然要进行。”   唐绍筠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灵徽又沉思一阵之后道:“有关补漏钱粮的事,务必要看紧,每一项钱粮的进出都要记录在案,不可以有任何的马虎。”   “虽然我已是靖王麾下之臣,小心谨慎些也是应该的。譬如我爹当年跟康王……”唐绍筠话到一半见灵徽已现怒容便立刻住了嘴,致歉道,“我不是故意要提及往事。”   灵徽唇角勾起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道:“你爹跟康王勾结,我现在不就是跟靖王勾结么?我说你爹通敌卖国,我不也在对梁国旧部诱导劝说?枉我身为梁国公主,竟做出这种叛国之事,将来死了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去面对无数为了梁国英勇捐躯的将士?”   唐绍筠亟亟安慰道:“这原本就不该是你背负责任,这五年来你已经受了太多折磨。既然决定留下来,不如就将那些过往都忘了。”   “怎么忘?你告诉我?”   唐绍筠伸手按住灵徽双肩,无比郑重道:“你现在在我身边,就将你的一切都交给我,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梁国公主,只是灵徽,是……是我的……妻子?”   灵徽略显慌乱地压下唐绍筠的手道:“没有报仇之前,我不想谈论这些。”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表白就这样再一次被拒绝,唐绍筠虽然早就知道结果却还是不免失落,然而灵徽此时同样忧伤的神情让他知道这次的安抚还没结束,他道:“不做梁国公主就先做我的助手,西南补漏的事宜由你替我把关,这样我也能放心去做别的事。”   灵徽面无表情地点头之后就先行离开了书房,没有再去看对她的背影都极其依恋的唐绍筠。离开书房之后,灵徽取出手绢将双手都擦了一遍,再将手绢丢在了一旁的花圃里,就此彻底离去。   灵徽后来确实修书给了宋适言,然而送信之人才离开建邺,那封信就被调了包,真正送到宋适言手中的书信内容都是玄旻以灵徽名义用梁国文字写的求救信息。宋适言见信之后勃然大怒,当即将信使就地杀了,也即刻带兵对陈军发动了进攻。   宋适言怒斩信使的消息送到清王府时,玄旻才午休起身,见到风尘仆仆的闻说,他道:“先回去梳洗了再回报吧。”   闻说就此退下,待收拾过后才又出现在玄旻面前。   此时玄旻也已去才睡醒时的朦胧惺忪,看着面带倦色的闻说问道:“付易恒那里怎么样了?”   “穷凶极恶。”   闻说因为之前一直盯着替灵徽送信之人以及在艾和亲自刺探情况,所以已经有一阵没在玄旻身边了。这些日子玄旻除了偶尔跟景棠一起探讨时局或者进宫看望太后之外几乎再没有与人交流,现今重新听到闻说这简洁的回答倒有些不习惯,不禁回头去看分别几日的女侍卫,道:“细细说吧。”   闻说将付易恒在艾和以及周边城镇以钱财诱惑征收壮丁入伍的情况详细告知了玄旻,说当地确实有不少百姓因为所谓的抚恤钱款而将自己家中的男丁送入军中,但也有一部分人并不愿意。白丁的名额数量巨大,付易恒可以说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征收入伍的人,如果那家人不同意,他就强行将人带走,再将那些抚恤钱粮直接丢下,因此艾和一带如今怨声一片。   玄旻就像是在听闲话一般神态自若,待闻说汇报完毕,他才不紧不慢道:“军营里的情况呢?”   “被征入伍的男丁有些禁不住付易恒威逼利诱的,自然听话,也有一些态度强硬的,自然就被关了起来。”闻说见玄旻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稍稍琢磨之后道:“虽然征兵的事引起民愤,但在跟宋适言对垒的情势上还是陈军占了上风。”   “哦?”   “因为之前连下两城,宋适言的气焰比之前高了许多,加上王爷送去的假书信,让宋适言大为恼火,所以立刻下令马上攻打艾和。但因为有新兵入伍,陈军的兵力得到很大补充,加上后继的粮草正在尽快运往当地,宋适言已经跟付易恒僵持了好几日,据观察,他们的后备已经出现了短缺。”   玄旻若有所思道:“灵徽可比宋适言沉得住气,也看得远些,否则这会儿她可以让唐绍筠暗中襄助宋适言,在从中搅了靖王的局,那丢的大概就不止这些了。”   “她为什么不这么做?”   “这就是灵徽聪明的地方,在共同利益受到危害的时候,太子跟靖王必定会达成一线,到时候就难以下手。倒不如现在看他们互斗,逐个击破,更何况能够直接绊倒太子的话,灵徽不会介意究竟是通过谁的手。”玄旻道,“继续盯着付易恒。”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内,艾和一带频有战报传来,及十月中,付易恒击退宋适言并收回穹州的消息送入建邺城,中朝因此精神大振,今上甚至颁旨赏赐付易恒。   圣旨昭告天下之后,景棠便寻了玄旻,亟亟道:“怎么会是这样的状况?”   玄旻悠闲道:“正应该是这样的状况。”   “现在军功是付易恒的,赏赐也是他的,整个西南军几乎都落到了他手里,这就是你认为应该发生的一切?”景棠怒道,“你用的是什么心?”   “大哥稍安勿躁,好戏总在最后,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玄旻道。   景棠不知玄旻究竟在故弄什么玄虚,眼下却也没有其他办法阻止付易恒掌握西南大军,他又不好就此与玄旻撕破脸,只能负气坐下。见玄旻给自己斟茶,他只皱着眉头不去碰,忍了一会儿才稍稍平复情绪道:“还能有什么好戏?”   “大哥稍后就知道为何我要在这里相约饮茶了。”   景棠见玄旻拿起茶盏轻啜了一口,他以为这茶中另有玄机,便也要去饮。然而茶水还未入口,他就听见茶庄外头传来一阵喧哗。他不禁从二楼栏杆处探出身去,只见前头街上正围着一群人,闹哄哄的不知究竟在做什么。   景棠正困惑不解,见茶庄小二经过,他便立刻拉住人询问。小二说是有人拦了蔡襄蔡御史的轿子要告御状。景棠闻言以为惊奇,回想国朝至今都甚少有人越级告状,这当街拦御史座驾说要告御状的更是微乎其微。景棠由此好奇不已,便让随侍下去打探情况。   玄旻对此仿若未闻,始终沉默。景棠看他这样越发觉得蹊跷,等稍后侍从回来,他立刻追问。侍从回说是有从艾和城来的百姓,拿着一封千名书要状告付易恒空列兵丁录、强征壮丁、草菅人命还滥用私刑。   景棠闻讯不由大惊失色,不免又去栏杆边朝那一处人群望了一阵,心思回环片刻再坐回玄旻面前道:“你早知道这些?”   玄旻默然不应,才要去倒茶的手忽然被景棠按住,他此时才抬眼去看面前这火急火燎的一国储君,自己依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做派,道:“戏才开场,大哥等着就是了。”   景棠虽然不知玄旻究竟意欲何为,却也只能眼巴巴等着。   不久之后,街上那群人就此散去,侍从打探下才得知蔡襄将那前来告御状之人直接带回了自己府上。   景棠还有些莫名其妙道:“这究竟唱的是哪出?”   “乐极生悲。”玄旻起身走去栏杆边,看着恢复了平静的街景,问道,“大哥还记不记得,当日我说过,付易恒拿了多少赏赐,他都需吐出来?”   景棠点头道:“你确实这样说过。”   建邺城上空此时阴云密布,显然将有秋雨来临,玄旻望着那阴沉沉的天道:“天有不测风云,方才还晴好的一片天,如今就变了。付将军功名皆收,也是料不到有人从他眼皮子钻了出来。”   景棠想过一阵才知是必定是玄旻暗中做了什么才有方才那一出闹剧,感慨道:“六弟你运筹帷幄,早知道那付易恒耍的什么把戏却不告诉我,害我白担心一场,方才还与你失礼了。”   “这件事我也是偶然得知,特意命人在暗中查探之后才做的计划,未免隔墙有耳,所以才一直没有告诉大哥。眼看今日也该是东窗事发的时候了,所以就不想再瞒大哥了。”玄旻极目之处正是团团乌云,天光因此暗淡,竟像是夜幕降临的样子,“将有大雨之势,大哥还是快些回去太子府吧。”   ☆、第七章 锦囊巧收将 秋雨初乱佛(三)   艾和百姓带着千名书赶至国都建邺告御状一事立即在中朝引起了轩然大/波。蔡襄在将千名书呈交给今上之后,立即引得一国之君雷霆震怒,令付易恒即刻停职回都,再命蔡襄前往艾和亲自巡查。   自立国以来,在外军备中以虚报数量获得朝廷多派粮饷之事并不是没有,包括在他国境内此类事件也屡见不鲜。不同的只是这次付易恒以白丁名录骗取中朝发放的粮饷数量巨大,并且为掩其罪行所作出的强征兵丁一事行为太过恶劣,引起当地百姓群情激愤,因此不得不查也不得不罚。   西雍闻讯当时即命人前往艾和通知付易恒早作准备,再令亲信转达其软言威胁之意,示意付易恒如果当真被定罪切不可将他暴露。   付易恒深知西雍用意,也知道这次的突发灾祸必定有人从中作梗,西雍未免被有心之人拿到把柄,连手信都不曾写下,只让亲信代为口传,足见其小心之态,也证明事情的严重。   亲信将付易恒的意思带回建邺时,蔡襄已出发去了艾和,靖王府内此时一片寂然,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西雍进来心情不佳,因此也就格外小心地伺候。   西雍禀退亲信之后将付易恒的一封记账册交给唐绍筠道:“看看。”   唐绍筠起初并不敢去接,他知这账册虽薄,却记录着付易恒这些年来贪污的军饷钱财,现今付易恒将这些财务暗中运来建邺交给西雍,显然是想西雍助其脱困,但他却不明白西雍让他查阅的用意究竟为何。   西雍见唐绍筠不接便将账册再往前递了递,直到唐绍筠无奈接了,他才道:“又是蔡襄,上回扳倒了康王,这次付易恒怕是逃不了了。”   西雍不自觉握紧了那本账册迟迟没有翻开。   “这件事不像是太子会做出来的。”西雍轩眉皱紧,按在案头的手指轻轻敲着,一下一下,恰是踩着流逝时间,将先前的一切重新审查,“光顾着填补白丁一事,竟不想有漏网之鱼,还直接拦了蔡襄的轿子,时间还掐得这么准。”   “王爷的意思是有人从中生乱?这件事是早有预谋?”   西雍沉默半晌,眼底神色越发凝重,他将相关事件都梳理了一遍后道:“从宋适言起兵攻打穹州开始,这个局应该就已经设下了。”   “谁透露的消息让宋适言知道穹州一带粮饷不齐,不宜久战,从而诱使他起兵?宇文宪守城不敌而败退,穹州失陷,兵力急需补给,所以找上了付易恒。合军重整势必要清点兵丁名录,付易恒空报白丁的事必然就会浮出水面,要么他自己表明实情,要么就是现在这样的情况,横竖都是逃不过的。”西雍越说越慢,话到最后已是暗中叹息,只怪自己因为宇文宪放弃兵权一事而忽略了其中的蹊跷,硬是着了对手的道。   “为了一个付易恒居然费了如此周章,其人用心之深,倒是我们所料未及。”唐绍筠感慨道。   “宇文宪跟付易恒在西南争了这么久都没能分出个高下来,如今宇文宪这招以退为进倒是颇令人意外。太子不知从哪里找了个高人指点,这种法子都能想出来。”西雍往日含笑的眉眼见渐渐透出肃杀之气,锋锐阴沉,与他素日的和善温润大相径庭。他看着唐绍筠问道:“先把这本账册看了。”   唐绍筠无奈之下打开账册,快速浏览之后着实为付易恒过去中饱私囊的数量所震惊,叹道:“付将军居然侵吞了这样大的一笔财款!”   “国朝再尚文,也不能荒废军队武力,梁国正是因为荒怠在军备上,才被咱们有机可趁,父皇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这些年来,在对外的军需上也从未怠慢过。付易恒带兵有一手,在钱财上抓得也紧,否则当初本王也不会利用他贪财的这个弱点与之结交。”西雍起身,行至屋外回廊下,看着此时建邺城内的如注暴雨,眉间愁色不减道,“付易恒将这笔钱财交给本王,无非是自知罪责难逃,要本王照顾他的家眷。但他也不想想,他能被盯上,本王身边难道就没有眼线?”   唐绍筠闻言立即双手奉上账册举过头顶。   西雍一面拿过账册一面安抚道:“本王并非指你,不过一时疏忽铸了个错,之后想要弥补还得花些心思。”   天际顿时传来一记响雷,震得人耳膜欲裂,西雍神色更是不妙,即刻招唐绍筠上前与他耳语之后便就此离去。唐绍筠看西雍走得匆忙,以为他另有要事,殊不知西雍记得瑟瑟最怕打雷,方才那一声雷响就如震在耳边,连他都觉得有些受不住,更不用提瑟瑟天生胆小,这才是他疾步而去的原因。   西雍到瑟瑟房中时果真见她正一个人蜷在床角,往日如花笑靥在此时全然失色。而瑟瑟却仿佛没有注意到西雍进来,当她回神时见面前忽然出现个人影便立刻吓得惊叫了一声,待西雍唤了她的名字,她才定神去看。   又是一记雷动传来,震得床都有些微颤,瑟瑟猛地扑进西雍怀里,抱着他连声音喊着“王爷救我”。   西雍紧紧抱着瑟瑟不停安慰,心中也明白瑟瑟之所以这样怕雷的原因——当初瑟瑟跟随家人前去寻找要跟玄旻私奔的姐姐,最后亲眼目睹姐姐被人打死时,恰好天际一声惊天巨雷,姐姐惨死的模样连同那一记雷声一齐刻在了她的脑海中。   “王爷……”瑟瑟抬眼时秋水含泪,她本有一双明眸善良,此时泪水盈盈在眼中打转便更加惹人生怜。   “本王陪着你。”西雍浅笑安慰,但见瑟瑟尽是哀求之色,他不忍再多拒绝,道,“本王答应你,如果寻得机会,必定为你报仇,让你得偿所愿。”   瑟瑟却依旧盯着他,泪水涟涟中含着无限期待与信任,原本按在西雍臂上的手也随之抓紧,生怕眼前这人会忽然离去似的。   西雍不忍再看瑟瑟这可怜模样,遂将她重新按回怀中,将她拥住道:“本王想到近来或有机会拿清王的错处,但依旧不可操之过急。”   瑟瑟靠在西雍胸口轻泣道:“妾明白。”   窗外雨声嘈杂,反衬得室内格外安静,西雍听着雨声,怀抱瑟瑟,心里却想着付易恒一事的善后,不觉时光流逝,再低头时发现瑟瑟竟已经睡了过去。他轻轻叹了一声,将宠姬扶下躺好,为其拉了薄被之后才在床边静坐。   入秋后的这场暴雨来势汹汹,直接将永安寺数间年久的精舍禅房被冲坍了,甚至几座偏殿也出现了诸如漏雨失修的问题。永安寺作为国寺,一直以来都承袭皇家香火,每有重大祭祀,圣驾大多率文武臣工前来寺内上香祈福,因此寺内出现这种情况后,消息立刻就被传入宫中。   太后日常礼佛,因此在昭仁得到永安寺需要重新修葺的消息之后,她第一时间就转告给了太后。   是时玄旻正来太后宫中请安,昭仁才将事情与太后禀告,太后便与玄旻道:“当日你去齐济巡查一事办得并不漂亮,如今若再将这件事交给你,你可能办好?”   玄旻垂首站在太后身旁道:“必当竭力以赴。”   太后抬了抬手,昭仁便上前要扶,然而太后的目光却留在了玄旻身上。昭仁眼见玄旻立着不动便叫了他一声,玄旻这才上前扶起太后。   祖孙二人在殿内慢慢走了几步,太后不禁嗔怪道:“你父皇日理万机,尚且记得哀家患风湿旧疾受不得潮,让命人多点了熏炉去湿。你这孩子日常也没有忙进忙出,怎么就不知道多跟你父皇走动走动?”   “孙儿愚钝,怕不经意间惹怒圣驾。”玄旻道。   太后见玄旻始终低着头,便更加重了语气问道:“你还在气你父皇将你跟你母亲安置在梁国二十年的事?他如果真的不关心你们,也不会拖了二十年还是将你接回来。”   “孙儿不敢有这种念头,实在是不谙此道,不及太子与靖王懂得如何周旋。”玄旻看似低眉顺眼,言辞间却始终冷若冰霜,让人觉得十分疏远。   “你越这样说,哀家越要你来主持这次永安寺的修葺。”太后见玄旻当即退开一步,双手垂在两侧,垂首不语,似是请求她收回成命之意。然而她却仿佛被玄旻这样的动作刺激了一般,怒道:“你若连这件事都办不好,如何对得起你死去的母亲!她在梁国忍辱负重将你养育成人,难道就是要看你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吗!”   玄旻此时神情微变,终于抬起头将目光落在太后恼怒的容颜上,眉头微皱道:“母亲与我之间从未有过这些关联,她不过是个流落异国的苦命之人。她生前与我说的最多的只是让我活着回到陈国,见一见我的皇祖母,也就是太后您。”   玄旻眼波不似以往平静,他看着太后的眸光里闪动着对过往的追忆,在他一向阴鸷沉默的脸上留下了不同以往的悲伤,这自然令太后随之感伤起来。太后逐渐平复了方才的怒意,上前拉起玄旻的手,语重心长道:“你母亲不在了,你又跟你父皇心存芥蒂,你就只剩下皇祖母了。哀家现在年事已高,想来也撑不得多久,能护着你的日子也就该倒着数了。哀家现在只希望你能在朝中有一席之地,不至于等哀家百年之后你再受人欺凌。”   “太后心意,孙儿明白。”   见玄旻有了接纳之意,太后即刻肃容郑重道:“你既然明白,就按照哀家说的去做。你父皇那里,哀家会替你说情的。上回齐济的事原本也有些为难你,这次永安寺的事你可不能再有半点差池,明白么?”   “孙儿谢皇祖母。”   玄旻这一声皇祖母令太后为之动容,不禁上前将他抱住。她因感念瑶姬而潸然泪下,适逢又有雷声传来,将她对瑶姬的念想都震了出来,她便与玄旻道:“再与哀家说些你母亲当年在梁国的事,哀家当真想她。”   玄旻点头,这就扶着太后回去落座。祖孙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之后,玄旻告辞离去,才到宫门口就被请去了太子府。   玄旻以为自己与景棠的关系已不用隐瞒,这就冒雨上了太子府的车,并不在乎是不是有人从旁盯着。   玄旻到达太子府后由侍者引路到了水榭,稍后见到景棠,玄旻只看他红光满面,像是遇见了可喜之事。   景棠拉着玄旻入座,一面朗声笑着一面给玄旻斟酒,心情好得犹如三月春光,丝毫不受如今秋雨的影响,道:“万事莫急,先干了这一杯。”   见景棠举杯一饮而尽,玄旻也只得满饮,心里却已经有底,只是没有立刻点穿罢了。   景棠随即再为玄旻倒酒道:“我是当真听见了天大的好消息,也就等不及要跟你说了。”   玄旻沉声,作洗耳恭听之态。   景棠又饮了一杯后道:“付易恒的案子父皇已经定了,明天朝会就宣布。”他伸出右手一掌斜劈而下。   玄旻当即明白了景棠的意思,略略点头道:“如果只是这样,只怕还不足以令大哥直接将我接来太子府。”   景棠笑叹道:“付易恒一死,西南的兵权究竟到谁手里,还不是显而易见的事么?”   玄旻拱手道:“恭喜大哥。”   景棠忙摇手推辞道:“可不是我握着兵权在手,六弟你道错喜了。”   明知景棠不过得了便宜还卖乖,玄旻也不戳穿,只点头道:“确实是我失言了。”   景棠又连着喝了两杯,玄旻也就跟着饮了一些,见他又有些忧心忡忡便问道:“才有喜讯传来,大哥为何又现忧色?”   景棠看了眼玄旻道:“今天御书房里除了传来好消息,倒也是有件不知好坏的事一并传了出来。”   “大哥但说无妨。”   “永安寺要重修的事,你该是听说了吧?”见玄旻默认,景棠又道,“原本这些事都该由工部去,是不是?”   玄旻深以为然。   “然而新任工部尚书跟侍郎居然全都告了病,工部的其他人也都跟约好了似的,抽不出个能主持的人,你说是不是怪事?”景棠盯着玄旻,表情莫测道。   自从上次复桥事件之后,整个工部甚至是六部都在今上圣谕之下经历了大洗牌,原本由景棠暗中主导的工部职权旁落,现今在工部中供职的重要官员与他的关系都不算亲近,所以突发这样的状况,令他颇为担忧。   “工部在六部中虽不是最重之位,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是有人要在其中做文章,我以为这矛头指向你的可能颇大。”景棠断言道。   玄旻起身假意诚惶诚恐道:“大哥救我。”   景棠让玄旻归座才继续道:“我今日直接将你接来太子府,就是让有心人知道你是我的人,他若真要动你,大约永安寺的事你是逃不了了,只要看究竟是谁先开的口,也就能够明白了。”   “大哥原来是引蛇出洞。”   “也不一定,只是要辛苦用你作饵。我想错了是最好,如果当真有人要对你我不利,我们也就可以有所察觉,早做提防。”景棠一面假意安抚一面暗中得意,想来当真有人要与他为难,玄旻尚且能为他先挡一枪,也就让他有自保和反击的时间。   ☆、第七章 锦囊巧收将 秋雨初乱佛(四)   玄旻回到清王府时见闻说神色异样,他正要询问就见闻说一直望着偏苑的方向,他当即明白过来,这就朝偏苑过去。   闻说发觉玄旻此时的脚步就跟这不断的秋雨一样有些急切,但他身形尚稳,也就看不出多少与过去的不同,但最终在最后一个拐角处,玄旻停了下来,闻说也不得不止步。见玄旻朝自己打个退下的手势,她便就此离去。   灵徽自从去了唐绍筠身边就从未回过清王府,日常都是靠闻说传递消息,今日她突然回来出乎玄旻的意料,所以在他知道灵徽身在偏苑的刹那间,他觉察到心底久违的惊喜,这远比当初他得知自己终于能够离开梁国的消息还要令他兴奋得多。   灵徽听见脚步声而回头,与玄旻隔着雨幕相见,秋雨将两人之间的空间填满,雨声也令他们无法在这样的距离中交流。   玄旻顺着回廊走入亭中,注视着终于清晰了的灵徽面容,像是有些陌生,却因为她眉间的清冽而寻到了熟悉的感觉,开口问道:“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亲自回来?”   “唐绍筠去了云丘。”灵徽道,“是靖王的意思,去了有几天了。”   “闻说居然都没回报。”   “闻说每天要帮你暗中处理那么多事,不可能事事都顾及到,更何况唐绍筠走得很隐蔽,几乎没人知道。”   “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告诉我?”   “他走得很匆忙,当天从靖王府出来就立刻去了云丘,我都没来得急跟他打上照面,只是后来听下人含糊其辞地说是他出去了。我以为是哪里的生意出了问题,他赶着去解决,今天才从别人口中问出了……”   玄旻一把扣住灵徽手腕将她拽到跟前,眸色深沉,道:“你不如把谎话编得再好些才来跟我解释。”   不知是不是玄旻回来时身上沾了雨水,这会儿他的掌心都还有秋雨微凉,眉发也有些湿润,灵徽看在眼里只觉得这水汽凉薄加深了他本就冷冽的神情,看得她心思一沉,道:“我就是故意晚些再告诉你,看看一向都自以为运筹帷幄的你在没有及时了解情况之后会怎么做?”   玄旻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一些,灵徽吃痛遂低吟了一声,她却不肯服软道:“唐绍筠走之前只告诉我是靖王让他去处理这些东西的,至于具体要怎么做,我没问,他也没说,现在过了这么久,我想他大概已经做完了。”   “当初山长水远的齐济都在我的意料这种,何况现在一个云丘?”玄旻微微松开手,看着灵徽手腕上已经被自己拽出的红印,心情莫名好了起来,再看向灵徽的眼光随之暧昧起来,道,“既然难得回来一趟,晚些时候再走。”   他的手将要搂住她的腰,灵徽敏捷地将他推开,在这眨眼之间,她蓦地感受到心跳的异样,然而玄旻在她视线中的模样依旧冷俊。她不由按住起伏的心口,也按到了胸口的那一块玉坠,最后抬起头恼怒地盯着玄旻,比起方才相见时的情形,现在的他们之间的不互相让更要明显许多。   灵徽在玄旻的注视下蒙上面纱,戴上风帽,转身要走时再与他道:“靖王与许多商贾都有私交,从他们那里拿过不少好处,在建邺之外有一些私宅和私产都是通过钱庄另外的户头记录的。”   这是她在过去帮唐绍筠处理商务的过程中自己打听与摸索得到的讯息,虽然没有得到明确的肯定,却也八九不离十。西雍通过另设钱庄账户存放非法所得,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有一些正是通过唐绍筠的手去办的,而唐绍筠对她并没有刻意隐瞒,所以她才能从蛛丝马迹中寻找到线索。然而这一次唐绍筠突然离开建邺的目的却令她百思不得其解,她找了几天的线索也毫无头绪,这才来找玄旻,顺便将靖王私底下的勾当也都一并告知。   灵徽走得毫不犹豫,那身影罩在宽大的斗篷下好似日间出没的幽灵,转瞬便消失在回廊的尽头。玄旻望着雨帘之后已经不见了灵徽的空墙有片刻失神,雨声搅得他有些心烦意乱,他便不想留在此处,就此提步从另一处走了。   回廊暗处,白色斗篷下却有一双黑瞳将玄旻离去的背影映在眼帘中。雨声杂乱也让她无法安宁,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一定要亲自回清王府告知这一切,只是忽然想回来了,又恰好有机会就索性任性一次。见到玄旻的那一刻,她心底忽然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这一次并没有白回来,然而就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这样的心声究竟有什么意义。   闻说善意的提醒让灵徽从已经飘远了的思绪中回了神,她就此立刻离开了清王府,没想到在唐府门外见到了恰好回来的唐绍筠。   灵徽偶尔会去茶庄饮茶,今日也是借着这个由头出去再暗中去了清王府,所以听见唐绍筠询问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回答的。   “我只是担心你雨天出门,路上或许会出意外。”唐绍筠解释着自己的关心,在灵徽面前他总是这样小心翼翼,惟恐有一丝让灵徽觉得不舒坦,然而他从未见灵徽有半分高兴。   “雨天出门路上人少,比平时还要清静。”灵徽一面进门一面疏远地回应道,见唐绍筠站在原处迟疑,她回身相顾,问道,“累的话先去休息吧。”   这句根本算不得关心的话却已经令唐绍筠内心雀跃,他立即笑着走去灵徽面前道:“我只想着赶紧处理完了事情好回来见你,见了你就一点都不觉得累了。”   灵徽从不对唐绍筠的热忱给予任何回应,这次依然如是,她不过淡淡道:“有什么事会让你赶不及回来就离开建邺?”   唐绍筠欲言又止,见此时不方便谈话便道:“你才回来还是先去将衣服换了,去去身上的湿气,稍后去书房我再与你详说。”   “你就不怕我把这件事泄露出去?”   哪怕平日行事再仔细,在灵徽面前他便是这样会因为她给予的一点点回应而忘乎所以,当听见灵徽这样问时,他才有些后悔,可在见到灵徽转身离开的背影时,他更后悔自己方才的口没遮拦,但也没勇气将灵徽拦下。   灵徽稍后停下脚步再去看唐绍筠,见他也难免淋了些雨便放软了语气与他道:“你也去换身衣裳吧,书房见。”   秋雨不歇却无法阻断灵徽这一刻的温柔,虽然在其他人眼中这根本算不得体贴之词,但唐绍筠却甘之如饴,大抵唯有他对灵徽的心情才能因为这一丝的根本不能称之为柔情的淡漠而产生十分的喜悦。   正如谁都不知灵徽回去清王府的真正用意,谁都不晓得在去往偏苑的那一路上玄旻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的原因,有些事能够被察觉,但有一些则无从点破。   唐绍筠告诉灵徽,他去云丘的目的是转移一批钱款的流向,为西雍日后的计划做个铺垫。但当灵徽细细追问时,唐绍筠却也摇头,说他并不清楚西雍到底想要做什么,只是将从艾和那里得到的一笔钱转入云丘的某个钱庄户头。   “难道那是靖王暗中在外设立的?”灵徽问道。   唐绍筠摇头道:“我让人查过户主,出乎我意料的是,户主在两年前就已经死了,但这个户头下每隔一段时间都有钱款进出,可经营这个户头的人隐藏得太好,我一直都没能查出来,要说是靖王有可能……也不可能。”   “过去太子和康王在齐济与梁商互相勾结,靖王未必不会这么做。再者他一向喜好结交朋友,建邺城大半的文人墨客,甚至是朝中官员都跟他有些关联,经营人脉,钱是不可少的,就凭他那些俸禄和陈皇的赏赐并不见得能完全满足他的需要。人心向来不足,我看靖王私底下也没少干那些龌龊的勾当。”灵徽分析到最后已然对西雍嗤之以鼻。   “我倒觉得那个户头不一定是靖王所有。他既然已经将这件事告诉了我,就没必要再隐瞒户头的主人,他又说有什么计划,想来也不至于将自己辛苦隐藏的东西翻出来。依我之见,那个户头的真正主人不是靖王最信任最倚重之人,就是他最想对付的人,他要放长线钓大鱼。”唐绍筠道。   灵徽似被唐绍筠这句猜测点醒,却没有立刻接话,假作谈话之后,他即刻就将这个消息通过闻说传给了玄旻。玄旻当即让闻说亲赴云丘进行调查,结果当真惊喜,那个户头居然是景棠所有。   “没想到太子的胃口比我想得要大得多。”玄旻看着闻说带回来的情报叹道,“齐济的走私原来只是他作为私产的一部分,云丘这里的数量同样大得惊人。”   “云丘一带最严重的现象就是圈地卖地,太子在那里拥有不少私产私宅,这次靖王让唐绍筠将付易恒贪赃来的钱款以各种名目分别打进了太子跟相关官员的户头里,看来是准备从这里下手。”闻说道。   “靖王居然能查到太子隐藏如此之深的东西,可见他也必定深谙其道。”玄旻看向闻说道,“查清楚靖王在云丘一带究竟有多少私产。”   闻说应声之后忽然问道:“听闻王爷近来主持永安寺修葺之事,一切都还顺利么?”   “你是听说太子与我起冲突的事了?”玄旻见闻说默认后才道,“他的心性配不上他的野心,而他的野心在我面前也不值一提,鼠目寸光之人不过是为他人铺路而已。”   玄旻所指的冲突前因正是前些时候景棠代皇后陪同太后前往永安寺上香,寺中负责翻修的工匠不慎惊扰了太后凤驾,景棠因此大力斥责,甚至将这件事报去了今上跟前,直指整个工部作风懒散,工部领导者督导不严,请求今上降罪惩罚之事。   当时玄旻主动请罪,认为永安寺翻修由他主持,属下惊扰太后是他失察失职而罪不及工部其他领事官员。可景棠却认为工匠散漫并非一朝一夕养成,必定是平日就少受管束才有如此结果,依旧恳请今上予以工部官员相应惩处。   谁都看得出来景棠不过借着这个由头在针对工部,至于工匠真正惊扰太后的原因也没有几人能够说清,毕竟当时在场的人并不多,而景棠恰是其中一个。事后他如此大张旗鼓地要拿工部问罪,在有心人眼中这不可不谓是一场别有用心的“巧合”。   “要拿工部不急在此刻,他这样贸然动作明显是要强行降罪工部的同时再下我一程。他的疑心倒是重,偏偏身边还没有能够信任之人,瀚海孤舟必然是行不远的。”玄旻冷笑道,“你如今带回的这个消息恰好有用,辛苦了。”   闻说少见玄旻如此待人,一时间有些怔忡。倒是玄旻看她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便开口问道:“还有话要说?”   闻说摇头道:“我上次见灵徽时瞧她脸色不大好,不知是不是病了。”   玄旻本就肃冷的脸色顿时添了一层莫名的神色,他探究地盯着闻说沉静的眉眼道:“想说什么?”   “王爷所说的瀚海孤舟让属下一时有些感慨,这些年来的灵徽不也正是海上的一叶孤舟,不知何时能够泊岸。”   “路是她自己选的,所有的结果就理应由她自己承担。现在不是你该妇人之仁的时候,那边没有其他情况么?”玄旻的不悦之色已经明显。   “太子要拿工部的罪,靖王并没有任何动作,想来是因为王爷跟太子当庭闹了一出,让靖王以为你们之间有了隔阂,他正在静观其变。”   玄旻此时已躺去榻上合了双眼仿佛睡去。闻说见他多时都没有动作,便去拿了条毯子替他盖上,却不想他突然惊醒了似的,猛然扣住她的手,惊得她也立刻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才发觉玄旻眼底的神情变幻莫测,正是一直以来被他压抑在冷俊之下的常人都会有的各种情绪。   其实玄旻所说的孤舟又何尝只是灵徽,长久以来生活在仇恨中的他也从未停止过独行,哪怕他的身边曾有过瑶姬,还有闻说,甚至是其他人,却没有一个被他真正接纳。而那个他想要接纳的人,也因为内心的纠葛与最终的目标而被他推开,两相走在平行的道路上而没有交集。   他正是深知自己的可悲才选择独自前行,但人毕竟是需求温暖的动物,再坚韧强大的人也会有片刻的软弱与自我防备的松懈。闻说正是见证了他每一次无意识卸下自保盔甲的人,也正是这一刻的玄旻让她无法放下两人之间多年来的情谊。   如玄旻说的,她有妇人之仁,而这样的仁慈最多地被用在了玄旻的身上。她就好像过去瑶姬那样守护着这个从出世就落入世间的可怜人,注意到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那些感受,替他收好,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告诉他,又或者就此隐瞒,如果最后的结果太过悲惨的话。   玄旻稍后才恢复了神智,失神地松开扣着闻说的手,问道:“什么时辰了?”   “快到申时了。”闻说见玄旻从榻上起来便问道,“王爷要出门?”   “去太子府。”玄旻又醒了醒神后与闻说道,“交代你办事的事务必仔细,即刻动身吧。”   闻说就此离去,而玄旻却还有些沉浸在方才的浅眠中,那朦胧不清的梦境里依稀有一道身影,内心有一个声音蛊惑着让他伸手去抓,然而他在梦中试着抓了几次都未果,当他最后一次去抓时就抓住了闻说,那梦也就醒了。   ☆、第八章 树大复盘根 冷夜哭白骨(一)   玄旻拜见景棠时,见那一国储副正摆着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他在心中暗暗嗤笑之后依旧上前,将一只信封呈上。   景棠还在为他与玄旻的当庭争执而耿耿于怀,此时接见玄旻也不甚上心,随意接过侍者递来的信封后拆开一看却立刻大惊失色,当即禀退了所有侍者,急招玄旻上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玄旻神情未变地回应着景棠的逼视,两人的僵持令本就转凉的建邺天气更像是凝固住了一般,而景棠在这样的对峙下终究稍稍宽和了神色,勉强牵了个假笑出来道:“我方才与六弟开个玩笑,莫当真。”   玄旻脸上的怒意却丝毫不减,朝景棠置气道:“大哥藏得这样深,若不是这次靖王的人不小心留下了痕迹,只怕臣弟至今都还不知道大哥在云丘的好事。”   但闻靖王之名,景棠急色毕现,他正要发问又恐隔墙有耳,这就拉着玄旻故意压低声音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快与我细细说来!”   玄旻佯怒却也稍有收敛,连手带袖从景棠掌中抽了出来道:“我原本也不该过问大哥的私事,然而靖王既然已经插手其中,大哥最好还是与我说明情况,我们也好商量个对策。”   见玄旻肃容正色,景棠便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思前想后他也就和盘托出道:“你也知道靖王在朝中暗中勾结了许多党羽,甚至在朝堂之外也广结善友,试图制造各种有利于他的言论。我身为储君岂能任由他一手遮天?然而那些臣工到底也不会白替我做事,笼络人心总是需要有些花销,我也就在外头懂了些手脚,未免被人察觉,另设了一个钱庄户头用来安置那些额外钱财,户主也就是你写给我的这张纸上之人。”   玄旻假作致歉之色,与景棠道:“这种事若不违法度,遮掩过去就好,但现在被靖王知道了大哥的这个户头,他前些日子已经派人去了云丘,根据我遣去的探子回报,他正是将上次从付易恒那里得到的贪污钱款以其他名义汇入这个户头中,想必是准备蓄意陷害。”   景棠听后大惊道:“这件事怎么从未有人同我说起!”   “靖王既然能查到这个户头,想来已经买通了大哥手底下的人。他办事向来谨慎,以唐绍筠的商贾身份做行商之务看来也合情合理,不是被我查出蹊跷,只怕靖王的阴谋也就无从发觉了。”玄旻叹道。   景棠此时突然怒道:“我费了颇大力气才将这个户头隐藏至今,靖王他居然也能翻出来,看来确实是我小看他的能力了。也是我一时失察,居然不知道自己手里出现了叛徒。”   话到最后,景棠已然咬牙切齿,他目光凶狠的模样被玄旻看得真真切切,于是继续道:“先前我并不知道其中有这样的曲折,所以一得到消息就立刻来向大哥求证。所幸大哥信任,与我说了实话,眼下还有回环的余地。”   “既然被我洞悉了他的想法,这笔账我自然是要跟他算的。”景棠握紧拳道,“不过这钱既然到了我的手里,他也别想再要回去。”   “大哥还记不记得,我这次能够主持修葺永安寺,是谁的主意?”   景棠沉思之后道:“我依稀记得太后跟父皇提起过,但似乎在此之前就已经有人跟父皇说起过这件事……靖王!”   “那大哥还记不记得,当初连通皇宫与靖王府的复桥修葺一事,又是谁提出的?”   “这种事都是工部提出……”景棠顿悟道,“你是说从那个时候起,靖王就已经在工部插了人,故意将修葺复桥的事提出来,然后唆使曹星平从中克扣钱款,偷工减料,再将这件事揭发出来?”   景棠将半年多前的那桩案子再回想了一番,果真越想越觉得蹊跷。当时修复复桥的事落去曹星平头上时,那位工部员外郎就已经动起了歪脑筋,找他说起时一副头头是道的模样显然是早就有了想法的。但他未能及时察觉便应允了曹星平的提议,结果复桥却塌了,他在工部最重要的助手也因此落马,现在的工部几乎落到了西雍手中。   “其心可诛啊。”景棠感叹道,对西雍的防范也就更多了一些。他再去看玄旻时,察觉到玄旻脸上同样凝重的表情,稍作思考之后,他问道:“你的意思是,他这次是想如法炮制?”   “永安寺作为国寺,修葺一事必定不容怠慢,但工部最重要的两位管事几乎同时告病,修缮工程如果不能妥善进行,必定会受到朝臣非议,有损皇家体面,所以靖王找了我这样一个不重不轻的人来主持修葺工程。”玄旻道,“这样一来,无论他是不是要在这件事上下手,也不管最终会引发多大的后果,就算是舍弃我,对他而言也没有坏处,而我如果是大哥的人,反而对他是件好事。”   “难怪你从一开始就对这次的修葺工程看得紧,是要防止靖王从中做手脚。”景棠恍然道,“但既然你有了这种顾虑,他们惊扰太后时你为何还要挺身护他们?直接一个个问罪了不也就能断了靖王的计谋么?”   玄旻摇头道:“我是整个工程的督管,手底下的工匠出了岔子,我责无旁贷。再者靖王如果借题发挥,我也逃不了其中罪责,不如将门面功夫都做足了,且看他具体要做什么。幸好这次及时得到他在云丘的消息。如果我所料不差,他的原意是想复制复桥贪污的情形,再将其牵连到云丘那个户头上,从而将矛头最终指向大哥你,我不过是一个跳板罢了。”   一旦想起当时因为复桥之事与西雍在朝中斗法以至于他未能及时察觉齐济的情况导致一切演变成那样,景棠便暗恨不已。失去景杭那样一个得力同盟之后,他在朝中的地位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冲击,西雍又仗着今上隆宠多番与自己过不去,两人之间的矛盾在过去的半年里激化了不少,西南军权的争夺正是两相对立逐渐浮出水面的开始。   “那你觉得接下去应该如何是好?”景棠问道。   玄旻思忖之后回道:“靖王在朝中能有如今的地位不仅靠父皇隆宠从而引得诸多臣工竞相攀附,有样东西他必然是跟大哥想法一致的。”   景棠见玄旻故作神秘也未立刻追问,两人交换过眼色之后他又想了想,了然道:“表面上与人为善,以性情爱好结交朋友,其实不过沽名钓誉,用的都是这些。”   玄旻颔首道:“我已经让人去查靖王在外地的各项私产,但未免疏漏,还请大哥襄助。”   “这是自然。”   “至于这次永安寺修葺一事,我见所毁精舍跟殿宇确实需要仔细翻修,工程想必要持续很久,未免靖王从中生事,我必定会小心应付,可还有一件事至今悬而未决,大哥务必竭力争取。”   景棠考虑过后问道:“你是说西南大军一事?”   玄旻点头道:“付易恒虽除,西南有宇文将军坐镇本该是众望所归之事,但既然靖王已经开始动作,想必他不会就此甘心让西南兵权就此落入宇文将军手中。再者军中尚有其他将领这些年表现不俗,大哥一定留心,有可任用之人就抢在靖王之前先收归己用。但现在还是要确保宇文将军能够最终掌握西南地境。”   景棠深以为然,连连点头称是。   玄旻如此就要告辞,临行前却又想起一桩事,这就折回景棠面前道:“大哥手底下可有商界翘楚?”   景棠在记忆中搜寻一番之后无果,摇头道:“我多与朝中臣工接触,要说那些商贾之流结识得确实不多。你为何有此一问?”   “付易恒一事外人只道他空报白丁、中饱私囊,但付易恒未免中朝追责,强征壮丁时的那些钱财从何而来?大哥可别忘了,靖王运往云丘的那笔钱款是付易恒给的,如付易恒那样重财之人,不见得会将自己辛苦敛来的钱财就这样全部给出去,靖王自己也必定不会全数赔付,那这提供钱财之人就相当重要了。”   景棠想过之后惊道:“靖王出入一直带着那个唐绍筠,你是说,那些钱财都是唐绍筠的?”   玄旻未置可否,继续道:“唐家虽然在齐济一案中遭遇重创,但以唐风青纵横商海数十年的经验,必定给唐绍筠留了退路,而唐绍筠也就是以此得以在靖王身边享有一席之位。否则以靖王的心性,他与唐绍筠相识日短,唐绍筠又曾经与康王有关,如何就能成为现今靖王的左右手?此人必定有靖王看重的东西,除却钱财外物,大概就是在商界的人脉关系。”   景棠后知后觉道:“唐风青这个老狐狸,我以为齐济事了也就当真一了百了,却没想到他除了留着当初康王的手信,还给唐绍筠留了这样的后路。现在唐绍筠成了靖王的人,还替他打理商务,勾结商界中人,当真是个大患。”   “靖王当初不惜以与我为难将灵徽送给唐绍筠作为拉拢的条件,就足见唐绍筠在靖王眼中的地位。大哥试想,如果你在云丘的户头隐藏得那样隐蔽,靖王又是如何知道的?我想当地官员应该不至于直接牵涉其中,所以中间有可能与唐绍筠有关联和接触的人就是商界中人。当然究竟是被收买,还是被唐绍筠利用套了话,我也无法判断。总之唐绍筠此人,可留,但必须收为己用,否则最好除去。但现在的情形下,却并不好动他。”   景棠不屑道:“不过一个区区商贾,就算当真杀了他,害怕靖王翻天?”   “唐绍筠如今手里最要紧的事就是云丘的钱款,事关大哥,如果他出了事,靖王必然会以为是大哥有所察觉而另有动作。到时他将手里有的线索摆出来,同时将唐绍筠的意外也推到大哥身上,说大哥为了隐藏作为而蓄意伤人杀人,这就不是小事了。”   景棠想来当真如玄旻所说,他现在的处境有些艰难,进退都得加以思量,否则一不当心,就可能落入西雍的圈套而难以脱身,不由深觉情势危险,而也幸好有玄旻细心仔细,步步为营。   “六弟。”景棠叹了一声,眉眼见竟有些疲惫神色,看着玄旻道,“多亏有你,否则我就当真陷在靖王设的局中,稍有差池就可能落得与康王一样的下场。”   玄旻上前安抚道:“我与大哥一脉手足,本就应该同舟共济。况且大哥乃中宫嫡出,一国储副,继任大统无可厚非。有心之人图谋不轨,此等不臣之心,不该姑息。”   景棠见玄旻义正言辞,内心对其的信任便不由深了几分,尤其在现今西雍处处针对、蓄意陷害的时刻,玄旻这番忠心一旦表露便显得格外诚恳真实,加之他向来不是趋炎附势之人,景棠遂更深信不疑。   “得六弟今日所言,我便安心许多。”景棠感慨道。   “眼下三桩事,其一,力争西南军权归于宇文将军手中,确保大哥在外尚有军中支持,是制约靖王的一大手段。其二,云丘户头的钱款究竟如何安排,大哥需要好好考虑。其三,唐绍筠是留是杀,若杀,何时杀,如何杀,如何应对靖王发难,都不可有丝毫疏漏,否则后果堪虞。”玄旻提醒道。   景棠以为玄旻所说这三件事,件件都容不得怠慢,否则不是白费先前的一番心血,就是惹祸上身,他确实需要考虑清楚之后再做定夺。   “你方才说要我襄助你调查靖王私产一事,我记下了,稍后我就派人过去云丘。当地与附近的官员与我还有些关联,现在想来,靖王大约就是料准了我不会将疑心放去他们身上才选择在云丘下手,只是不知那些官员有多少已被靖王策反。”景棠脸色越发难看,也越发后怕起来,道,“确实不能再兵来将挡,否则指不准哪天靖王发难,我却连他何时设的伏都不晓得。”   “大哥能有如此想法,靖王日后想要设计怕也不易。”玄旻恭维道。   景棠低叹一声,见玄旻要走,他也不便多留,亲自将玄旻送离了太子府之后便立即命心腹前往云丘为钱庄户头一事进行紧急处理。   ☆、第八章 树大复盘根 冷夜哭白骨(二)   穹州虽然收复,然而宋适言的顽强抵抗与滋扰并没有就此停止,穹州附近仍然集结了不少梁国旧部,可以说情况依旧不容乐观。有臣工请奏,应尽快定下西南领导之将,以镇如今军中无首的局面,也正好可以就此挫败梁国乱党。   这本就是景棠命人在朝会时提出的奏请,也就此激起了一番水花。虽有臣工提议就此提拔西南军中的其他将领,以震国朝雄师威严。然而也有人指出梁国遗患毒瘤数年,既然宋适言带人挑衅,不如就命朝中大将直接将其歼灭,以除后患。   朝会上虽有争论,但平乱毕竟是当前首要任务,因此在诸多朝臣的提议之下,最终还是确定由宇文宪在付易恒之后掌管西南大军,尽快平息这一次的混乱。   这样的结果令景棠暂时安心一些,但未免西雍又从中作梗,景棠秘密修书宇文宪,要其务必趁这次机会拿下宋适言,再将西南军队好好整编,就此牢牢握住西南军权。   在失去付易恒这个军中靠山之后,西雍虽表现得颇为忧虑,但瑟瑟看得出他并没有乱了阵脚,一是他除了付易恒手中还有棋子在军中任用,二是云丘的暗线已经由唐绍筠布置得十之八九,只等一个导火索就可以行动。   “妾见王爷近来心神不比过去平静,是又遇见棘手之事?”瑟瑟送茶进来后绕去了西雍身后为其捏肩时问道。   西雍搁笔,合眼暂作小憩道:“不算棘手,就是有些事还需要再作考虑。”   “王爷向来谨慎但大多料事如神,能让王爷现今这样迟疑的,必定是难事了。”瑟瑟道。   “有个词叫圣意难测。”西雍蹙眉低叹道,“本王只是在想,如果当真做了,父皇会是什么反应,总是觉得还少些什么。”   “少什么就添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王爷不会不明白。”瑟瑟见西雍抬手,她便伸出手回应,稍后站去西雍面前,低头浅笑地看着他,见他此时也已经睁眼看自己,她遂用另一只手握住西雍的手道,“王爷是不知道少的是什么?”   “不如,你替本王想想?”   西雍言辞间稍带玩笑之意,瑟瑟便笑睨了他一眼道:“妾跟王爷说正事,王爷却打妾的趣。”   西雍将瑟瑟又拉近了一些,伸手环住她纤细的腰肢,抬头看她道:“本王原想用永安寺的事由清王入手,连带上太子加以云丘私户的情况,将太子跟清王一起拿下,没想到付易恒的事被他们设计了,如今失了兵权,这下宇文宪的势力可就跟赵进比肩了。太子有了这样大的一个靠山,清王手底下又拿得紧,要入手倒是有些困难。”   “王爷是担心仅凭云丘的事不足以让太子受到重创而无法翻身?”瑟瑟见西雍默认便提议道,“这件事的确不能操之过急,王爷如果觉得不稳当,不如就暂时停一停。唐公子既然将一切都安排好了,也就不急在一时,不如将太子在云丘的所有活动都调查清楚再作打算。而且王爷说要将清王跟太子一举拿下,少的不就是清王参与其中的证据么?唐公子与清王有争美之隙,王爷大可以让他出手去办这件事,哪怕为了灵徽,他都会竭力以赴的。”   “你要本王捏造事实?”西雍的口吻让人难以分辨这一句究竟是玩笑询问还是略带怒意的质问。   瑟瑟顿首,顺势轻轻靠去西雍身侧柔声道:“有些事只是藏得太深,大家都没看见罢了。若看见的人多了,说的人多了,那也就成了事实了,何来捏造一说?”   西雍注视着面前笑靥嫣然的瑟瑟,她的眸光灿若生花,所有的神情都那样柔美俏丽,但就是她口中说的这些话,她语态间的镇定,在试图陷害旁人时的冷静,却又不同于普通女子,尤其在针对玄旻的事情上,她更是犹如锋锐的武器那样,试图将那个害得她失去至亲的恶人彻底铲除。   “本王有些后悔让你直接参与进这些事中。”西雍叹道。   瑟瑟矮身在西雍面前,贴脸在他膝上道:“妾不后悔。这世道本就不清白,妾能在王爷身边有安身之所已经十分幸运。王爷口中的污秽之事,在妾看来不过是生存之道,妾有王爷庇护,也想为王爷分忧。再说妾不过逞口舌之能,一介妇人之词,并不见得对王爷有什么帮助。反而是王爷不嫌妾粗浅,愿意将机要之事相告,妾才有些羞愧难当呢。”   佳人温柔,总能令人不禁沉溺其中,纵使西雍在朝堂之上几多计谋划,一旦见了瑟瑟,那一身铠甲也都成了薄衣。这些年他一心扑在与景棠的明争暗斗中,为唯有瑟瑟这一抹柔情令他在紧张沉闷的生活中尚能感受到一丝轻松,这便是他愿意为瑟瑟将矛头对准玄旻的原因之一。   西雍按住瑟瑟肩头,瑟瑟抬头看他,彼此目光在烛火在交汇,那一双秋水盈盈无限温情,令西雍不禁莞尔。   瑟瑟也乖巧地贴去西雍胸口,在稍许沉默之后问道:“王爷之前答应妾的事,可别忘了。”   西雍眉目略沉,道:“清王对本王也是早有防范,这次永安寺修葺的事他处处仔细,一时间也不好拿他的错处。”   瑟瑟不发一语却显然有些不高兴了,她见西雍不说话便直起身道:“妾明白。”   西雍看瑟瑟不乐意便笑道:“听说彤云山的枫树正红,瑟瑟可有兴致随本王前去欣赏?”   眼看西雍有意安慰自己,瑟瑟不免笑了出来,却嗔他道:“妾不知王爷居然如此耽于享乐,之前去福临山赏荷,现在又要去彤云山看枫叶。”   “彤云山的枫树就连父皇都十分喜爱,两日后要前去观赏。如此盛会,本王又岂会忘了瑟瑟你?”   “王爷这样说,妾若不答应岂不是不好?”瑟瑟回道,这就又靠去西雍怀里道,“妾知道王爷做什么都必定有自己的计划,这次去赏枫,想来也有重要之事吧。”   西雍拦着瑟瑟道:“万事多计较就当真累了,此次本王只为陪你前去观赏红云临山的景致,为博美人一笑。”   瑟瑟闻言自然开心,在西雍颊上轻轻啄了一口,不想那人动作快,这就将她抱住轻咬了她唇上的胭脂,还笑说胭脂美人香,闹得她双颊飞晕,已然似那彤云山上的红枫,风情无限。   赏枫当日,彤云山下即有重兵把守,普通百姓并不能入山观赏。今上特许臣工携带家眷亲信同行,因此山中赏枫之人并非寥寥,加上那些往日都身居后宫的嫔妃也得以出门游玩,这一场只属于国朝上层亲贵的秋日游幸更多了女眷之间争妍斗艳的意味。   今日女眷多聚于山南枫林最密集之处,秋光融融,碧空浩瀚,她们身在期间更似秋季盛放的各色繁花点缀在山间红云之中。   唐绍筠跟随西雍赴会,本以为灵徽不会愿意参加这样的上流聚会,不想她竟然答应了。但她毕竟不愿意与那班王孙夫人处在一起,便一个人进了枫林深处。   风起萧瑟,却因为这漫山红枫而少了萧条感受。梁国不适宜枫树生长,因此全国几乎没有一处可以观赏枫林的佳处,她之所以答应唐绍筠前来彤云山,确实有想要亲眼见一见这所谓“彤云霞色”的景致。   登上一处小丘后,灵徽抬首眺望,果真望见那成片的红枫如火笼罩山头,视线所及之处都是如此浓烈的颜色,一直蔓延到天际一般,与那空澈明净的天光相接,一处热烈,一处静谧。   山风吹得灵徽衣发撩飞,她不知自己这一身白衣墨发素净得与那片红枫成了鲜明对比,碧空之下漫山红叶,但这红海之中一点白裙飞扬,格外引人注目。   灵徽近来少有心境开阔的时候,今日望见这自然神奇少不得心中赞叹,心情也随之好转一些,只是那一抹笑意还未完全在她脸上展开,就因为身后的不速之客而即刻被丘上秋风吹散。   “唐绍筠去了一趟云丘就再没动静了?”玄旻看着那红枫之前的清瘦白衣,目光也不由多停留了片刻,但终究还是未免引人注意而转身入了枫林中。   灵徽见玄旻离去,他一袭玄衫行走在枯草与蓝天之间,面前那片枫林犹如火海,他便像是个要投入其中赴死之人,不禁令她想要上前阻止,也就鬼使神差地跟着玄旻一起入了枫林中。   “靖王在唐绍筠回来之后就没有了任何吩咐,唐绍筠最近都在建邺处理商务,没有异动。”灵徽回道。   两人这样一前一后行走在林间小道之上,身边不时有枫叶落下,灵徽顺手接了一片枫叶捏在手里,莫名想起那些红叶题诗的故事,心情随之低落,抬眼时见玄旻已经走出一些距离,她却将那片红叶握在掌心,没再跟上去。   玄旻发觉灵徽的异样之后转身相顾,红叶海中两人隔着丈许的距离彼此注视,秋风不歇,总是三三两两地吹落一些枫叶落在两人之间。   玄旻提步走去灵徽面前,秋光就照在他们相隔不过寸许的空间里,他低头看着神色莫名的灵徽,觉察到在彼此分别的时间里眼前女子的身上似乎发生了一些改变,但他却无从得知这样的改变究竟是什么——她的眼光神情甚至是一举一动都跟过去一般无二。   目光交汇处依旧是暗中的针锋相对,灵徽手中的枫叶终究在她松手之后落去了地上,而她也转身想要离开玄旻身边。   “我要的东西呢?”   灵徽的脚步因为玄旻的这一问而停止,她背对着玄旻道:“我还想再多接触一些再给你。”   “是因为唐绍筠做得太好而令你动摇了先前的决心,所以你想要拖延下去?”   “没有。”   “如他对你的心意,不可能这么久了依旧没有让你接触那些私账。”   灵徽转身质问道:“这么久了,你不也没有动太子分毫?甚至还帮宇文宪拿了西南的兵权。”   玄旻对灵徽稍显激动的反应略微吃惊,稍后才镇定道:“我还是高看你了。”   面对玄旻这样的讥讽,灵徽自然不服,只是她深知玄旻喜欢故弄玄虚的心性,便冷笑道:“我只想尽快为灵淑报仇,这是你答应我的。”   她的目光那样坚定,对他的信任就像是对复仇的决心那样毫不动摇,她从不曾怀疑他的话,哪怕他们之间有着那样深沉的仇恨,他甚至是她的仇人,但她就是相信他的一字一句,这种信任连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玄旻拾起那片被灵徽丢弃的枫叶,慢慢走去她面前,举着枫叶在她面前道:“该是你的,我必定让你全都得到,你如果等不下去,可以随时停止你我之间的交易,只要你不怕宋适言的人头随时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他将枫叶塞去灵徽手中,感觉到她要反抗时,他死死地扣住,再去看她时,他的目光恢复了最初的阴鸷冰冷。这令灵徽顿时恍惚起来,逐渐意识到在这之前玄旻的举动都显得陌生,但她又想不出究竟是哪里奇怪。   玄旻就这样按住灵徽的手,掌心里沾有她肌肤的温度,让他有片刻的失神,但很快恢复,微微眯起眼道:“想不想见宋适言?”   “我大哥在哪?”   “穹州。”   灵徽对这样的答案感受莫名,但知道宋适言没有落在玄旻手中,她安心了不少,却又不明玄旻这样问的用意,便问道:“什么意思?”   “你跟宋适言见面何时再相见,就看靖王何时动手。”   玄旻一语才毕,闻说忽然现身,她全然无视玄旻与灵徽在此时看似亲密的动作,道:“今上正在找你。”   玄旻脑海中迅速思量之后,唇边即现一丝颇为惊喜的笑意,一面松开灵徽一面道:“收拾收拾,准备动身吧。”   不等灵徽追问,玄旻便快步离去,她正要去想闻说询问,然而那女侍卫只是给了自己一个“不可相告”的表情就离开了视线。她虽然对玄旻这样的行为十分痛恨,但也知道如果不是要紧之事,闻说不会这个时候出现,而玄旻离去时的神情也大有为难的意思,她便以为出了事,这就要去找唐绍筠探问情况。   灵徽才走出几步就发现瑟瑟不知何时来了此处,两人因为上次在曲水涧的事而莫名其妙有了矛盾,如今相见气氛也显得尴尬。但灵徽这次担心的却是瑟瑟不知有没有看见她跟玄旻在一起,毕竟方才她一心关注在玄旻身上,并未留意周围的动静。   瑟瑟默然盯着灵徽,像要从她身上探知出什么来。   周围枫叶被山风吹得沙沙作响,稍后又有脚步传来,想必是其他女眷将要到此游玩。   灵徽不想与那些人打交道,更不想重蹈在曲水涧的覆辙,便暂时放下了心中的疑虑快步离去,也不去管瑟瑟是不是一直站在原处看着自己离去的背影。她在与瑟瑟独处的短暂时间里觉察到了来自瑟瑟的不友善,那种只属于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敌意从瑟瑟的眉眼间传递出来,让她莫名的同时又极为厌烦。想来上一次瑟瑟在曲水涧的落水事件也是因为这无从说起的敌意而发生的故意陷害,可灵徽不明白,与自己几乎没有交集的瑟瑟为何会有这样的心情与举动。   听见唐绍筠叫自己的时候,灵徽才回过神,那人上前的第一句话就是“永安寺出事了”。   ☆、第八章 树大复盘根 冷夜哭白骨(三)   据说是永安寺修复了一半的罗汉金身忽然被蚁群侵蚀,半座塑像尽覆白蚁,模样极其可怖。今上闻讯后召来玄旻并立即赶往寺中查看,但此时白蚁已被除去,只是那偷工减料的罗汉像赫然立在殿中。   国朝对佛法禅宗颇为看重,永安寺更以国礼建造,奉为国寺,今上为此当众责问负责监管修葺工程的玄旻,怒容之甚可谓近来至极,使得在场臣工无一不是噤若寒蝉,就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有丝毫闪失就被无辜牵连。   玄旻对此却并未过多辩解,只说会尽快查明真相,却并不能就此令今上平息怒火。   在场的司天台监正突然发言,说是罗汉金身并非招引蚁群材料,纵使工匠从中偷换材料也不至于有如此景象。之后他又说了些玄学星象之流,只将在场众人说得云里雾里,最后总结道是天象有异,需回去仔细占卜方能推算出今日这一场玄机。   虽然有了这样的解释,但到底有些牵强附会,加上那座罗汉金身确实出现了问题,今上就此暂令玄旻停职待审,将调查永安寺修葺之事交给了其他官员,这才作罢。   永安寺一事才毕,唐绍筠便接到了立刻赶往云丘的命令。当时他正送灵徽回去,半道便被西雍的亲信拦下,说要他即刻前往云丘。他知是西雍下了决定,在与灵徽简单告别之后就乘坐亲信驾来的马车掉头去了云丘。   灵徽看着那座马车疾驰而去,忽然想起玄旻在枫林中与自己说的话,她立即让人回唐府,甫至自己房中,就见桌上放着一封信和一个锦囊。信封上全无字迹但密封完好,里面显然是有书信内容的,至于那只锦囊,灵徽以为现在打开也无济于事,索性到了穹州再看。   一旦想起玄旻让她即刻动身的言辞,灵徽便不再耽搁,匆匆收拾了行礼就立即前往穹州。她知道有玄旻的人一直暗中监视自己的行踪并且绝对不是闻说,但既然决定听从玄旻的安排这样做,她就不会想去拆穿什么。   灵徽离开建邺时已经十分小心,尽量不让西雍发现,大概也能料想到玄旻会为自己做遮掩,但她必须在唐绍筠从云丘回来之前将穹州的事处理好,让这一切都做得不着痕迹,因此一路上她策马疾行,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穹州。   进入穹州的当日已近日落,灵徽本要找个地方落脚,却没想刚进城就在穹州的街市上发现了疑似梁国旧部的身影。因为有过在洵江的经历,她如今并不敢贸然出手,尤其是在感觉到对方也似乎发觉了她的踪迹之后。   眼见天色将晚,灵徽找了间客栈住下,收拾完一切之后,她将那只锦囊打开,仔细看过里头那张字条之后,她才将东西烧毁,就听见房外似乎有异动。   这令只身在外的灵徽立刻提高了警觉,心中也不由生出不安来——自从进入穹州之后,她就感觉原来一直在暗中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突然不见了,也就是说,玄旻将她一个人放置在完全没有监视的环境中,换而言之,如果她此时想要去找宋适言从而摆脱玄旻这些年来的禁锢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   有了这个认识之后,灵徽反而没有得到料箱中的喜悦,她在房中静坐良久,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过去玄旻的神情举动,那些看来冷漠无情的过往却在如今成了她离开的牵绊,尤其是在她意志出现动摇的时候,景杭临死时的模样让她从中惊觉,脑海里也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就是在这出神的瞬间,灵徽全然不知有人闯入了自己房中,当她回神时,那人已经出手将她打晕。   醒来时,灵徽发现自己身在一处营帐中,周围的一切都十分陌生,帐内的摆设陈列却又让她觉得十分熟悉。就在她留心观察这一切的时候,宋适言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她转身时见到至亲在前,一时间高兴得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宋适言见灵徽安然无恙放心了不少,只是除去长途奔波的风尘之外,他注意到灵徽与过去不大相同的神情,那些曾经不会出现她眼中的防备与小心已经替代了她对这个世界的懵懂认识。就在他进入帐中见到灵徽的第一刻,他猛然意识到,过去弋葵皇宫里那个天真纯良的皇妹灵徽已经在这世上消失了。   兄妹间的各怀心思令这场出人意料的重逢少了预想中的兴奋与激动,取而代之的是彼此的沉默,甚至是因为长久分别而带来的疏远与隔膜,哪怕这已经是他们在今年的第三次相见。   宋适言张口却又停顿,因为想起部下回禀的在城中与灵徽遇见但她却形同陌路一事,加之先前在曲水涧发生的一切,让她对现在的灵徽多少有了些保留。   灵徽见宋适言如此反应心头也不免觉得惨淡,心下琢磨了片刻才开口道:“大哥。”   这一声大哥少了年少时的兄妹亲昵,宋适言记得过去灵徽叫他的时候总是带着满满的笑意,而他每次见到灵徽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也都会将所有的烦恼都暂时忘却,但是现今他从灵徽眉眼间看见只有五年分别之后的落寞与凉薄,那个总爱缠着他的小妹妹已被埋没在记忆深处。   宋适言迟钝地点了点头,稍作犹豫之后他又听灵徽问道:“上次叶玄旻没有为难你吧?”   其实上次宋适言被带离曲水涧之后就没有受到丝毫为难,他甚至在玄旻的帮助下从建邺全身而退,直接回到了穹州主持大局。但宋适言并没有将背后的实情和盘托出,只是颔首简略答道:“没有。”   颇为尴尬的沉默再一次填充在灵徽与宋适言之间,帐中烛火照不开两人之间的隔膜,这种无形而生份却分明能让人感知到存在的生疏令曾经那样亲近的他们都感到十分不自在,可他们却不知道如何打破这一次彼此间的寂静。   “坐吧。”宋适言无奈道,待灵徽依言坐下后,他才问道,“你怎么会来穹州的?”   灵徽并不想现在就让宋适言知道她正在为玄旻做事,今夜的兄妹团聚本就出乎她的意料,因此她此刻并没有合适的言辞作为回答,只好低头沉默。   见灵徽不发一语,宋适言也不知还能说什么,回想她们之前在东凉重逢时都还未有现今这般无言以对,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却发生了这样的变化,当真让人感叹世事无常。   “大哥……”灵徽迟疑良久,终于抬起眼去看宋适言时只觉得兄长目光深沉陌生了不少,对她更像是有了责备的意思,让她羞愧得不敢面对,所以立刻扭过头道,“别再打了。”   “你说什么?”   灵徽分不清宋适言这一句究竟是仅仅因为没有听清她本就说得极轻的劝告而发出的疑问,还是分明听见了她的话却故意这样质问,她只是在之后又沉默了片刻才鼓起勇气重复道:“我说……别再打了。”   宋适言原本按在桌上的手顿时收紧,皱眉问道:“为什么?”   “这样下去没有任何意义,难道你忘了宇文宪刚刚才把你从穹州城打出来?”   宋适言盯着没再正视自己的灵徽,他万万没想到作为昔日梁国公主的她居然会劝自己放弃抵抗,内心的失望远胜过当时他带人撤出穹州的心情。   “你来穹州是劝和的?”宋适言哂道。   “不。”灵徽即刻辩驳道,视线也随即与宋适言再度交汇。面对兄长有些尖锐的审视目光,这一次灵徽没有回避,她尽力让自己变得平静后才继续道:“我不是来劝和的,我也不想我们这五年来的心血被白费掉,但是眼下真的不是应该继续打的时候。”   “既然当日能够拿下穹州,就证明我们有这个能力,只要继续坚持,团结更多的力量,我们是可以拿回我们失去的东西的。”宋适言信誓旦旦道。   “那根本就是叶玄旻用来陷害付易恒的计划。”灵徽反驳道,她的激动引来了宋适言的疑惑,她深深呼吸之后才道,“太子跟靖王的斗争已经波及到了西南的军权,宇文宪是太子的人,付易恒则一直暗中偏帮靖王,而叶玄旻如今……是太子一党。”   “宇文宪领兵不利,致使穹州失陷,因此兵权被夺,西南大军交由付易恒掌管。但是付易恒一直以来虚报兵丁、贪污军饷的事在这次合军中被揭发,陈皇震怒处斩付易恒,所以如今东西大军又回到了宇文宪手里。”   宋适言看待灵徽的态度又多了些质疑,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灵徽欲言又止,最终幽然叹了一声道,“我在叶玄旻身边五年,多多少少也听见一些他的计划,他相助太子也是另有目的的。”   宋适言再度陷入沉默,这一次他却自有心思,半晌后与灵徽道:“既然回到大哥身边了,就安心留下来吧。”   这样的挽留多少让灵徽找到了一些过去兄妹亲善的感觉,宋适言的神色也比方才温和了不少,让灵徽不由放松了心里的戒备,但她却迟疑道:“我还有事要办……暂时不能留下。”   宋适言立刻追问道:“什么事?”   灵徽不想直面宋适言这充满探究的目光,故转过视线道:“很重要的事。”   宋适言见灵徽神情闪避便已了然,唇边浮现出一丝莫可名状的笑意道:“陈国之事?”   灵徽不作辩解,只又劝说道:“大哥,你听我的,别打了。”   宋适言却猛地拍案而起,指着灵徽怒目相向道:“你对得起父皇,对得起那些为梁国战死的英魂吗!”   这样的指责听来掷地有声,宋适言居高临下、满脸怒容的样子仿佛坐实了灵徽背弃故国的罪名,那一双昔日满是对灵徽疼惜的双眸里如今只剩下无尽的斥责与唾弃。   灵徽起身辩驳道:“都已经筹备了五年,为什么要在这个根本不成熟的时机里把自己暴露出来?你以为我们的敌人是谁?不是宇文宪,不是付易恒,不是什么陈皇、太子和靖王,是叶玄旻。”   “他一个过去险些命丧梁国的质子会有什么能耐?”   “你还记得康王叶景杭么?”   “你提他做什么?”   灵徽取出随身的匕首,在宋适言的惊惑下,她镇定道:“康王就是死在这把匕首下的,是我用匕首,一刀一刀要了他的命的。”   宋适言难以置信地盯着灵徽,他最难以相信的并不是康王死在一个女人手里,而是亲手杀死康王的居然会是灵徽,是这个过去虔诚信教、心怀仁慈的梁国公主。   提及康王之死,灵徽也有些难以克制的激动,她微颤着手将匕首拔出,握紧了这柄已经真正饮过人血的武器道:“当日在建邺皇宫的角落里,我就是用这把匕首,亲手要了康王的命。当时我一面杀他,一面回想起灵南姐姐生前最后的遭遇以及她死后遭受的羞辱,我说过她的仇我一定会报!大哥……我真的亲手为姐姐报仇了。”   宋适言发觉灵徽眼中已经溢满的泪水,将她的眼睛衬得异常晶莹,却也满是忧伤,她的目光有些失焦,神情逐渐飘忽起来,握着匕首的手也颤得更厉害了一些。但他不敢就这样上去夺下那把匕首,因为现在的灵徽既然有勇气杀害康王,那她也可能会伤害别人甚至是自己。哪怕他们兄妹之间不负往日亲近,他却还是不忍心见到灵徽受伤,所以他此时依旧安静地听着,再伺机从灵徽手里抢下那把凶器。   泪水无声地从灵徽眼中滑落,灵徽也终于从那一场死亡里回了神,再去看宋适言的时候,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凄艳诡异的神情,她道:“叶玄旻答应我的,他会把我们的仇人送到我手里,就好像我杀康王那样,让我亲手了结他们。康王已经死了,下一个就是太子。”   她眼底闪动的光芒冰冷锐利,跟她此刻说话的口吻一样没有丝毫温度,这让宋适言不寒而栗。   “灵淑妹妹死得不比灵南姐姐好多少。”眼泪难以抑制地夺眶而出,灵徽压抑着哭了许久才让自己镇定下来,她看着面露疑色的宋适言,几近苦求道,“当日叶玄旻以横戈七城和珠宝千万作为条件要从太子手中将我换走,陈皇念他冒险打开弋葵城门有功所以干脆将我赏给了他,于是灵淑就这样被太子带走了。我多希望当时叶玄旻没有那样做,灵淑也就不用受后来那些苦了。”   ☆、第八章 树大复盘根 冷夜哭白骨(四)   那一日在大殿之上,灵淑被景棠带走时那无助可怜的神情始终刻在灵徽脑海之中。她没有想到那一次分别,就是姐妹之间最后的相见,自此之后便是天人永隔。她曾以为自己在清王府受到的一切已经十分痛苦,却不知身在太子宫中的灵淑远比自己承受了更多的苦难。   到清王府半年后的每一天夜里,灵徽正在独自坐在那间囚室中,月光清冷,透过铁门上的小窗照了进来,她以为这不过跟之前一样的清寂夜晚,却没想到那扇门在夜半时被打开,玄旻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那人的神情比月色更冷,比霜雪更要无情。   她警戒地盯着面无表情的玄旻,看着他一步一步地靠近自己。囚室的门大开着,门外似乎没有把守的侍卫,她一面躲避着玄旻的逼迫一面伺机想要逃出这个几乎暗无天日的牢笼。然而就在她奋力奔向那扇打开的牢门时,她突然听见玄旻冷漠地说了一句“灵淑死了”。   她的脚步就此停在铁门之前,转过身大惊失色地看着玄旻阴鸷的侧影问道:“你说什么?”   玄旻的沉默点燃了灵徽的好奇与震惊,她忘记了前一刻自己还想要逃出这间囚室的欲望,抢步到了玄旻面前质问道:“你说什么?”   玄旻的神情犹如万年不化的冰川,没有温度,没有波澜,冷冷地回应着她激动万分的质问,重复着方才那样的回答:“死了。”   灵南之死的阴影还未从灵徽心头淡去,灵淑的死讯就这样传来,她诧异得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上前拉着玄旻的衣襟用力拽着,试图让这个对生死毫无敬畏的人收回刚才的话,让她知道灵淑还活着。   玄旻却一把将灵徽的两只手都攥在掌心,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她禁锢在自己身前,一字一句地将灵南在太子府半年来的遭遇清清楚楚地告诉了她。   她本能地拒绝那些痛苦与丑恶,却根本不能阻止玄旻粗暴地强迫她接受这样的事实。她一面哭一面听,哭到满面泪痕,但也无法挽回灵淑已经逝去的生命。   灵淑在太子府遭受毒打与羞辱的事已让灵徽痛心不已,可太子在腻味了这样的折磨之后居然将灵淑配给一个太监作对食,这让同为梁国公主的灵徽深感其中的侮辱之意。   听到这里的时候,她死死盯着玄旻,仿佛眼前这个陈国的清王已化身为太子,他和景棠身上流有相同的血脉,那也就应该同样承载来自她跟所有受到迫/害的梁国遗民的仇恨。   她想要立刻杀了玄旻,但她的双手被钳制无法动作,她就用其他所有可以攻击的行为对玄旻进行即时的报复。她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幼稚,可她没办法停止这样的动作,她的恨因灵淑的死而加重,也因为玄旻对生命的漠视而深刻。   在玄旻受够了这样的行为之后,灵徽被他用力推开,因为没有任何防备,所以她直接跌去了地上,身体与冰冷的地面之间的猛然撞击令她疼得有些头晕目眩,这一刻因为恨也因为委屈和无助,她就这样继续哭着,整间囚室里回荡着她悲恸的哭声,却没有一个人想要阻止。   夜半风来,将灵徽脸上的热泪吹冷,也将她的神智吹得清醒了一些,她想起了更重要的事,于是她立刻止住了哭泣,抬头看着玄旻问道:“灵淑的尸体呢?”   玄旻眼底的鄙夷在月光下格外清晰,他颀长的身影没有任何要给予这个问题以回答的意思,反而干脆利落地转身要离开这个充满哀怨的地方。   灵徽忽然扑了上去,抱住玄旻的腿苦求道:“求求你,带我去见一见灵淑。”   那是五年来,她唯一一次那样低声下气地求他,在那样一个卑微的位置,抬头看着他高高在上的眉眼,冷酷漠然的神情刺穿了她已经低到尘埃里的自尊,这一次只为了灵淑,为了她的亲人,她愿意低这个头。   玄旻嫌恶地将她踢开,在她以为自己连见灵淑最后一眼都办不到的时候,却听见玄旻道:“你就这样去?”   她惊喜地从地上站起来,不顾已经散乱的头发跟沾满了灰尘的衣裳,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痕,急切道:“我只想尽快见到灵淑。”   那时的灵徽尚不知玄旻这样的“好心”不过是为了磨砺她内心的尖锐,用仇恨磨去她本身的柔软与善良,从而让她成为他称手的工具,为他的复仇之路埋下伏笔。   灵徽只记得那一夜孤月悬在天际,夜幕之上再没有其他星星,夜色沉得厉害,也就让那时的月光显得越发清亮,然而大约是那样的月色太过清晰,反而让人觉得不安。她坐在玄旻的马车里趁夜到了建邺郊外,虽然夜间并无人声,他们的车马也走得十分隐蔽,但她依旧能感觉到一路过来时马车外的环境变化,那种萧条和苍凉并非人为,这也就令她更加忐忑。   马车终于停下时,她却忽然不敢下车,车外的空寂透过车厢壁传进来,让她觉得有些惴惴难安,心跳也比过去快了许多。   玄旻先挑开车帘下了车,灵徽犹豫之后也跟了下去,却因为一只飞过的乌鸦而惊吓着跳去了玄旻怀里。   玄旻将她推开,她这才瑟瑟地抬起头,望见天上那轮亮得有些不真实的月亮,竟觉得有些晃眼,便立刻低下了头,随后又听见了一声乌鸦叫。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后退,直接撞上了身后的马车,闹出了一阵不小的动静,在此刻出奇寂静的郊外,显得格外引人注意。   “这里是什么地方?”灵徽仍不免心惊地问道,恰好夜风吹动了天上的阴云,将天边的月亮遮了过去,四周随即暗下来,她不由警觉起来。   “你往前走就是了。”玄旻没有任何起伏的言辞在一片极静的环境中响起,犹如夜行鬼魅那样幽幽而来,让她一时难以自持地又靠去了他的身边。他斜眼看着强作镇定的灵徽,这一次,他没有将被灵徽拽住的袖管从她手中抽走,只是望着前头幽暗得像是没有尽头的山道与她说道:“就在前头。”   玄旻的声音仿佛指引,将灵徽的视线一直引向那条山道的尽头,她被眼前的幽黑吓得有些怯意,却因为难以放下灵淑的下落而最终鼓起了向前的勇气。那些随行的护卫没有跟来,寂寂的山道上只有她和玄旻的脚步声,而眼前唯一可以用来照明的只有那一缕凄清的月光。   夜风吹来,阵阵凄恻,灵徽心中的慌张与害怕随着正在缩短的与真相靠近的距离而逐渐加深,她的目光始终注视在前方那一片足以压抑得她心跳不停加快地幽暗里。因为太过专注眼前却没有留心脚下,灵徽突然跌在地上,而她身后的玄旻并没有任何要出手帮忙的意思。她不得不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不顾身上的尘土继续朝黑暗的深处走去。   在这样充满猜测的前行过程里,灵徽想过一些可能将要面对的情况,然而她自小生活的优渥环境让她无法过多地想象这世上的丑恶,直至她眼前展现开一副连死亡都显得卑微凌乱的画面,她才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多么的狭隘片面。   灵徽没有料到玄旻带自己来的居然会是建邺城外的一处乱葬岗,月色下那些连尸骨无法入土安葬的已经死去的人就这样暴露在她的面前,空气里满是腐臭的气味,有些尸体上甚至正停留着食腐鸟。她克制着想要呕吐的欲望捂着鼻唇,转头看着玄旻,而那人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一幅由死亡构筑成的画面,没有一分一毫的情绪波动。   “灵淑的尸体就被丢在这里,你自己找吧。”玄旻道。   在见到那些尸体的瞬间,灵徽就已经有了准备,但当玄旻亲口这样说的时候,她仍旧不免对景棠的残忍而吃惊,当让也对玄旻的冷漠而感到愤怒。此时玄旻的神情与往常无异,却让灵徽记忆深刻,她原本以为他只是个冷漠的人,但现在她才真正了解到这个强行将自己留在身边的陈国清王对周围的一切从未有过感情,这是比冷漠而言对周遭甚至是对他自己都更无情的表现。   灵徽还是走入了乱葬岗,小心翼翼地穿行在成堆的死尸里。每一具尸体的样子都不同,有些甚至已经只剩下森森白骨。她认真地在那些肮脏腐坏的尸体里寻找灵淑的尸身,终于在不久之后发现了亲人的踪影。   此时的灵淑已经浑身僵硬,一双眼睛睁着尤未瞑目,灵徽从那双已经没有生机的眼眸里感受到灵淑身前对这个世界的绝望与无奈。她奋力将灵淑的尸体从乱葬岗里拖了出来,一路上都仔细着尽量避免对灵淑尸体的破坏,在终于回到玄旻身边时,她重重地叹了一声,无力地跪在地上,抱起已经没有温度的灵淑尸体,再一次哭了出来。   她本是个爱干净的人,然而此时此刻她的身上满是死尸腐朽的气息,衣裙上尽是尘污,但她仍然紧紧抱着灵淑的尸体,借以遮蔽灵淑身上那些因为酷刑而留下的伤痕,感受着怀里这具尸身在过去半年的折磨下而发生的急剧消瘦。   她最后伸出手合上灵淑的双眼,泪水落在手背上,然后划去灵淑脸上,就好像是灵淑也一样落了泪。她抬头恳求玄旻道:“能不能将灵淑安葬?”   她记得那时玄旻毫无感情的目光,他的不为所动让她再一次觉得自己对他的求助是多么的愚蠢和可笑。最后玄旻只是丢给她一把铲子就默然离去,她虽然知道那不过是玄旻对自己的嘲讽,她却还是拿起了那把铲子,就近找了个最合适的地方,想要让灵淑入土为安。   “我一个人就那样挖啊挖啊,我知道自己根本就不可能办到,但我不想灵淑跟灵南姐姐一样死后连个归宿都没有。所以不管我能做多少,我都在努力地挖,直到我精疲力尽,最后昏了过去。”那犹如噩梦一样的回忆让灵徽再度陷入悲伤与无尽的后怕里,好不容易从那样的回忆里走出来,她垂着眼,满是疲惫,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匕首,抬起头看着宋适言道,“可我到底还是没能够为灵淑做完这最后一点事。”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清王府,叶玄旻跟我说他没有理会灵淑的尸体,只是不想他用那么多赏赐换回来的东西在那种充满尸臭的地方待太久,所以才把我带了回去。”灵徽将匕首收起,也将落下的最后一滴眼泪擦干,彻底平复了情绪道,“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清王府,直到今年三月的时候跟叶玄旻去齐济的路上意外与大哥你重逢。”   宋适言没想到灵徽看似波澜不惊的五年幽禁生涯里居然充斥了这样强烈的情绪,他在外经历枪林弹雨、各地潜伏,而灵徽则在那间深宅里遭受了五年的精神折磨。从灵徽的讲述里,他不禁对的这个妹妹的成长深表同情与怜惜,也开始重新思考她最初的提议。   “你就一定相信叶玄旻会把太子也交到你手里?”宋适言顾虑重重道。   她本想脱口而出地给予肯定,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停住,她也在困惑,究竟是什么让她从对玄旻单一的痛恨里衍生出了信任,并且这样坚定地认为他不会欺骗自己。但无论她怎么想,有关玄旻的一切,除了那双始终冷淡无情的眉眼就只剩下那两次她根本不想再记起却无法被抹煞的亲密接触。   她不能将那样等同于羞辱的事告诉宋适言,也同样找不出任何理由来解释她对玄旻的信任,只是在沉默之后点头道,“就算最后不是我亲手杀了太子,叶玄旻想必也不会放过他。而且这次如果能够除掉宇文宪,对我们而言有利无弊,不是么?”   宋适言眉头紧锁,长叹道:“我们的大计却要依附他人之手,还是叶家的人,我……不甘心。”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况且今夜是我来劝说大哥的,这个罪人自然是我。如果有朝一日我们当真能够光复大梁,我必会为今日行为作出交代,与大哥无关。”   宋适言惊讶于灵徽这样的言辞,抬首间只见灵徽坦然无畏,然而眉眼见的落寞也清晰可见。他顿时想起昔日兄妹友爱的场景画面,却又对这样的现实无可奈何,最终喟叹一声,再不说话。   “原本我还想要如何与大哥见面,既然今夜意外重逢,大哥又终于肯听我说话,事不宜迟,我们开始吧。”灵徽见宋适言犹豫之后终于露出妥协之色,这才与他说起之后的计划。   ☆、第九章 迷云忽障目 难测是人心(一)   灵徽回到穹州时将要天亮,她回客栈稍作休息之后便前往了城东的一处小宅,这里正是宇文宪手下副将侯保幸的住处。   侯保幸这几日都在军营中并未回府,他自前来报信的家奴手中接过一只锦囊,看过之后即刻神色大变,当即从军营赶回府中。见到灵徽时,他颇为惊讶,万没想到靖王西雍派来的专使居然会是一个陌生的姑娘。   侯保幸是宇文宪手下的副将,却并不是与之最亲近的,同时他又与西雍暗中保持着联络,可以说是西雍安插在宇文宪身边的眼线。当初付易恒空报白丁一事被揭发,最先将消息传回建邺的就是侯保幸,但因为他的身份十分隐蔽,因此所知者不过了了。   玄旻交给灵徽的锦囊里有伪造的靖王府信物,灵徽正是利用这个东西来见侯保幸的。她不想知道玄旻是如何得知侯保幸跟西雍的关系的,眼下只想尽快将穹州的事了了,好早些回建邺去。   侯保幸见到灵徽的瞬间诧异得一时无言,盯着这个初初见面的陌生女子充满疑惑,回想起过去自己跟西雍都是通过书信联系,极少有派专使前来传达消息,心中不免生出疑窦,但灵徽却带来了靖王府的信物。   侯保幸暂时压下心头的疑云,将信物交还给灵徽道:“姑娘是?”   灵徽并未立刻接过信物,反问道:“候副将如果不知道我是谁,也就不会来见我了。”   侯保幸再次将灵徽打量了一番,然而任凭他如何回想,也记不起自己究竟在何时何地与灵徽见过面,毕竟眼前这初见的女子容貌娇美,让人见之难忘,他若当真见过必定不会记不得的。   灵徽此时才伸手将信物从侯保幸收手接过道:“我与候副将并未见过面,不过我能带着这东西过来,候副将就应该知道我不是外人。”   侯保幸见灵徽举止从容,并不像有欺瞒之意。   “我姓宋,单名一个徽,候副将可以叫我灵徽。”   侯保幸终于知道面前这美貌如花的女子究竟是何人,心中不由感叹灵徽这样的容貌并没有辜负先前那些传播的流言。他虽身在穹州,却也知道五年前太子与清王争美一事,而不久前靖王为了这个昔日的梁国美人与清王闹了不愉快的事也是人尽皆知,是以如今灵徽自报姓名,再加上她持有靖王府的信物,他也就基本相信了灵徽的身份。   侯保幸虽仍有困惑,却已一改方才对灵徽的质疑,态度也就恭敬了不少,与灵徽道:“王爷何以会派宋姑娘前来穹州。”   “唐公子为靖王处理其他要务,如今身在云丘不得分/身。靖王不放心穹州的情况,又知道我与那些梁国旧部有些关联,就让我过来探看,顺便拜会候副将,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够帮得上忙的。”灵徽道。   侯保幸揣摩着灵徽的话中深意,却也没觉察出异样,见灵徽面色严肃,他思量之下便将穹州近来的情形与灵徽交代道:“自从付易恒将军被问罪,宇文宪将军重掌西南大军之后,穹州的的军备确实在慢慢恢复。不过以宋……”   侯保幸至此微顿,特意去观察灵徽的神情,见她正仔细听着并未有特殊反应,只是对他忽然的停顿稍有不解,他便继续道:“不过以宋适言为首的梁国乱党一直在穹州附近滋扰生事,不断挑衅。但他们倚仗穹州城外的地形作为掩护,逃脱了宇文将军的追击,所以始终不能将他们彻底铲除。”   “你的意思是穹州城外的地形反而是易守难攻?”   “穹州三面环山,本也是易于防守之地,但因为敌人狡猾,被他们占据了山中一处险要,加上周围山峦叠嶂,他们便以此作为据点,一直对穹州以及周边地域进行骚扰。那里山地险峻,过去宇文将军带兵前往平乱却都吃亏在这上头,虽然也有过斩获,到底无法将他们连根拔起。”   灵徽知道过去宇文宪和付易恒为了争夺西南军权而两相制衡,谁都不愿意倾尽手中兵力才会导致宋适言有机可趁。之后穹州一带易帅换将因此元气大伤,宇文宪又要防着西雍另觅他人取代付易恒与自己争权,所以一直保留实力。说到底,穹州之乱之所以无法彻底平息,都是这些掌权之人私心作祟,才给了宋适言机会。   侯保幸见灵徽若有所思,便好奇问道:“王爷是不是有了对应之策,所以才令宋姑娘前来穹州?”   灵徽闻言相顾,目光却有些莫名,令侯保幸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也就没有再发问。   灵徽见侯保幸低了头才道:“就这样解了穹州之围,候副将以为这功劳应该算在谁头上?”   侯保幸听灵徽这样一问,即刻皱眉道:“自然是宇文将军。”   “候副将知道宇文将军的上头是谁么?”   侯保幸拱手道:“自然是当今圣上。”   灵徽笑道:“候副将既然这样说,今日就当我白来了一趟,我也知道如何回去向靖王复命了。”   灵徽甫要离去,却立即被侯保幸拦住,她先不发言,只是略微昂首看着侯保幸。见侯保幸人就犹豫不决,她便又要提步离去。   侯保幸再次拦在灵徽面前,终于妥协道:“宇文将军上头之人,正是当朝储副。”   灵徽依旧负手而立,神情倨傲地盯着侯保幸问道:“候副将身在穹州,远离建邺,需不需要我为候副将将如今中朝的情势细细说一遍?”   侯保幸诚惶诚恐道:“末将自然是知道的。”   “既然知道,为何刚才候副将却要与我迂回问答?”灵徽尚为梁国公主时,尚且未以这等盛气临人之态待人接物,如今面对始终不肯全完相信自己的侯保幸,她唯有故作发怒以示对此的不满,幸而她本皇族贵胄,自身气度尚能支撑这样的佯恼假怒,当真就唬住了侯保幸。   灵徽倘若只是质问还不能将侯保幸吓得跪地,当时她又将那只放了信物的锦囊重重丢去了地上。囊中信物就此露了出来,侯保幸但见信物,心头为之一震,这才失了神,跪道:“是末将一时糊涂,王爷但有吩咐,还请宋姑娘示下,末将必定遵从,极力协助。”   灵徽低看侯保幸道:“候副将起来说话吧。”   侯保幸忙将信物拾起并放回锦囊中,再将锦囊双手奉还给灵徽道:“王爷的意思是?”   “该除的一个不留。”   灵徽的冷言冷语令侯保幸暗暗吃惊,她眼中的冷锐锋芒也让久经沙场的副将心头顿生一股寒意,然而这句话的指代并不明确,他一时间并不能肯定灵徽口中的该除之人究竟是哪些。   “靖王派我前来,自然是有意与梁国旧部联系,至于是杀是收,都需在一件事之后。”灵徽道。   “王爷是要宇文将军……”侯保幸做了个再明白不过的手势。   灵徽未置可否,只是继续道:“候副将在宇文将军身边多时却没有拿到他一丝错处,反而让他知道了付将军的秘密,这件事险些波及到靖王,也费了靖王好些心思才止住了事端,结果还是没能将付将军保下来,靖王为此颇有不满。”   侯保幸立刻辩解道:“宇文宪生性多疑,自末将到他身边后,他就处处提防,加之他身边已有亲信副将,所以末将想要从他处探听详细极不容易。”   “靖王也知候副将的苦心经营,付将军的白丁一事是候副将抢先将消息送回建邺才让靖王有了防备,没将失态再度扩大,候副将的忠心,靖王是明白的。”灵徽看着手中那只锦囊却未再发言,有意拖延着时间也耗着侯保幸的耐心,见他眉间越发焦急起来,她才缓缓道,“候副将可能替我联络我大哥宋适言?”   侯保幸面露难色道:“这桩事还需好好计划,否则万一被宇文将军发现了,可就是通敌叛国之罪,末将担当不起。”   “我也不为难候副将,联络梁国旧部的事,我自己去办,但另一件事就必须由候副将亲自出面了。”   侯保幸见灵徽示意,便上前去听她细说计划。   之后侯保幸按照灵徽的要求先与宇文宪手下的其他将领暗中游说,将捉拿宋适言可得军功这件事说得极为诱人,又指宇文宪迟迟不肯真正发兵擒拿宋适言是因为顾忌他们这些副将趁机夺权抢功,所以宁愿守城不出也不肯一鼓作气将乱贼拿下。   穹州中的将士早被宋适言的连番骚扰弄得苦不堪言,他们也希望能够尽快解决这次的对峙,因此在侯保幸的教唆下,他们越发觉得宇文宪的固守城门是出于私心,也就对这桩抢功争位的事格外上心。   在基本劝服了这些将领之后,侯保幸不忘在宇文宪面前挑拨一番,暗指那帮副将不满宇文宪故步自封,不肯出兵,意图私自领兵前去捉拿宋适言以抢夺这次军功好在西南分一杯羹。宇文宪在西南与付易恒僵持日久才最终独揽大权,必不会容许有旁人送他手中分权,因此在听了侯保幸所言后,他不免对手下将领有了疑心。   侯保幸眼见事成便即刻通知了灵徽,灵徽就此给宋适言传信。宋适言收到书信之后,当即对穹州发起了大规模的进攻,打破了两方近来尚算和平的局面。   那些将领已被侯保幸蛊惑想要争抢军功的欲望在宋适言适时的刺激下开始蠢蠢欲动,有人向宇文宪提出亲自领兵出城迎战,必定将宋适言擒拿回城。   眼见有人抢了先手,其余将领也不甘示弱,纷纷在宇文宪面前请求出战。   宇文宪见状便想起侯保幸之前对自己所说的话,他也知道系在宋适言身上的军功不小,如果此次他能够一举歼灭以宋适言为首的梁国乱党,那从此以后,西南之境便再无人可以与他比肩,甚至连西北方的赵进都要对他礼让三分。   未免首功旁落,宇文宪决定亲自领兵出城应战,这便断了那些意欲争功的将领的念头,自然也引起他们暗中的记恨。   穹州主帅亲自上阵与梁军对战,气势如虹,首先便压了宋适言的气焰。两军对垒不可谓不精彩,最后宋适言果真被宇文宪打得落荒而逃。   宇文宪本要就此归城,然而一旦想起那些争相请缨上阵的将领,他便觉得哪怕此次不能生擒宋适言,至少也要再下那贼人一程好在部下面前扬威,免得那帮副将一个个都自恃带兵多年而忘记了他如今才是西南大军的统帅。   于是宇文宪趁胜追击,带着精锐部队一路追着宋适言进入了城郊山岭之中。过去他也曾带兵追至此处,而后因为地形不利于己方军队才不得不暂时撤离,可眼下既要在众人面前树立威信,他断不可能就此无功而返,因此他下令全军入山追击。   穹州城中留守的将领一旦听闻宇文宪追入了重山之中皆有惊色,毕竟那一带地形复杂,而宋适言又盘踞有利之处,宇文宪就这样贸然进入,只怕会误入梁军圈套。然而虽有这样的顾虑,军帐之中却无人开口提出,几位副将包括侯保幸在内都对此保持沉默。一来,宇文宪长据西南兵权在手,往日气焰嚣张,本就让他们看不过眼;二来,以目前情况看来,宋适言想要强攻穹州,成功的机会并不大,如果这一次宇文宪追击失利,甚至有了不测,西南局势就可以重新洗牌,自己也就有机会再进一程。因此面对如今的情形,并没有人提出要立刻给予宇文宪支援。   直至日落时分,依旧没有任何前锋部队的消息传来,穹州军中内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可仍然没有任何人提及救援寻找一事。   及至天色全暗,夜幕笼来,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虑提议要出城寻找宇文宪的下落,几位副将商量之后也都同意派人出城寻找。侯保幸主动请缨,其余人见状也乐得将这个烫手山芋就这样抛出去,这就让侯保幸即刻带人出了穹州城。   侯保幸带人佯装搜查,自己却暗中在山外秘处与灵徽见了面。   ☆、第九章 迷云忽障目 难测是人心(二)   今夜月光暗淡,侯保幸与灵徽密会亦没有用任何照明工具,初到约见地点时,他并没有立刻注意到站在暗处的灵徽,当他看见那一身白衣悄然站在夜色中时,免不了心中一声惊叹,便是这幽暗中的白裙黑发,神情冰凉,犹如雪山素莲,孤寂清绝,他也再一次感叹建邺城中那些因她而起的流言蜚语并非夸夸其谈。   “他们就在那儿。”灵徽指着高石下道,“再过一会儿就要开始了。”   侯保幸之前只听灵徽的意思挑拨离间,并且成功阻止这次对宇文宪的救援,却不知他们究竟准备如何下手铲除这西南大将。如今他见灵徽出手所指,出于好奇便走过去探看,只见脚下那一处山林间有点点火光,像是有人夜间生起的篝火。   “你们究竟打算怎么做?”侯保幸问道。   “放任主帅被困却置之不理,如果让宇文宪回去了,你觉得以他的脾气会放过你们么?”灵徽问道。   侯保幸自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不等他回答,四周林间便突然传来巨响,轰轰烈烈地犹如猛然响起的雷声,在原本寂静的重山之间震耳欲聋。   那声音自西面八方涌来,乍一听像是平地惊雷,然而开头的一记猛响之后便有余音回荡在山林之中,呜呜不绝,犹如人声哭泣,此起彼伏。   侯保幸站在高地之上借着月光望向那一处军队,然而视线始终灰暗不明,他唯有看着林内因为这突来的声响而焦躁不安甚至开始闹出骚动的人群,猜想着再过不久就会到来的大混乱,他的眉头不由仅仅皱到了一处。   灵徽冷淡地看着那些逐渐在林子里乱窜试图逃离的士兵,她未曾意识到自己此时的样子像极了过去玄旻每一次面对她时的模样,眉眼见尽是对眼前事物的不以为意,丝毫不为外物的变化而产生情绪上的变化,冷静得不近人情。   不绝于耳的哭声像是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蛊惑,将已经被围困多时的陈国士兵内心的慌张与害怕慢慢勾引了出来。有胆小者惊叫着试图立刻逃离现今被围困的境地,结果却是被宇文宪提刀当场斩杀,杀鸡儆猴。   本就陷入极度紧张的情绪因为这样突如其来的死亡而被点燃了最后的冲动,同伴的尸体倒在脚下的瞬间,就有人发出了极其凄厉的惨叫声,伴随着那始终充斥在山林间的暗夜鬼泣,所有人的都不再淡定。   他们仿佛身在热锅的蚂蚁,在这样的时刻里惊悚叫嚷,有些甚至为了找到出路而拔出了随身的武器,试图打破山中“鬼神”设下的禁锢,而那些在眼前不停晃动的身影就是阻挡他们前行的障碍,需要被彻底铲除。   也不知是谁在宇文宪之后又杀了人,混乱不堪的自相残杀就这样展开,他们听着笼罩在整座山间的“鬼魅”哭泣,遵从着内心渴望脱离危险的意愿,为了平安脱困而开启了这样的厮杀,不必分清楚敌我,只要将自我救赎就全然足够。   侯保幸难以置信地看着过去在宇文宪带领下号称精锐的这一支前锋在现今这样的情形下发生这样的变化,他不由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只不过一点挫败跟诱导就能让他们变成这样,宇文宪手下的所谓精英也不过如此。”灵徽不屑道,“等他们打得差不多的时候,侯副将就按计划进行吧。”   侯保幸注意到灵徽眼底闪过的复杂情绪,她似乎正在思考什么,冷月清光之下,她的目光让人难以捉摸,却又不知为何透着一股悲悯。这样的神情让她原本满是凉薄清冷的眉宇逐渐变得柔和起来,也让侯保幸觉得有些恍惚,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宇文宪没有料想到会是如今这样的局面,情况失控到他根本无法在自己的士兵面前再发号施令,甚至需要躲避身边随时可能挥向自己的武器。他深知有人从中作梗,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困守于此,所以决定趁乱先行脱身。   灵徽见宇文宪有了动作便立即让侯保幸前去阻拦,她原本还想在高地上待一会儿,亲眼看着这场属于陈兵的互相厮杀直到落幕,然而就在那幽幽不断的呜咽声里,突然夹进了一丝杂音。   那正是当初灵徽在福临山曲水涧听见的声音,尽管现今并不是当时美妙的乐音,更像是带动周围“哭声”的引领之音,也就此将林里正发生的一切推向高/潮。   刀剑交击的声音与鬼哭混杂,而那青叶之音就仿佛漂浮在这些尘世俗音之上,灵徽心中惊诧片刻便立即抬头寻找声音来源。那些在鲜血里杀红了眼的将士也像是被这声音指引,迅速循着音源处靠近。   灵徽注意到,对面的山头上似乎有一道身影正立在那里。她立即朝山头跑去,穿入树影阴翳的迷林之中,耳边的声响分明十分幽缓却催生出她内心的惶急,让她想要尽快见到那个人。   她提着裙裾快速奔跑,拼命想要缩短与音源的距离,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这样迫切地想要见到那个人,只是完全不受控制地试图揭开隐藏在这个声音后的真相,那仿佛是她生命的新的开始,正是她至今仇怨的救赎。   奔跑的时候,灵徽暂时忘记了自己所出的境地,一味地想要揭开内心关于这个声音的困惑,只是当她穿过迷林到达一片空地时候,恰好看见对面的山崖上有一队人将早就准备的巨大落石推了下去,而山下就是正经过逃命的陈军士兵。   她并非没有亲眼目睹过生死,只是纵然当初在弋葵城破时,她都未曾见到同一时间有这样多的生命相继在眼前消失。方才在高地上看着陈军的厮杀,那些鲜血渐在眼前尚有暗夜作为遮掩,她看得并不真切。可现在眼前没有树林障目,月光倾泻铺满整个山谷,照在那些浑身是血的士兵身上,也将那些快速滚落的庞然大物照得一清二楚。   经历过方才的快跑与内心渴望的追击之后,灵徽一时间没能克制此时的激动,她错愕地看着正在视线里发生的一切,这场关于死亡的盛宴是她自记事起所见到的规模最庞大的一次。她感受着胸腔里剧烈运动着的心跳,将她在这一刻的惊讶无限放大,耳边依然是那带着魅惑诱导的声音,让她在失神的时候循声望去,再一次望见了高崖上那道模糊的身影。   那就像是她内心的写照,让她在此时此刻将那道身影作为意识方向的指导,在亲眼见过、亲手接触过死亡之后,将她心中的仇恨坐实,让她明白自己现在所做一切的意义——别人的欲望可以用生命和鲜血填满,她的为什么就不可以?脚下山谷正在发生的一切就是她在达成自身目标的过程里需要去完成的事,她的愧疚与怜悯在这样的时刻没有丝毫用处,一旦她心软,就会前功尽弃。   那声音像是化成了一只手,拉着灵徽朝高崖上的那个人影走去,却忽略了他们之间正隔着一条难以跨越的山道,一旦她踩空掉了下去,就会跟山谷里那些士兵一样,将性命留在这里。然而她对此全然没有察觉,视线里只有那个根本看不清样子的人影,犹如暗夜里引航的明星那样吸引了灵徽所有的注意力,直到那声音在突然间消失。   灵徽从那阵怪异的声音中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站在山崖边,她只要再向前一步就会直接跌入前头的山谷,而现今周遭出奇安静,就连风声都没有。她借着月光看见脚下山谷中的一片狼藉,那凌乱的巨石下正是为她复仇之路作为垫脚石的一众生命,纵使她心有怜悯,也抵不住在已经在内心深处被加固了的仇恨。   崖上白衣静立片刻后就转身离去,只留下山谷里一片月光清冷无情,将方才那一场喧嚣彻底冷却。   稍后灵徽与宋适言会合,宋适言将侯保幸的行踪告知,她点头却一时无言,看着神色凝重的兄长,她还是好心劝道:“这一次我们元气大伤,还是暂且休养生息吧,接下去的事由我一个人去做,等到时机成熟了,我会再来找你的。”   灵徽眉间的疲惫令宋适言格外心疼,他想要伸手像过去那样摸着灵徽的脑袋安慰她,然而抬起到一半时他又放下了,道:“如果真如你所说的那样,在解决了太子之后,你立刻回来,我真的不放心再让你留在清王身边。”   灵徽摇头道:“大哥,也许给我回来的机会,我都会放弃的。”   宋适言惊讶道:“为什么?”   惨淡的笑容出现在灵徽凄艳的脸上,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给予宋适言关于这个问题的任何回答,只是转开话题道:“一定不要再轻举妄动了,带着旧部们好好活下去。至于我……我心里有一团疑云,只怕这一生都难以将它拨开,如果我有幸能够得到答案,我再回到大哥身边吧。”   灵徽一直都是个自有主张的人,哪怕过去她一直依附着身边的亲人生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在经历了这五年的分别之后,她的身上已经有了极大的变化,内心的混沌也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清明起来。   宋适言知道无法劝动已经有了决定的灵徽,便只有放任她去,兄妹二人就此告别。他目送灵徽转身离开,那袭白衣在月下显得清瘦顾忌,双肩却比过去多了几分坚韧,他不知应该为此感到高兴还是难过,这样的成长对灵徽而言显然残忍了一些。   灵徽并不知宋适言这样的想法,她就此驾马赶回穹州,恰好看见侯保幸带着宇文宪手下唯一的生还者向穹州的方向跑去,她料想一切应该都在计划之中。但未免节外生枝,她准备先行去了侯保幸府上等待消息,然而此时她发现那一处山林上空正冒出浓烟,显然是有人纵火。   侯保幸带着那个生还者回到军营,然而那人在山谷中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说话语无伦次,一直喊着有鬼,再或是抱头躲在角落里叫着“不要杀我”,这令在场的所有人都焦急不已。可当他们去询问侯保幸时,侯保幸只说自己带人入林时觉得那山谷诡异,搜寻了不多久就发现了这仅存的生还者,他口口声声说着宇文宪疯了一样杀光了他们所有人,然后林子里就频发怪声,之后他就再也不肯多说了。   帐中因此陷入沉默,负责侦查的士兵前来报告说是密林着了火,如今火光冲天,根本不可能再进入山林中搜寻宇文宪的下落。侯保幸深知是灵徽授意毁尸灭迹,所以他直接提议将这件事上报入朝,由他执笔将今晚发生之时一一写进奏报之中。其余人以为只有侯保幸在最后进入过山中救人,由他来写这份奏报也最为合适,就都不作反对。   侯保幸眼见暂时压住了这件事,心中稍稍安定一些,回到府中见灵徽已在等候,他便将事情都交代了一遍。   灵徽听后却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侯保幸暗查灵徽神色,探问道:“那林中忽起大火,可是宋姑娘的意思?”   灵徽点头道:“靖王派我前来游说我大哥,他已经听了我的话,决定离开穹州,不与诸位副将为难。未免中朝怪罪西南守军护城保帅不利,他特意将建造在山中的据点跟宇文宪的那帮士兵一起烧了,侯副将只要在奏报中说明是天降异火,人力无法挽回,相信哪怕有人敢非议上苍旨意,司天台那些人也会找机会反驳的。”   国朝对神鬼之说一直重视,有关天机玄妙更为人所好奇,今上对此亦十分敬畏,侯保幸以为只要自己上疏时言辞足够玄妙,再将有关人员牵扯进来,也就会如灵徽说的那样,自有人为他声援,这件事也就能够掩饰过去。   侯保幸拱手朝灵徽揖道:“宋姑娘此行为王爷解除一大忧患,着实辛苦,但现今西南大军连失两名主帅,大大受挫,还请宋姑娘回去建邺之后与王爷禀明如今情况,早日为我军择一新帅,以振士气。”   灵徽此时已经明白了侯保幸的意思,却不忙着答应,岔开话题道:“虽是天有异象才致使宇文宪惨死山野,但又为何会有此等异象发生?天象玄学我过去曾有涉猎,不是世有大异,天象不至于发生突变,侯副将,你说是不是?”   侯保幸思忖片刻连连应声道:“宋姑娘所言极是,天象与世道运转紧密相关,天有异动,这世间便有异动,末将虽是武夫不动这星象奥秘,却也大概明白其中利害,必定不会掉以轻心,放任自流的。”   灵徽却盯着侯保幸问道:“侯副将是当真明白了?”   侯保幸低头想了想,立刻派人去讲穹州城内叫得出名的星象占卜师都请了过来,再回到灵徽身边时,他终于发现灵徽眼底稍许的赞色,这才略微安了心。   “穹州的事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未免夜长梦多,我要即刻回建邺向靖王汇报,城内其余诸事就劳烦侯副将了。”灵徽道。   侯保幸连声答应,为灵徽准备了快马就趁夜将这位建邺的专使送回建邺。   灵徽离开穹州之后却不由伫足回望,她念着山崖上那道神秘的身影,想着那能够探入自己内心深处的乐音,再回顾了自己在穹州的所作所为,突然觉得一切都那样不真实。她望着在暗夜中耸立的穹州城墙,那隐约的轮廓沉稳静默,就如同当初弋葵的城墙那样守护着原本居住在城里的人们。然而事实却是无论城墙如何坚固,只要有人有足够的能力将其攻破,那它就只会变得不堪一击。   一声怅然叹息之后,灵徽抬头望见夜幕上高悬的孤月,想起自己跟侯保幸说的天象之说,她不禁自哂——她也曾相信九天之上居有神明,只要她诚心祝告就会得到他们的庇佑,但现实又如何?她哪怕献祭了自己最美好的年华也没能够在最后让亲人得到平安。既然再虔诚的信奉都无法得到愿望的满足,她就不会再将希望寄托在那些本就虚无缥缈的神明身上。往后她的路,都将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她不信天,不信地,不信漫天神佛,只信自己……或者还有一个她根本不愿意去相信却又不由自主信任的人。   ☆、第九章 迷云忽障目 难测是人心(三)   宇文宪追击宋适言不利意外死于山林的消息几乎与灵徽同时到达建邺城,随之而来的便是举朝震惊,甚至有人将永安寺异象与这件事关联在一起,将整个事件描述得玄乎其神。   这其中出力最多的自然就是司天台那帮以观测天象、扶乩占卜在中朝立足的官员,为了加大自身在朝中的影响,他们将永安寺罗汉像事件之后所得的卜算结果与这次宇文宪事件中所谓的天火连结在一起,归咎于中朝之内有德行有亏者,此事关乎江山社稷,山河之本,是为上苍之戒,警示众生。   这样的结果与穹州当地诸位神算测算的结果基本一致,至于这言论中的矛头指向何人,在有意者的引导下,必然落去了太子景棠身上。但因为司天台监正在回答今上询问时说得隐晦,因此这种流言更多的是私下流传,并没人敢当众直指太子的过错。   流言蜚语虽未得到证实,然而众口相传之下总是让人有口莫辩,景棠为此大发雷霆,但靖王府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瑟瑟将才冲好的茶递给西雍,秋水潋滟,喜上眉梢,道:“王爷这一次真是神机妙算。”   西雍一口茶还未入口,被瑟瑟这样的恭维弄得莫名其妙,这就放下茶盏问道:“你说什么?”   瑟瑟笑颜不改道:“王爷居然想到用天象之说来引导舆论,先是下了清王的职位,再以天火之说解决了宇文宪,又将太子推到风口浪尖,一石三鸟之计,真是高明。”   西雍却不为眼前的境况所高兴,他温和的眉目里带着对整件事的疑惑,看着瑟瑟满脸的笑意,他摇头道:“这件事不是本王的主意。”   瑟瑟惊道:“不是王爷?”   西雍点头道:“本王的原意是在清王督查永安寺修葺期间制造事端,再利用云丘的布置一并将太子牵扯其中,却没想到事发突然,事态居然会发展成现在的样子,也是出乎本王的预料。”   “王爷以为这次的事是人为,还是确实天意如此?”   西雍对此不置可否,稍后才道:“不过既然有这样的条件,要将云丘的事翻出来,对打击太子一事就更为有利。”   瑟瑟思忖之后惊喜道:“现在众口一词几乎都说司天台监正所指的德行有亏之人是当朝太子,但却缺少一个有利的证据将这个情况坐实,王爷只要让唐公子将云丘的幕后指使引到太子身上,那一切就顺理成章,任凭太子如何反驳就都无济于事了。”   瑟瑟见西雍点头便为其高兴,然而却依旧未见西雍解颐,她便好奇问道:“既然如此,王爷为何还这样愁眉苦脸?只要修书让唐公子尽快将事情翻出来,趁热打铁,不就一了百了了?”   “总是觉得一切进行地太过顺利,似乎还有未曾考虑之事。”西雍沉思道。   “也许当真是天意如此呢?”瑟瑟不以为意道,“论才智谋略,王爷从来不输太子,在朝中这些年,王爷的建树甚至远远超过了那当朝储副……”   瑟瑟见西雍看着自己的目光颇为严厉,她便知自己一时失言,这就立刻住口,低头讨饶道:“妾一时高兴得忘形,请王爷责罚。”   西雍拉起瑟瑟的手叹道:“你既然知道本王立朝不易就该明白到了如今的局势更不能轻举妄动。本王所以让唐绍筠去云丘,一是因为他商人的身份不易引人注意,二是想要他趁机为本王拉拢一些商道中人,将朝堂之外的势力也连结起来。”   “妾明白王爷的苦心。”   西雍将瑟瑟揽入怀中又短叹了一声,道:“可是唐绍筠去了云丘这些时候还没有将一切处理妥当,如果本王按照你说的要在此时翻出太子的案底,也不能保证自己能独善其身,这一步有些冒险。”   “唐公子去了那么久都没有妥善处理完云丘的事务?”瑟瑟惊道。   “说是遇到了一些麻烦,所以处理进度就拖延了下来。”   “王爷有没有问过究竟是什么麻烦,会致使他到现在都没能处理完?”   西雍眸色渐深,面对着瑟瑟探询的目光,他缓缓道:“云丘原来是本王看中之地,所以之前就在那一带有活动,谁想后来太子居然插足进来,未免被他发觉,本王只得将一切转入地下。唐绍筠正是为这些事去的。”   西雍看瑟瑟若有所思,便好奇问道:“怎么了?”   瑟瑟犹豫良久才在西雍的追问下和盘托出道:“其实在彤云山赏枫的那一日,妾无意间见到了一些事。”   “什么事?”   瑟瑟起身,朝西雍郑重行礼以示歉意,再跪在西雍面前,低头道:“当日妾一人在山中赏枫,见到……见到唐公子身边的灵徽姑娘与清王在一起。”   不见西雍做出反应,瑟瑟迟疑之后继续道:“当初因为灵徽一事致使王爷与清王之间有了罅隙,妾以为以灵徽当时的反应,是断不会与清王再有任何瓜葛的。但事实却是妾真的见到他们在枫林中独处,至于他们说了什么,妾当时离得远,并没有听见。”   “妾原本以为或许是清王对灵徽心有不甘才私下纠缠,未免王爷因此对唐公子也生了间隙,才一直都没有向王爷提起。但如今王爷与妾说了云丘的情况,妾以为这件事不应该再瞒着王爷了。”   西雍注视着眼前垂首的瑟瑟,他看不见瑟瑟此时的神情,但从她越来越小的声音,听出了她的怯意,这件事可大可小,她却隐瞒至今才肯发声,确实令他颇为恼火。但瑟瑟所言并非无理,因此他并未立即发怒。   瑟瑟不知此时西雍是何表情,她怯得不敢抬头,屋子里静得她觉得呼吸都仿佛有些困难,她又停顿了许久才道:“当初因为灵徽的事,清王与王爷的不和之说甚嚣尘上,妾以为清王本就不为王爷所用,哪怕不是对手,日后王爷要对付他也是易如反掌。但因为这件事,太子可能将其作为暗中勾结清王的引子,虽然他们表面上看似并无多大关联,但事实王爷也见到了,清王曾乘坐太子的车舆前往太子府。”   “原本妾也没有多虑,但至今想起那一日在彤云山枫林中所见,妾觉得当初清王‘送’美一事,或许就是个圈套,甚至清王在更早的时候起就已经和太子有了联系。”瑟瑟此时才抬起头,恰好对上西雍复杂莫测的目光。   瑟瑟面对西雍充满质疑的眼光并没有任何逃避,她坦然地回应着西雍,心底却也因为他这异乎寻常的审视而忐忑起来。袖中的手不由握紧,瑟瑟强迫自己镇定,在见到西雍朝自己伸出手时,她并没有如旧给予回应,而是看着眼前舒张的手掌不知如何是好。   西雍将瑟瑟扶起,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安抚道:“你的提议让本王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   尽管西雍的语调十分温和,瑟瑟却仍旧因为紧张而浑身紧绷,她甚至因为自己这次的猜测和大胆发言而不敢面对西雍,尽管这看似是对他善意的提醒,却也可能被认为是蓄意的挑拨,哪怕西雍没有直接这样说,却可能就此在他们二人之间埋下猜疑的种子,这并不是她想见到的。   “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并都说出来。”西雍抬手为瑟瑟将发间的珠钗拨正,说话的语气就好似平日里与她说笑的样子,“本王再小心仔细,也只有一颗心,一双眼,你若是有考略得比本王周到全面的地方,别再瞒着。”   瑟瑟拉住西雍置在自己膝上的另一只手道:“妾只是担心王爷,生怕太子暗中做些什么来算计王爷,所以才会这样想。小心驶得万年船,毕竟那唐绍筠在王爷身边的日子并不长,虽然他表面上说是为了报杀父之仇才留在王爷身边,但如果这是一出苦肉计,就当真可怕了。”   “此话怎讲?”   “唐绍筠说当初与他父亲暗中有联系其实并非康王一人,而与康王日常关系最紧密的就是太子。齐济一案最后太子没有受到牵连,只有康王被降罪,会不会是太子察觉到康王另有用心,并且这个心思对他而言是不除不快,所以他才拒绝在案发后对康王施以援手。王爷难道没有发现,整个齐济案里所涉及到的梁商,只有唐风青一人惨死,其余的都侥幸保住了性命。”瑟瑟注意着西雍每一丝的神情变化,见他确实认真在听后便继续道,“妾以为唐风青死有余辜,但他的死未免太招摇了一些。原本妾觉得他作为案件中与康王关系最紧密的人,伏法是理所应当,可如果太子与康王原先就有内斗,唐风青为了保全唐绍筠必定会寻求太子的帮助,毕竟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康王自保都难,更别提去给予别人保护。”   “除掉康王对太子来说虽然等同于自断一臂,但王爷所见的却是唐绍筠忽然出现说要辅佐王爷,以及清王跟太子暗通款曲。”瑟瑟不由握紧了西雍的手,情绪显然有些激动,稍作平复之后才继续道,“清王的身后是太后,虽然太后一族的势力已不同以前,毕竟还是外戚中颇为强大的一股力量,太子跟康王的势力再大,也是重叠的部分居多,如果可以争取到清王和太后,对太子而言,少一个康王又算的了什么?而如果唐绍筠真的别有目的才来接近王爷,那么如今云丘的事之所以进展缓慢,也就大约能猜出端倪了。”   瑟瑟靠去西雍肩头柔声道:“当初王爷问妾谁最适合出巡齐济,妾以妇孺眼光推荐了清王,本以为太子与康王会因此对清王为难甚至让他们失和,没成想却演变成如今的局面,反而成了王爷的阻力,是妾的过错。”   西雍并未像过去那样顺势揽住瑟瑟,他的思绪在瑟瑟这一番分析之后陷入需要细细梳理的状态,因此一时间并未顾及瑟瑟乖巧的讨好。而瑟瑟也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当西雍回过神时却发现瑟瑟居然靠在自己肩头睡着了,然而他稍有动作,瑟瑟就醒了过来。睁眼的瞬间,瑟瑟眼中有稍许湿润,她低着头不敢说话,只是一直拉着西雍的手。   “怎么哭了?”西雍温柔笑问。   瑟瑟啜泣道:“妾梦见王爷不要妾了,说妾挑拨离间,其心可诛,要亲手杀了妾。”   说话间,泪珠已从瑟瑟眼中滚落,她忙拿了手绢去擦,却听见西雍轻笑的声音。她皱着眉头楚楚可怜地抬头去看西雍,见西雍眉间尚有怜惜之色,她便靠去他胸前道:“妾的命是王爷救的,生杀之权都在王爷手中。但妾对王爷的心意天地可鉴,所说的一切也都是为王爷考虑。王爷若不爱听,妾以后就都不说了,只安安静静地留在王爷身边陪王爷风花雪月,让王爷高兴就好。”   从来美人关难过,何况瑟瑟那一番长篇大论并不是没有道理,只是若当真如此,他便要感叹自己一直以来都低估了太子,对日后的行事布局也就要更加小心。一旦想起这些,他才真正觉得愁云惨淡,倒不是真的觉得瑟瑟在蓄意挑拨他和唐绍筠的关系。   瑟瑟也知如果西雍真对自己起了疑心,她也无可奈何,眼下再多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她便只是安静地抱着西雍。   “你是说,这次永安寺和宇文宪的事,真正都是上天的安排?”西雍问道。   然而瑟瑟顾忌着西雍的心思一直沉默相对,可她表现得却更像是因为一些其他的小事而在生西雍的气所以才不搭理他。   西雍见状忙安抚道:“你若不想说话,朝本王点个头,眨个眼睛都算。”   见西雍退步至此,瑟瑟才破涕为笑道:“反正有关太子的流言已经传开了,神鬼之说不比人为流言更让人信服么?”   西雍以为瑟瑟所言在理,又问道:“云丘的事,你怎么看?”   瑟瑟忽然甩开西雍的手嗔道:“妾见识粗陋,不及王爷心思缜密,王爷觉得如何办最为妥当就如何去办,妾再不敢妄言一句了。”   瑟瑟虽这样说道,却略带笑意,西雍尤为喜爱她着轻嗔含笑的模样,顺势将她重新揽进怀中道:“你的心眼何时这样小了?”   “如果妾心太大,王爷这会还不知搂着谁在怀里呢。”瑟瑟一面说,一面轻轻捶了西雍一下。   粉拳轻柔,让西雍看来好笑,他握住瑟瑟的手轻轻吻了一口,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心里也就此作出了一个决定。   ☆、第九章 迷云忽障目 难测是人心(四)   唐绍筠被西雍召回建邺,将云丘之事尽数详细禀告,西雍从中得知果真是有人查出了他过去在云丘的活动,意图以此拖住甚至阻止唐绍筠揭发太子的行动,但至于唐绍筠是否知情,他一时间也难以判断。   唐绍筠交代诸事完毕,正想询问有关永安寺罗汉像的事,意欲打听今上对玄旻的处置结果,然而他从西雍口中得到的只有“卸职待查”四个字。   回到府中的唐绍筠见到灵徽,数日分别让他觉得灵徽身上似是发生了一些变化,然而究其详细,他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失神地盯着灵徽。   灵徽将整理好的账簿推给唐绍筠道:“你离开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帮你看着,你自己审查一遍,看看有没有疏漏。”   在西雍处受了冷落,又见灵徽对自己如旧淡漠,唐绍筠心头难免失落,他拿着账册久未说话,却见灵徽要出门,便立刻问道:“你要去哪儿?”   灵徽说要去曲水涧,唐绍筠意欲陪同,见灵徽答应后,他便顾不得一路赶回建邺的辛苦,立刻跟灵徽一起去了福临山。   如今已是十一月初,福临山中早不复当时盛夏的树木葱茏,曲水涧那一池荷花也已经谢去,万物萧条,正是准备迎接冬季到来的景象。   灵徽站在那一池清水边,唐绍筠便陪在她身边不曾多话。他很想开口询问灵徽近来的情况,然而一旦接触到灵徽如同此时天气一般凉漠的眉眼,他便发不出一个音节来,却是灵徽先开口问了他,道:“你说在云丘遇见了棘手的事,这次回来是已经解决了?”   他与灵徽之间从未有过亲密的接触,哪怕是言辞间的关心都几乎没有,他们的交谈总是这样疏远正式,却已足够让唐绍筠欣慰,至少灵徽还有话与他说,尽管所谈的一切都无关他们本身。   唐绍筠心底一阵苦笑,表面上却未曾表露,只是摇头道:“没有。对方好像故意要引我追查下去,而我顺着那些线索查探之下,发现靖王在云丘的势力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如果我贸然将事情翻出来,只怕靖王难逃关系。”   “靖王找你回来,是什么意思?”   “他要我暂时停止在云丘的事务,留在建邺静观其变。”唐绍筠道,“这次永安寺的事牵涉了清王,他难道就一直被关在王府里,没有受到任何责罚么?”   “他的身后有太后,太后会容许他出事?随便找个借口或者找个替罪羊,他根本不会有事。”灵徽冷淡道,看着面前的平静的池水,她的眼底闪动着莫可名状的神情,“白白放过了可以再下他和太子一程的机会,这件事里一定有蹊跷。”   唐绍筠不解地看着灵徽。   灵徽转身看着唐绍筠道:“靖王突然将你找回来,把云丘事件的主导权要了回去,很显然,他并不信任你了。”   “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我知道,也不会现在和你站在这里揣摩他的用意了。”灵徽从地上拾起一颗石子朝池子里丢去,看着水面因此荡漾开的圈圈涟漪道,“不管他究竟为了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你至少应该认清楚一件事。”   唐绍筠抿紧唇,一时间并未作答。   “不管你帮了靖王多少,在他的眼里你始终只是一个用来对付太子和叶玄旻的工具,必要的时候他肯定会跟康王舍弃你父亲一样,对你置之不理。”灵徽等池面上的水纹最终消失之后才继续道,“你父亲留着和康王勾结的证据都没能逃过一劫,靖王的手段比起康王来更有过之,他既然已经开始怀疑你,你如果不做些准备,如何能全身而退?”   “你是要我把在云丘找到的线索都保存起来?”   “不仅要保存,还要查有实据,这才能成为真正的护身符。”灵徽又拾起一颗石子道,“他们叶家之间的争斗就好比这一池清水,没有外物刺激,表面上他们是不会有太明显的争斗的,而你就好像这颗石子。”   灵徽将石子丢进池水中,看着池面再一次荡漾开的波纹道,“用来激起他们想要的浪花之后,不过是沉入池底,谁会去管你?”   “我自然知道这些道理,所以在云丘调查到的一切,我除了都回报给靖王之外,自己也留了一份副本。原本我是想等把事情都调查清楚了再考虑接下去应该怎么做,但靖王忽然把我调回来,只怕调查一事就困难了。”唐绍筠面露难色道。   “云丘的事办不了,云丘附近总还有你可以插手的事。我看了那些账目,你跟靖王之间的交易应该不止账面上这么简单吧。”   灵徽几乎完全肯定的态度让唐绍筠无从辩驳,他如今与西雍的关系跟当初唐风青与太子和康王如出一辙,他借行商之名私下为西雍敛财,所涉及的行当比起过去唐风青不遑多让。只是他并不希望灵徽牵涉其中,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有将这些真相相告,不过显然灵徽从那些看似正常的商务交流里已经查出了端倪。   唐绍筠的沉默即是对现实的默认,灵徽却并没有表现出想要插手其中的意思,只是淡淡道,“你手里那么多生意,就没有一桩是紧急纠结得让你不得不亲自去监察处理的?靖王交给你的事既然那么好办,就证明那些根本就不重要,也就能证明他并没有打算要委你重任,你不过是他随时可以弃置的棋子而已。”   “其实……”唐绍筠思前想后还是与灵徽坦白道,“我这次去云丘除了处理有关太子的事之外,还要负责那一带的盐运。”   “私盐?”   唐绍筠点头道:“靖王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批数量巨大的私盐,他想要将这些劣质私盐变成官盐,从中赚取巨额利润。因为我对这些事比较熟悉,又有一些关系,所以他才让我一直往云丘跑,疏通当地商会和官员。”   “数量巨大是多少?”灵徽见唐绍筠示意她上前,她遂附耳过去,在听得具体数目之后她不禁咋舌,大为惊讶道,“他的胃口果然不小。”   “正是因为数量庞大,云丘一带吃不进,所以我正在想办法分销到其他地方去。手里两桩事撞在了一起,又有人从中作梗,这才拖延了进度。”唐绍筠道。   “私盐的事,你没跟靖王说?”   “之前提过一次,靖王以为此法可行,之后就交由我处理了。”   “眼下不正是你全力去办这件事的时候么?”灵徽道,“如果靖王相信你,必然不会干涉你的行动,如果他对你心存疑虑,一定会设法将你排除到中心之外。你不如直接跟他重提此事,看看他的反应。”   唐绍筠面色凝重道:“纵然他还信我,由你今日这番提醒,我也是要为自己早作打算的。未免节外生枝,稍后回去了,我便将先前做下的记录都交给你保管,也免得万一有了意外,我无法立刻护你,你也好有跟靖王谈条件的机会。”   唐绍筠神情诚恳,对灵徽的关切之意从未有假,这模样落在灵徽眼中不禁令她有些恻隐。她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便转身避开唐绍筠的目光道:“我想一个人再走走,你先回去吧。”   唐绍筠已习惯了灵徽这样的反应,便就此提步离去,虽然他很想知道灵徽来到曲水涧的原因,却始终没敢提起。   灵徽到曲水涧不过是因为始终放不下那个神秘的身影,但她也知道在现今这样的状况下,那人是不会现身的,因此她的到来不过是排遣内心对此越发深重的疑虑,顺便从唐绍筠口中打听些情况,事实也确实让她得逞了。   回到唐府之后,灵徽将今日得到的情报都传回了清王府。玄旻看着闻说带回来的消息颇为满意,翌日就秘密约见了景棠。   因为永安寺一事,玄旻在清王府闭门多日,也又一次落下了办事不利的罪名,被今上责备一番后,他便又当起了闲云野鹤,对朝政并不伤心,就连拜见太后时也不由推辞了有关政务提请的事。   景棠却以为是玄旻有意退居众人视线之外,加上那些神鬼乱说的事,他满腹气恼无从发泄,恰好玄旻约见,他便带着那一腔怒意前去赴约,甫见玄旻便有些阴阳怪气。   玄旻对此不以为意,只说当初西雍送来的穹州赃款有用武之地了。   景棠被玄旻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弄得莫名其妙,忙问道:“你是要我把那些钱都还回去?”   “留着到底是个祸害,不如完璧归赵。”   “不行。”景棠断然拒绝道,“靖王既然亲自送到我手里了,我就有这个胆收。他想要回去,没这么容易。”   “大哥是不记得靖王在云丘的动作了?”玄旻反问,见景棠神色骤变,他才继续道,“这笔钱原本就是谁拿在手里,谁要提心吊胆的。靖王为何能让唐绍筠去处理,就是吃定了大哥不会愿意将这笔钱拿出来。大哥的事,我不多问,只问一句,勾结军中大将,中饱私囊,亏空公款,这两个罪名加在一起,大哥能抗多少?更别提在这之外,大哥手里还在办的事了。”   景棠思忖之后虽仍旧不甘心,却也不得不同意玄旻所言。想他在云丘命人应付唐绍筠已经颇为费力,一切就是因为那一笔西雍想要嫁祸于他的赃款而起,虽然那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但比起他所处的位置显然并不足道。   见景棠面色不若方才坚决,玄旻才继续道:“我查到靖王在云丘附近正做着一桩大买卖,大哥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景棠正为失去那一笔钱款而痛心不已,根本没有心思理会玄旻的故弄玄虚,不耐烦道:“有话直说,别兜圈子了。”   玄旻将西雍走私巨量私盐的事说了出来,听那当朝太子嗤笑道:“我道他多有手段,不过是做些旁人玩剩下的把戏,倒是我高看他了。”   “云丘一带大哥比我熟,当地的官员想来也跟大哥有交情,靖王竟然敢在大哥的地方动手脚,大哥就不想看看他手底下的人又有多少是从你身上捞好处的?”   景棠闻言恍然道:“我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你这样一说明白了。看来是时候主动出击,探探我那靖王弟弟的底细了。”   “天象之说受人引导才会将矛头指向大哥,如果能有什么事将这种情形逆转,那么大哥近来所受的气也就能都出了,而且对打击靖王也是相当有利的。”   景棠想来正是如此,当即赞叹道:“六弟所言甚是,是我一时糊涂没有想到这一层。就按你说的,靖王给我多少,我都如数奉还,原本就是他造的孽,何故让我受这样的委屈。”   这样心情畅快了不少,景棠连饮了三杯,见玄旻沉静依旧,他又想起自己方才失礼之处,忙致歉道:“我刚刚被气糊涂了,六弟莫怪。”   “确实是我失礼在先,没能抢得先机为大哥挡下那一击,现今算是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玄旻见景棠向自己敬酒,他便与之干了一杯,道,“我身在建邺,尚且无法顾及中朝事宜,云丘之事,只怕我并不能帮上大哥什么,要大哥着他人去办了。”   “这其中门路你必定不知,真让你去了反倒为难你。不如这样,你将你得到的情报一一告诉我,我这就让人去办,未免被靖王钻空子,这次私盐的事,我亲自看着。不过……”景棠疑虑道,“我倒是有件事要六弟你帮忙。”   见玄旻答应,景棠继续道:“云丘户头的事,还得你替我看着,我料想这件事里也有同时从我跟靖王之间捞好处的人,你替我仔细查看,能抓的即刻拿下,我自然有办法将他们处置了。这次靖王抢先发难,我光顾着应付,没想到还击。你今日提醒了我,确实是时候让靖王知道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份了。”   玄旻没有推辞,与景棠交代了情况之后便回了清王府,路上意外灵徽的马车。   灵徽陪唐绍筠去了靖王府,此时正在回去的路上,她听着街上人生喧闹便挑了车帘向外探看,目光到过街市的时候恰好也看见了玄旻。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有了交汇,在川流不息的建邺街市中有了短暂的接触。   她不知这一刻他心底的惊讶,正如他不晓得她在这一刻有着与他同样的心情,玄袍依旧阴沉,白裙仍然清冷,在匆匆见过的这一面之间,谁都没有表现出异样,就如同两个陌生偶然的相遇,再自然而然地分开。   “分明可以很快解决的事,却要这样兜圈子,你在顾虑什么?”闻说在玄旻放下帘子之后问道。   “我只是想看看,他们私底下究竟能做出出人意料的事。”玄旻合眼时,脑海里随即闪过方才与灵徽的匆匆一瞥,那人的目光就如同冰山上突然照来的一缕阳光,融化了那方寸之地的冰冷,也让他的心神有片刻的难以宁静。   闻说觉察道玄旻神情间的异样,也猜到了其中的原因,却未曾点破,漠然道:“现在太子全力对付靖王,靖王也直接将矛头对准了太子,他们的互斗真正开始,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   “太子不是靖王的对手。”   “所以……”闻说想到一些事,原本没有任何波澜的眉间有了一丝涟漪,她不由去看玄旻,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玄旻并不讨厌闻说这种代表对他人同情的神色,只是他对此却不屑一顾,在将灵徽留在自己脑海中的影响暂时压制下去之后,他方才有了起伏的心情也随之平时许多,他恢复了以往的镇定与闻说道:“腿伤还没全好,等等回去再替我看看。”   闻说的视线落到玄旻的腿伤,不由暗暗叹息一声,点头说好。   ☆、第十章 旧恨并新殇 唇枪战舌剑(一)   原本临近新年,诸人都开始忙碌筹备相关庆祝活动的事宜,然而中朝忽然要厉行整顿之风,从国都建邺至各个地方,务必严肃查处所有违背法度朝纲的行为,一时之间满城风雨,各处衙门由中央开始逐级向下审查,有违纪者便要被严正处理。   盐道衙门便是在这一场雷厉风行的整顿中颇受关注的府衙之一。自建邺开始至各地盐道相关府衙以及有关官员都被卷入了这场风暴中,各处运盐码头以及相关事务所牵涉到的一切细节都被许多双眼睛盯着,只因为私盐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中朝之所以有这样的命令下达,必然是今上有意要进行盘查,肃清隐患。   一切的起因其实是景棠当时在御书房与今上商议政事时,假意提起了今年税收之事,他又援引了年初齐济官商勾结的案子,致使今上对这些事有了重视。因为先前就做好了准备,景棠在这次面圣时候表现得成竹在胸,令今上颇为满意,一并将督查之职交给他。   景棠本就有意在这个方向上拿西雍的错处,现今大权在握,他第一个就拿云丘一带下手,明令当地所有港口、关卡严格审查,对所有出入的货物详细登记,不能放过一丝一毫。   这样的手段分明就是针对那些试图运送违禁物品的行为,自然对唐绍筠现今主管的私盐一事造成了影响。先前他有意在西雍面前试探这私盐一事,见西雍虽有顾虑却还是将这件事交给他继续管理,他稍稍安心却也时刻都记得灵徽给自己的告诫。这次回到云丘后,每一项货物与钱款的进出,他都做了详细的备案。只是出乎他的预料,中朝会突然发布肃整之令,致使原本积压在云丘的私盐难以及时运出,这对分销这批货物十分不利,万一被查出来,后果必定严重。   而就在云丘查私盐之事如火如荼的进行时,有关西南新任主帅的决定也公之于众,侯保幸出任穹州主将,统领穹州及周边五城军队,其余人各有调动,算是终于将西南的大局稳定了下来。   西南主将一事之所以拖延至今,无外乎朝中官员对此的意见颇不统一,除了提议升任西南各位副将的,还有人奏请将一直掌管西北的赵进调西南南坐镇,只因先前西南情况混乱,需要的是一个足够有威慑力的将领前往压阵,而眼下在军中最有声望的莫过于赵进。只是在多方意见争论之下,今上最终还是听取了西雍的意见,认为择取一个熟悉西南环境和军务之人掌管帅印才是最保险的选择。而在西南驻守的多位副将中就属侯保幸资历最深,当时宇文宪困于山林,也只有他带兵前去救援,虽然并未能救宇文宪突出重围,但与其他几位副将相比,他显然最有资格也最有能力胜任主将一职。   在附议西雍这一提议的官员中,有一个颇为惹眼,便是右谏议大夫庄友。庄友并非西雍一党,与太子景棠也没有交往,他几乎是同御史蔡襄一样,少数的在朝中没有涉及拉帮结派中的官员。只是他并不如蔡襄那样生性中正耿直,为人尚算谦和,每有上谏之词也不会过于犀利,任职这些年,身在其位可以说政绩平平,十分中庸。但这一次他选择同意西雍的奏请,升任侯保幸,着实令人十分意外。   因为有了唐绍筠的前车之鉴,西雍又对庄友以往的行事作风多做了了解,因此他并未在得知庄友对自己的支持后立即有所表现,只是开始观察这个并不出奇的右谏议大夫,毕竟在身在朝中,没有势力依傍便很容易成为他人陷害的引子,可庄友独善其身这些年至今安然无恙,还是令西雍有些好奇的。   这一日西雍下了朝会回到靖王府,见瑟瑟正在煮茶,便笑问道:“你往日并不喜欢做这些事,怎么今日会有这样的雅兴?”   瑟瑟替西雍解下大氅,拉着他坐下后才道:“过去不喜欢不代表一直不喜欢,妾今日终于明白了其中的乐趣,所以才想做来练习。”   见瑟瑟的妆容,西雍便知道她今日必定出过门,想来也是年关将近,她出去置办些新年的物件也无可厚非,但显然外出期间还发生了其他事。他因为侯保幸得任穹州主帅一事而心情颇佳,话便比平日多了些,道:“何人何事能让你突发改变,本王倒是很想知道。”   “妾去布庄的路上经过一个茶庄,忽然就被里头飘出来的茶香吸引了,所以就进去看了个究竟。”瑟瑟见西雍并不相信自己,她继续道,“妾当时也觉得奇怪,茶香怎么会飘得这么远,后来进去了才知道,自然是有高人。”   瑟瑟将在茶庄中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西雍,最后道:“庄夫人的手艺可谓一绝,王爷如是不信,明日就跟妾一起去茶庄看看。今天妾光顾着向庄夫人讨教茶道,连布都忘了买了。”   西雍因为对庄友的注意从而对瑟瑟口中这位庄夫人也有了比以往过激的反应,他不由问道:“哪个庄夫人?”   “她说她是右谏议大夫的夫人,夫家姓庄。”   西雍暗暗吃惊,又问道:“你可告诉她你的身份了?”   瑟瑟摇头道:“妾没有说,可是庄夫人说她认得妾。”   西雍回想过后道:“当日在彤云山赏枫,朝中官员大多携眷出席,她想必也是跟着庄友去了,所以见过你。”   “妾觉得庄夫人是有意在等着妾。”瑟瑟见西雍的目光顿时沉了下来,她便坐去西雍身边,拉住他的手道,“是不是近来朝中又发生了什么事,王爷与那位庄大人有了问题?”   西雍面色凝重,注视着尽是关切之色的瑟瑟道:“事有蹊跷,你还是不要跟庄夫人再接触了。”   瑟瑟却咬着唇有些犹豫,她看看西雍,再低下头,拉着西雍的手却轻轻摩挲着,显然是有话要说,在终于得到西雍准许后,她才道:“上次妾说了气话,其实妾并不想只在王爷身边做个以色事主的人,妾想……”   西雍知瑟瑟心意,也通过今日的谈话了解到庄友确实有意要引起自己的注意,虽然对方究竟意欲何为还未可知,但他也需要先行做些了解。庄友作为谏臣,其言辞在今上面上还是有些分量的,能拉拢总比放任自流的好。于是权衡之下,他答应瑟瑟明日再会庄夫人,只是不忘叮嘱瑟瑟自己留心,切勿入了他人圈套。   瑟瑟将西雍的话谨记在心,因此与庄夫人接触时颇为留心。只是庄夫人为人淡然不失亲切,虽为长辈却从不倚老卖老,与瑟瑟说话也十分客气,让瑟瑟不禁对这相识不久的官家妇人产生了很大的好感。   瑟瑟每与庄夫人见面之后都会将情况与西雍汇报,贵妇之间的交流无外乎胭脂水粉、花艺茶道,而庄夫人早年到处游历,去过不少名山大川,所以也同瑟瑟说起过过往经历。瑟瑟向西雍回报时也偶有提及,西雍发觉瑟瑟当时的神情总是格外向往,心想她一直留在建邺极少出门游玩,现在听庄夫人说起这些难怪这样欢喜,就更少干涉她与庄夫人交往了。   一日瑟瑟又与庄夫人相约茶庄,西雍也早就打听好今日庄友会亲自去接人,他因近来对庄友的兴趣越发浓厚,便算好了时间也前往茶庄,果真在门口与庄友见了面。借着女眷之间的交情,西雍也试探性地向庄友示好,庄友对此并不拒绝,这令西雍有了下一步的安排。   云丘查禁私盐的情况颇为紧张,西雍为此忧心,他多次催促唐绍筠尽快将积压在手里的私盐分销出去,然而得到的回应总是不如人意。   与此同时,在景棠的严厉手段之下,云丘一带除私盐之外还有大批走私货物被查处,诸多官员被立刻羁押捉拿,可谓是新年之前的一记震天响雷,中朝为之震动,而其余各地则都如惊弓之鸟。   景棠的所作所为在得到今上赞赏的同时,自然引起了西雍一党的嫉恨,被查处的官员中有大部分都是西雍的党羽,虽然不至于直接牵连到西雍本身,但对他在云丘一带的安排布置产生了极大的打击。   西雍深知再任由景棠这样肆意下去,他在云丘的旧事很可能就会曝光,未免多年经营毁于一旦,他要唐绍筠立刻将之前在云丘调查到的有关景棠的私下活动全部汇总整理,想要将之作为与景棠谈判的条件。   西雍的愁色每日渐深,瑟瑟也总是见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肯出来,她哪怕在西雍身边服侍也不敢多嘴询问,两人之间少了昔日温情。   这一晚瑟瑟伺候西雍梳洗更衣之后,不觉被西雍握住了手,她惊喜地看着西雍道:“王爷已经好几日没这样拉着妾的手了。”   西雍将瑟瑟拉到身边道:“这几日可有与庄夫人见面?”   “见过,庄夫人还买了新布说要亲自为妾裁件新衣,应该过两日就好了。”瑟瑟见西雍似有话说便问道,“王爷想要见庄夫人?还是庄大人?”   西雍对瑟瑟的蕙质兰心自然深觉欣慰,他也不瞒自己想要见庄友的心思,与瑟瑟言明之后,见瑟瑟一口应下,他才稍稍安了心。   于是瑟瑟借谢庄夫人赠衣之情,直接请西雍出面送礼馈赠,庄夫人不好推脱也就将礼物收下,隔日庄友就登了靖王府,说是西雍所赠之物太过贵重,并不敢受。   面对庄友的推辞,西雍好言劝说,将他推举侯保幸的事说了一遍,说他为人公正,真正为西南边境考虑云云,只将赠礼又递到了庄友面前。   庄友只说在听取的各位臣工的意见之后,他以为侯保幸确实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所以他才附议了西雍的提议,将慧眼之功归结到了西雍身上,自己依旧不敢受此厚礼。   西雍见庄友如此,心想再如此迂回反而无益,便说自己有意请庄友前来相见其实有求于他。庄友吃惊的同时询问西雍所谓何事,问后才知是西雍得到了云丘一带有人圈地卖地的消息,此乃国朝命令禁止的行为,想让他代为向上传话。   这件事本应该交由蔡襄出面最为合适,只是若按蔡襄的性情,最后也许不仅是景棠的案子被公之于众,他自己恐怕也难逃关系。西雍又不好直接让自己手底下的人出面,这样太过明显,反而会刺激景棠,所以眼下找庄友跟今上点明这件事是比较合适的方法。   西雍没有说明究竟圈地卖地的事跟谁有关,但庄友并非当真不清楚朝中局势,心知必定是景棠在云丘附近的行事过了火,踩了西雍的痛脚才会令西雍有了这样的举动,否则好端端的,西雍不会无故找上他来谈云丘的事,而近来与云丘相关的最惹人打眼的莫过于景棠大刀阔斧地整顿盐运。   庄友知道西雍的意图必定不止如此,探问之下,果真明白了这位靖王的另一层意思。他与盐道衙门的官员有些交情,但因为先前景棠拿了一把手,致使西雍现今无从插足,西雍的意思就是希望庄友可以从盐道衙门处打探些消息回来,以便对景棠的行动有所了解——唐绍筠每每回报的当地情况里,对景棠的行为总是含糊其辞,这令西雍对唐绍筠的信任日渐减少。   庄友早年本有升迁的机会,却因为景棠要提拔自己手下的人,从而阻拦了他的仕途,之后他便鲜少有机会再得到升迁,因此他对景棠颇有成见。他原本想过另觅良主,只是景棠身为国朝储君,虽无大功也无大过,若他帮了其他王侯亲贵,并不见得有多少好处,未免沦为他人争斗的牺牲品,他便就此韬光养晦,孑然一身,与朝中官员保持距离,只与个别志同道合的同僚私下交往,在外倒也落了个清名,不想今日竟会因为他的这些私交被西雍盯上了。   庄友自认并非圣贤,这些年来对景棠的芥蒂也因为那一国储副越发没有节制的言行而越来越深,他曾在今上面前委婉地提出过对景棠的指正,然而景棠应付过今上的责备之后依然如旧,他对此也就心灰意冷。现在西雍突然向他透露了这个情况,他便更觉得景棠不符太子之位的要求,加上先前那些天象所传的流言,他以为西雍的这个“请求”倒可以一应。   西雍见庄友有了改变主意的样子便立即向他许诺事成之后如何感谢,又将瑟瑟与庄夫人的关系牵扯进来,显得他二人的关联也由此亲近了不少,让庄友想要再推辞都显得不近人情。   庄友暗道自己晚节不保,却到底难咽下这些年来心里的苦闷,明知西雍也不是好相与之辈,但为了出这口气,他也就此趟下了这趟浑水。   ☆、第十章 旧恨并新殇 唇枪战舌剑(二)   庄友离开靖王府的同时,闻说便回了清王府向玄旻回报。   不同于其他地方沉浸在将要过年的忙碌里,清王府依然冷清,就连门楣都和过去一样显得有些陈旧,它仿佛完全被建邺这座国都所遗忘,安静地立在城南一条并不算太热闹的长街边。   玄旻此时正在等什么,见闻说回来,他开口便问道:“只从靖王府回来?”   闻说点头道:“庄友已经答应了靖王的要求,一切都按照你的意思进行。”   玄旻摇头道:“你都没去唐府走一趟,我想要的东西还是没有带回来。”   闻说微顿,看着慢慢从椅子上站起的身影,她立刻上去扶住,关心道:“你要去哪?”   玄旻因为腿上的疼痛而略略皱眉,待终于站直了身子后才问道:“她去了哪?”   玄旻压下女侍卫的手就要出去,闻说立刻拦住他道:“你腿上还有伤。”   “就算瘸了也不妨碍我走这一趟。”玄旻脸上已露出不悦之色,沉声道,“引路。”   闻说并不想忤逆玄旻的意思,这就命人准备了马车,载着玄旻朝建邺城郊去了。   玄旻的目的是去见灵徽,而灵徽今日去了城郊的乱葬岗,也就是当初她找到灵淑尸体的地方。   冬季的郊外寒风尤为刺骨,灵徽站在乱葬岗附近的一处山头上,任由衣发被吹起,也只是静静地望着那一处堆放了无数具尸体的地方。这样的风能够让她神智清醒一些,也就能够让她知道自己如今正在做什么。   意识到有人靠近,灵徽收起对过往的回忆,她知道来的是玄旻,并没有转身去看,也没有对他有任何理会。   她披着大氅的背影看来格外单薄,站在风中的身姿却显得尤为坚韧,不知是不是此时天光不明,周围的视线都显得黯淡,让玄旻也有些看不真切她的身影。   “东西还没有拿到。”虽然没想到玄旻会在这个时候道这里来,灵徽却仿佛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突然的出现,对此也就没有任何意外的感受,却能猜到他来的目的,所以干脆直接将结果告诉了他。   荒芜的山头尽显悲凉,让人心头随之生出一股忧伤,灵徽想起当时自己抱着灵淑尸体的情形,想起姐妹分别时灵淑求助的目光,她不禁难受得闭上了双眼问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让我替灵淑报仇?”   “在你把东西交给我之后。”枯黄的野草稀稀拉拉地分布山间,加上此时阴沉的天气和凛冽的风,玄旻也觉得很久没有接触过这样苍凉的景象了,心底似乎有一些情绪在轻微地冲撞,试图突破他为自己设下的层层壁垒。   灵徽这才转身面对他,眼底有着对现实的不耐烦和对玄旻从未减淡过的愤恨,她道:“我等不下去了。”   “那你就从这里跳下去。”   玄旻走去高地边缘,灵徽这才发觉他的腿不知何时受了伤,导致他走路的姿态十分怪异。但玄旻对此却不以为意,他看着高地下尽是乱石和荒草的地面,冷冷道:“死了就不用等,也免得在这世间受苦。”   风忽然大了一些,却依旧吹不散玄旻眉眼间仿佛万年不化的冷漠,灵徽有一个瞬间的冲动想要将他从这里推下去,就此结束他们之间的纠缠。   “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玄旻道。   灵徽对他的故弄玄虚已经失去的兴趣,因此并没有在意他接下去想要说什么。   “宋适言的行踪。”   灵徽的讶异全无保留地表现了出来,她抢步道玄旻面前急切地追问道:“你说什么?”   她的迫切跟他的镇定在此时阴暗的天色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样近距离的对视没有令彼此觉得有丝毫尴尬,她此刻的心全都系在有关至亲的事上,并没有注意到因为自己这样一个充满探知的举动,将自己跟玄旻又置在了一个极其亲密的空间里。   他们的对峙在一阵猛烈的山风来袭之下而停止,沙石随风卷起,朝高地边的两人而来,灵徽本能地抬起手试图遮挡,但她没留心脚下,不慎踩滑,整个人失去了重心就此朝高地下头摔去。   玄旻见状立刻将她拉住,但因为事发突然,他没有任何防备,所以被灵徽一带也滑了下去。所幸他及时找到了暂时借力的东西,缓住了一开始下坠的猛劲,就这样拉着灵徽半悬在了高地上。   灵徽听见玄旻扬声呼叫闻说的声音,她抬首时见到玄旻因为用力而已经变色的面庞,只是不等她再看清楚一些,那个用来暂时借力的东西就发生了断裂,她跟玄旻再一次陷入滚落高地的困境里。   视线里一片天旋地转,灵徽能够感觉到身体因为连续撞击而产生的疼痛,但这样的感觉比她预期的要小很多。内心的慌张让她在这一刻停止了其他思考,她的大半个身体都被护住,出于自卫的本能,她一动不动地缩在身边被设下的保护里。   耳边除了各种杂音,还有玄旻隐忍的闷哼声,那一记记轻微的声响本该被淹没在此时的慌乱里,但她却听得格外清楚,尽管眼前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她却仿佛能看见玄旻脸上痛苦的表情。在意识到此时此刻护着自己的人就是玄旻的时候,灵徽的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砸了一下。   终于落到地面的瞬间,灵徽仍旧不敢有动作,她慢慢地从惊魂未定中清醒过来,确定了玄旻还在自己身边之后才试图将他推开,然而那个人对她的行为没有任何反应,她这才发现玄旻已经昏死过去。   灵徽小心地将玄旻抱住自己的手臂推开,坐起身之后立刻查看玄旻的伤势,但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验,根本无从下手,好在闻说立刻赶到,告诉她玄旻只是外伤比较严重,并没有生命危险。   灵徽没有察觉自己在得知这一消息后脸上即刻浮现的庆幸,也不曾知晓心头因此而生的喜悦究竟是代表了什么意义,她只是愣愣地看着满身伤痕的玄旻,一时间竟忘了这个人在过去五年里带给自己的种种折磨,甚至就在他们跌落高地的前一刻,他还在用她的亲人作为对她的威胁。   闻说简单嘱咐过灵徽之后,就带着玄旻立刻赶回了清王府。   灵徽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望着快速消失在自己视线中的那辆马车,最终无力地垂下眼。她在依旧不减的刺骨寒风里深重地叹息,像是终于认清了某件事,其中的无奈与苦涩她也只有就此一人感受。   风声猎猎,吹彻荒山,像是有人在山间低泣,寂寥悲伤,灵徽将身上的尘土拂去,正要提步离开,腿上的疼痛让她意识到自己也是个受伤之人,却也就是在这时,她猛然想起高地上玄旻怪异的走路姿态,不禁去想那人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因为有玄旻的保护,灵徽的只是受了点轻微的擦伤,加上唐绍筠并不在建邺,所以她受伤的事并没有人知道。而经过这么一出闹腾,灵徽原本还在犹豫的心思已然发生了改变。她找出唐绍筠交给自己的在云丘找到的有关太子圈地的证据,以及西雍在云丘附近贩卖私盐谋取暴利的账本,在做了最后的思想斗争之后还是决定交给玄旻。   她并非不信玄旻,只是因为对他越来越纠结的感受而致使她开始对自己的行为产生困惑,她坚定地知道自己是为了报仇而选择听从玄旻的安排,可这样看似无可奈何的顺从里又包含着另一些她难以说清的心情,就好像她对那块丝萝乔木坠的感受一样,是非常厌恶却又根本舍不得丢掉的纠缠。   闻说像是知道灵徽会愿意交出这些东西似的,当日夜里就潜入唐府,见灵徽独自一人坐在房中,她便立刻进入,见到了灵徽放在桌上的一只包袱。   灵徽将准备好的证据交到闻说手中,女侍卫抱着包袱沉默良久忽然道:“他还没有醒。”   “你不是说他只是受了外伤么?”灵徽紧张道。   闻说将包袱系好道:“我不那么说,你大概不糊安安心心地回来准备这些东西给我。”   她在心急慌乱的情况下完全没有注意到闻说当时是在说谎,但即便如此,就凭闻说万年如一的冰凉神色,她也不会觉察到那不过是一句谎话。这样想了想,灵徽也就平静了一些,问道:“你是想跟我说,他的情况很严重?”   “养尊处优惯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受过这样重的伤,大概恢复起来会比较困难。”闻说道。   灵徽见过玄旻身上大大小小的伤,那些从他年幼起就伴随着他的伤痛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永不磨灭的痕迹。她必须承认,在第一次见到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时,她是极度惊讶的,然而因为彼时玄旻对她的施暴,她将那些代表了玄旻生命中最灰暗记忆的伤痕视作他罪有应得的下场,她曾为此感到痛快过,然而现在闻说同她说起这些,她却莫名觉得那个人那样可怜。   但她说不出什么关心的话来,也就此无视了一直在等她回应的闻说。屋子里安静了很久之后,她才道:“东西我已经给他了,如果他醒了,让他务必记得今天跟我说过的话。”   闻说眨眼的一瞬间,在她的眼中划过一丝失望,她却凭借多年来的自持将这样的心情快速隐藏起来,道:“我知道。”   然后闻说离开了唐府,灵徽站在窗下看着沉沉的夜幕,天际之上没有一颗星星,也不见月亮,放眼望去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将他们所有人困在其中,如何也逃不脱。   闻说回到清王府后一直陪在玄旻身边。直到第二天黎明时分,玄旻才从昏睡中醒来。她听见玄旻说的第一句话是“东西拿到了没有”。   几个时辰之内感受到了第二次失望,闻说只觉得自己旁观了这些年居然比那些局中人还要入戏。不过她到底还是没有将这份心情说出来,在听到玄旻询问之后,她将灵徽送交的包袱递给玄旻。   玄旻忍着四肢百骸的痛楚坐起身,在闻说的帮助下将东西一一看过。   闻说觉得,这是从开始计划至今,玄旻表现得最为急切的一次,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对整个事件把握的节奏因为昨天跟灵徽见面之后而有了变化。她大概能猜想到是灵徽对他有了催促,可他全然没有发现自己居然听进了灵徽的话,否则也不会一醒来就询问这些东西。   玄旻看完时,天已经大亮,他方才看得专注也就没有感觉到身上的伤痛,此时他合上账册,不过一个十分简单的动作,却已疼得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只能咬牙忍了下来。   闻说就好像过去那样为玄旻上药疗伤。大概是有感于近来总是忙碌的生活,她忽然有些怀念过去在梁国的日子,虽然过得屈辱悲惨,但不似现在这样让人感觉身心俱疲。一旦出了神,手里的动作也就失了力道,闻说不慎下手重了些,也就此导致玄旻在毫无防备下吃了痛。   闻说立刻致歉,却听玄旻问道:“有心事?”   她一面上药一面道:“我心里的事很简单,只要你能好好活着。”   活着对他们而言都不难,然而好好活着大约就成了难上加难的事。因为从小就背负了太多的仇恨,玄旻从来不觉得自己的一生会跟平常人一样。也就是在这样的自我压抑里,他变成了现在这样的性格,不对这个世界抱有任何希望,不相信这个世上还有所谓美好的东西,自然也就谈不上好好活着。   “灵徽让我转告你,不要忘记你答应她的事,我看,不用我提醒,你早就记住了。”闻说道。   玄旻艰难地穿好衣裳,靠在细软上问道:“她还说了什么?”   闻说才从玄旻身边抽回的手就此停住,她暗中感受着玄旻这句听似无意的话,看着他似乎隐有期待的表情,反问道:“你想她说什么?”   玄旻原本稍显闲适的神情在顷刻间凝固,在闻说的凝睇下转过视线,转眼间又恢复了一贯的沉郁道:“既然东西都到手了,该做什么就去做吧。”   “新年里捅这么一刀,也只有你做得出来。”闻说替玄旻将被角掖好,收拾了东西将要离开时才道,“她知道你受的伤不轻,但是她没有多说什么。”   这样的结果在玄旻意料之中,也该是灵徽的性格会做出的反应。可他毕竟记得,在从高地上滑落下来的时间里,她曾试图抱住他来挡去一些冲击,却因为他强硬的钳制而让她不得不缩在他的怀里。那时耳边风声呼啸,却夹杂着她满是惊慌和担忧的叫声——叶玄旻。   在他们最终到达地面的时候,他也见到她试图在第一个时刻查看他的伤势,却因为生怕因此造成更严重的伤而不得不放轻手脚、放缓动作。在他因为疼痛而失去知觉的最后一个瞬间里,他很清楚地看见她焦急的神情。那一刻灵徽的反应不会作假,就好像在他看见她即将跌落高地的那一刹那,他毫不犹豫地伸手将她拉住,而不是真的像他之前与她说的那样,从那里跳下去就一了百了。   闻说关门的声音将玄旻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抬头看向窗外已经亮起的天色,想起闻说讲的新年——他与灵徽即将纠缠至第六个年头了。   ☆、第十章 旧恨并新殇 唇枪战舌剑(三)   庄友通过在盐道衙门的层层关系拿到了一分查抄私盐的名单,他将名单交到西雍手中时,恰好落下了今年建邺城的第一场雪。观雪煮茶本应是一件赏心乐事,然而此时茶庄内沉闷的气氛让这一场本就来得迟了的初雪更显得别有意味。   西雍看着那一串名单中有诸多自己熟悉的名字,却独独没有唐绍筠,这令他安心的同时又起了疑心,脸色自然也就不见得有多好看。   庄友看西雍满面愁容,听着沸水在两人之间扑腾的声音,猜想着应该像极了西雍此刻看似平静表面下的心情,颇不宁静。   “下官听盐道衙门里的人说起,云丘一带最近私盐活动猖獗,哪怕有太子亲自坐镇,却还有一些商贾冒着风险在地下行动,不可谓不大胆。”庄友见西雍的目光顿时冷锐起来,他便知道自己戳中了西雍最关心的地方,继续道,“没有记错的话,唐绍筠唐公子是王爷的座上宾吧?”   那张写了名单的纸已被西雍捏皱,他盯着庄友似笑非笑的脸,在强行镇定情绪之后,露出浅浅的笑意道:“本王政务缠身,少有出门走动的时候,唐公子过去云游四方,对各地风俗见闻颇有独到见解,本王便以山水之趣与之结交,并不干涉其他。”   庄友对此不置可否,迟疑了一阵才继续道:“下官只是听说太子虽然已经注意这位唐公子多时,却始终不曾动手,说是在窥探时机,却也不像,分明有不止一次机会可以人赃并获,却都被白白放过了。”   西雍知道庄友不过借这句话引他的话头,为了探知更详细的进展,他便顺着庄友的意思继续追问。庄友见他颇有诚意,便将打听到的情况都跟他说了。西雍这才知道景棠虽然严厉打压其他私货,却独独不动唐绍筠。   与庄友的这一次会面让西雍对唐绍筠的信任濒临底限,而此时探子送回的消息里也明确提到了景棠约见唐绍筠的事。虽然见面时间不长,但离开时景棠却看似十分高兴,显然是遇见了喜事。   靖王府得到消息的同一时间,玄旻也知道了景棠私下会见唐绍筠的事,他对此的评价只是一声极为不屑的冷笑。   “难道这不是你的意思?”闻说问道。   玄旻瞥了闻说一眼道:“他以为做了这出戏,让靖王以为唐绍筠叛变就能暂时压住靖王想要翻他私账的想法,殊不知狗急了还会跳墙,把人逼得太紧反而适得其反。”   闻说见家奴送了药过来,便先让玄旻服药,趁着这会儿的间隙,她道:“大夫说你最好安安心心在床/上待着。”   玄旻见闻说已经坐去了书案后头,并且拿起了笔,他为闻说这样的善解人意而欣喜,却听那女侍卫忧心忡忡问道:“你真的决定这样做?”   心头才有片刻的安宁因为这句话而烟消云散,他将药碗放下道:“你忘了我回来的目的是什么了?”   闻说终究还是屈服在玄旻这些年为了那个目标的隐忍之下,听着他一字一句地说着,她一笔一画地记录。写完这封信后,她交给玄旻过目,见到家主眉间也有片刻的犹豫,但终究她还是听见玄旻要她立刻将信件送出去的命令。   闻说回来时,见玄旻正坐在床/上出神,连日来精心的调养让他的伤势恢复得不错,至少那些容易被人察觉的伤口都已经看不出来了。她走去床边看着被锦衾覆盖的玄旻的腿道:“哪里都好说,就是这双腿伤上加伤,要完全康复恐怕需多费些时间了。”   玄旻的视线由此落到腿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闻说刚才的话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你娘如果看见了,一定会心疼的。”   “提她做什么。”玄旻对此的回避非常明显。   闻说知道玄旻对瑶姬的感情很复杂,在梁国的那段岁月他们曾经是唯一可以互相依靠的亲人,可也就是在那样身不由己的境地里,发生了令玄旻至今都无法原谅瑶姬的事。当初玄旻可以那样冷静地让瑶姬结束生命,除了确实不忍心再看见生母遭受苦难,也源于他对瑶姬那一份始终无法磨灭的憎恨。   这是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至今也没有多少人知道,而玄旻更不愿意提起。   “有一次也是因为你的双腿受了伤……”   “住口!”一向镇定的玄旻在几年之后终于有了这样的失态,他狠狠地盯着闻说,第一次严正警告一直陪伴守护在自己身边的女侍卫道,“收起无谓的慈悲心,一切都是她自愿的,我从来没逼过她。”   “我也只是突然想起一些往事,有感而发罢了。”   “所有的感慨留着等事成之后再发吧,眼下还没到时候。”   闻说艰涩地一笑,问道:“需要我现在就将灵徽送来的东西交给庄友么?”   玄旻点头之后,闻说便马上离去。他知道闻说对他刚才的反应有了意见才会选择现在就离开,但他也只有在闻说面前才做出这样的举动。他们彼此深知对方的过去,可以说这个世上闻说才是最了解他的人,也只有闻说最清楚他心里的恨究竟有多少。   他将那份对瑶姬的恨意放在众人之后,却从来都没有忘记因为瑶姬而导致的至今都没有消泯的那种感受。闻说可以说他冷血无情,因为事实的确就是如此。早在一切开始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身需要背负多少的罪名,而他的不在乎也源于被压迫多年的反抗。   过去闻说曾经问他,将来会不会后悔去做那些事。   那时他站在梁国弋葵那间破败不堪的小屋子里,看着同样能够照到陈国土地的明月,想起自己这些年来受过的苦,想起那些在陈国皇宫里锦衣玉食的所谓亲人,他摇头道:“哪怕是我死了,也不会有后悔这种感觉。”   时至今日,面对自己所做的事,大部分都让他觉得理所应当,唯独事关那一道身影,在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有关那袭白衣的点滴时,他有了一些异样的感受。这是当初他第一次见到三阳台上起舞的身姿时就已经隐隐料到的后果,而他之所以坚持着走到今时今日,将他当时心中以为的美好扭曲成这样,不过是因为他没有勇气去相信在经历了“失去”之后自己还会有“拥有”的幸运。   既然畏惧着靠近,不如就彻底地摧毁——闻说一直觉得入玄旻这样性格的人有些可怕,但也正是因为共同经历过的岁月,让她不忍心将玄旻重新丢弃在孤独里,这却不能否定她依旧对玄旻的某些做法持有保留意见,这其中不光只指灵徽。   除夕之前的三天,庄友突然上奏了一份有关云丘圈地卖地的文书。这份文书并不是在朝会上当众提交的,也不是正常的公文格式书写,看似更像是一封书信。庄友说,这是他出门时在自家门口拾到的,原以为是谁人的戏弄之作,打开之后才惊觉其中内容的重要。   随同那份文书一起呈交给今上的还有一本关于云丘某个奇怪户头的钱款流动账册,以及相关的资料。   御书房内仅剩今上与庄友二人,国朝至尊将那些资料证据一一翻阅后突然拍案,却再没了下文。   庄友心知自己这一次是越职之举,未免被大肆追责才想出了这个法子,虽然今上的反应令他一时间把握不准其真正的心意,但因为并非直言上谏,又只有他们君臣二人在场,还是有所转圜的余地的。   今上对这件事的震惊远远超过了当初知道康王景杭与梁商勾结一案时的反应,然而因为新年在即,他并不打算在此时此刻让这件事众人皆知,因此暂时压了下来。   然而就在庄友将太子罪证呈交给今上的一个时辰后,御书房内忽然传来的拂落杯盏的声响让所有的内侍都为之惊恐,才从云丘赶回来过年的太子与一直留在建邺的靖王在之后被同时传召入宫。   景棠与西雍在御书房门口见了面,因为圣谕急召,他们只是匆匆见了礼便一同进去面圣,两人的脸色在见到对方之后都更由起初的惊讶转为沉重,显然知道今日这莫名其妙的召见背后隐藏着血雨腥风。   景棠与西雍进入御书房后,所有的内侍就都被禀退,景棠见状暗道不妙,已是被今上那还在酝酿的雷霆之怒震得有些晃神,他的手心不自主地沁了层冷汗,此刻却不敢发声。   西雍同样垂首沉默,站在景棠身后静听圣训。   今上的目光在景棠与西雍之间逡巡,见这对兄弟现今如出一辙的凝重神情却是笑了一声,这笑声莫名,让人揣摩不出究竟是什么意思。   景棠原本正在皇后宫中请安,听闻传召就立即过来,想来自己最近都在云丘办事,应该没有惹恼这九五之尊的地方,心中困惑不已,遂开口问道:“不知父皇传召儿臣前来,所为何事?”   今上拿起手边一纸文书就掷去了景棠脚下,啪的一声虽不见得有多响亮,却已在这寂静的御书房内激出了一阵不小的浪花。   景棠满腹疑惑地拾起那纸文书,看过之后陡然间变了脸色,跪下道:“儿臣冤枉,父皇明察。”   看着景棠惊慌求饶的模样,西雍心想景棠拿的应该是庄友交给今上的东西,此前的疑惑便稍稍解开了一些,却依旧不明今上传召自己的意思,只得继续静默着在旁观察。   “儿臣绝对没有做这些事,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父皇明察,明察。”景棠连连叩首道。   今上又将一只包袱丢去景棠面前。因为有了那一纸揭秘文书的经历,乍见那只包袱时,景棠迟疑着并不敢打开。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在景棠看来就像是蛰伏的怪物,只要他一靠近,就可能将他拉进万劫不复的境地。   “你自己看!”今上指着那只包袱怒道。   景棠被这一声严厉的斥责震得身体僵硬,他犹豫了多时才颤着手,缓慢地,极不情愿地将那只包袱打开。这样的过程对他而言极其煎熬,就是做完这样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已经令他衣衫湿透,在这样大寒的天里冷汗直流。   最终看见包裹里的账本时,景棠的心情连他自己都难以描述,他只是在愤怒、震惊、认命这一系列情绪之外第一个回过头死死瞪着身后的西雍,那目光怨毒得恨不得立刻就将这与自己尚有血缘的所谓手足兄弟千刀万剐。   西雍在见到那些账册的瞬间眼中划过一丝泰然安定的神色,在看见景棠盯着自己时,他甚至稍稍挑眉,朝此刻正跪在地上的兄长露出一抹及不可见的挑衅神情,但他却从景棠那满是怨念跟痛恨的眼神里判断出,景棠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的。   景棠再一次将视线落在那些账册上,慢慢地拿起来翻动。他一面翻一面笑,笑声里有对现实的讥讽,也有对自身境遇的无奈。他的声音在御书房内响起多时,伴随着书册翻动的声音,让人开始不知道他此时究竟在想什么。   “好啊,好啊。”景棠将书册连同那纸公文都放进包袱里,支着身子吃力地从地上站起身。他此时的脸色已是惨白,衬得那一双眼睛乌黑,炯炯有光。他的视线从那些账册上转移去今上含怒的眉眼间,再划去西雍看似沉着冷静的脸上,抬起手指着那一向谦和温良的靖王,惨笑道:“真是会选时候。”   西雍面不改色,朝景棠揖道:“臣弟不明太子之意。”   景棠脸上对西雍啧啧称奇的神情在这样一句佯装不知情的话后骤然变得十分的愤怒,扬声力斥道:“你干的好事还想置身事外!”   西雍当即跪在景棠面前道:“臣弟不知太子何意,还请太子明示,也请父皇明察。”   景棠转身对今上道:“父皇,这是有人蓄意捏造意图栽赃儿臣,只因为儿臣在云丘惩处私盐的这段时日里,触到了某些人一直隐瞒的真相,未免事实暴露,他才伪造这些不实之词,想要置于儿臣于死地。”   景棠的含沙射影堪堪明显,他虽与今上说着这些,余光却早就落在了西雍身上,眼中的阴狠恼怒也毫无掩藏。   虽然景棠说的是实话,可西雍知道景棠之所以至今都没有直接与他为难是因为还没有掌握到足够或是切实的证据。在对唐绍筠的怀疑过程中,西雍始终不能确定唐绍筠与景棠究竟互通了多少消息,但在庄友的提示下,他忽然意识到,不论唐绍筠跟景棠之间是不是真的有蹊跷,弃车保帅是眼前最保险的做法,所以他已经做好了应对景棠发难的准备。   “你是指谁?”今上问道。   ☆、第十章 旧恨并新殇 唇枪战舌剑(四)   景棠转过目光看着垂首长跪的西雍,冷冷道:“父皇可知道,儿臣这个储君的位置坐得有多胆战心惊?我虽是中宫嫡出,可父皇从来都最宠幸靖王,甚至在皇宫与靖王府之间修筑复桥以便靖王随时接受传召入宫。父皇,我是您的嫡长子,是一出世就被您立为储君的儿子。可所有的人都知道,我这个太子并不见的受宠,因为在您眼里,最看好的其实是靖王。”   “我的太子之位是因为祖制才得到的,在我没有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责、没有被罢黜之前,没有人可以撼动,哪怕是父皇您,也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而将我废黜。可您的恩宠都落在了靖王身上,朝中臣工甚至因为您对他的宠爱而就此巴结投靠靖王。这些年来儿臣为了政事鞠躬精粹,哪怕在亲生弟弟康王犯下了那样大的过错时,我扛着母后的责怪也坚持秉公发落。然而就算是这样,依旧有人不满我这个一朝储副,仗着您多年来的恩泽暗中结党营私,甚至想要陷害儿臣。”景棠陈词激昂,话到最后,他再一次跪在今上面前,面色悲壮。   “是太子对臣弟心有非议才想要除之而后快吧。”不同于景棠的激烈,西雍此时的神情显得平静许多,他平和平和的眉目已然皱起,凝重之色不表自明。在说完这句听似无可奈何的话之后,他朝今上郑重叩拜道:“当初复桥坍塌一事发生后,有工部知情的官员因为心中有愧,曾找过儿臣,说原工部员外郎曹星平亲口承认是经过太子授意才在修葺材料中动了手脚。当时儿臣以为此事既然已了,就无需再对此置词,太子授意也好,康王插足也罢,毕竟是手足兄弟,不应该闹得剑拔弩张。”   景棠对复桥一事本就心中有鬼,因此听西雍重提旧事的第一刻,他便哑然,只是这样的时候容不得他表现出半分心虚,他便立即转移话题道:“我在云丘查案,转眼就有我在当地的所谓私账,这未免也太过巧合了吧。”   “这几本私账一出,太子就认定是臣弟所为,臣弟也觉得这其中的关联未免有些太巧合了。”西雍回道。   “你!”景棠一时语塞,怒指西雍愤恨至极,未免再被西雍堵得哑口无言导致自己无法翻身,他果断与今上道,“父皇明察,儿臣在云丘惩处违禁私盐时,发现一个叫唐绍筠的商人行迹十分可疑。儿臣派人跟踪其多时,发现他手中囤积了大批不知在何处制造的劣质私盐。他通过当地官员,暗中将这些私盐分销各地,或者替代官盐高价出售,从中谋取暴利,也私逃赋税。他区区一介商贾,如何能有这样大的能耐?儿臣以为必定是他有幕后指使,所以一直以来儿臣都按兵不动,试图找到主使之人。而就在儿臣将要将此人找出来时,却有这样的东西呈交到父皇面前,其中究竟是何用意,儿臣恳请父皇三思。”   今上惊疑道:“唐绍筠?”   “正是当初齐济一案中,与康王勾结的梁国商人唐风青之子。”景棠道,“齐济案了,唐家家业就此中落,但唐绍筠却逃过一劫,而他如今正是靖王府上幕僚,与靖王关系密切。当初建邺城中传有靖王与清王因为梁国灵徽公主而闹出不悦一事,实则就是靖王为了拉拢唐绍筠才做出的举动,就此伤了他与清王的和气。”   西雍朝今上再行大礼道:“儿臣有罪,请父皇降罪。”   景棠见西雍如此,以为自己占了上风,当即得意道:“父皇请看,靖王这是已经认罪了。”   叩拜之后,西雍敛容跪地,神情肃穆道:“因为齐济一案所涉严重,儿臣当时有故友也在当地,儿臣便请他代为留意。结果在唐家发生大火的当晚,那位故友发现有行踪诡异之人进入唐府,事后儿臣根据故友描述查证得知,那人正是太子府上的毕方。”   “信口雌黄!”景棠怒极反驳道。毕方是他府上亲信不假,但他从未派毕方去过齐济唐府,反而过去曾让毕方去过西南联络宇文宪,只是在一次传递消息的任务中,毕方就此与他失去了联络。他事后派人去找才发现毕方在一处陡崖坠落身亡,查看过之后没有发现异样,便不觉得人为谋杀,也就没有放在心上。但这些事并不能堂而皇之说出来的,现今西雍张冠李戴,他却无法辩驳,毕竟是死无对证,西雍要说他杀人灭口也是合情合理。   西雍不为景棠这突然爆发的情绪而有丝毫变化,依然沉眉静目道:“齐济一案当时归咎于康王,康王也因此受到了惩处。但根据儿臣后来得知的情况,却发现太子与唐风青也曾有过接触,可一切的证据都在唐家那一场大火中化为乌有。唐家灭门,唯独唐绍筠活了下来。当时唐绍筠来到儿臣面前,儿臣顾念其不知唐风青与太子的所作所为又与儿臣志趣相投,才决定收留他在府中,却没想今日倒成了太子指认儿臣的原因。”   “唐绍筠与儿臣的交情发于山水情趣,止于君子之礼。他私下的行事,儿臣从不过问,只当他是个正当商人。今日太子这样说了,如果所言当真,那确实出乎儿臣意料,儿臣也恳请父皇明察,还儿臣一个公道。”西雍泰然道。   “你既然这样说,那就立刻拿了唐绍筠上塘对质。”景棠道。   “太子与唐风青尚有交情,难道就不会跟唐绍筠也有私交?”   “休得胡说。”   西雍微顿,似是知道自己接下去的话或许大逆不道,因此并不敢直言,待今上允他继续,他才抬首道:“并非儿臣臆测太子,只是借今日太子诬陷儿臣之言,令儿臣颇为忐忑。”   “儿臣受父皇隆宠,至今仍然惶恐,面对所授政务,不敢有一丝怠慢亵渎,以报父皇恩典。却不料因此招致太子记恨而误以为儿臣有夺位之心,是儿臣未能兼顾朝政与骨肉关联,才引得太子猜忌,是儿臣的过失。”   “太子既已与儿臣有了罅隙,那过往种种串联想来,就更令儿臣惶惶。”西雍三行大礼,道:“唐家与太子渊源深厚,唐风青当初为了保全独子唐绍筠而将所有罪责一力承担。如果联系到复桥一事,那太子就是有意伤儿臣于众目睽睽之下却自己不露声色。试问太子已对儿臣心存芥蒂,又为何会容许昔日盟友之子归于儿臣麾下。儿臣前两日才得到一封太子与唐绍筠暗中联络的密信,内容正是他二人商量借由此次云丘一事陷害儿臣的计划。”   “密信?”今上质疑道。   “儿臣以为现在的情形并不适合将这件事揭发,而且也不知是不是有人故意挑拨儿臣与太子的关系,所以密信还在儿臣府中,今日也不知会是这种情况,故没有随身带来。”西雍道。   西雍既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必是早就做了准备。景棠至此才真正明白今日这一出戏的目的何在,原来不光是要揭发他早年在云丘做下的那些勾当,还要让今上以为他是个善妒并且试图诬陷忠良的心胸狭隘之人。而他竟然此刻才明白西雍这番险恶用心,可为时已晚,他已经跳进了西雍设下的圈套,无法挽回了。   “儿臣是真心与唐绍筠结交,一直未曾在意过他的用心。直到儿臣看见那封密信,也并不敢相信他其实是太子派在儿臣身边的细作。儿臣为此也深感遗憾,如果不是今日事发突然,太子又一口指认,儿臣是想在唐绍筠从云丘回来之后便与其划清界限,也不伤彼此和气。”西雍眉头紧锁,惋惜自责之意在眉眼之间流转,他垂首道,“儿臣方才说自己有罪,罪责在于没有及时将所得消息报告父皇,没有及时提醒太子言行可改正之处,致使太子未能认识自身错漏而造成今日这样的局面。儿臣虽非谏臣言官,却也不能知而不言。今日的局面,儿臣也难逃罪责,恳请父皇降罪,儿臣甘心受罚。”   西雍第四次重重叩首之后,额上已有明显的红印,他在今上的注视下依旧巍然,每一寸目光都无比坦诚,比起景棠起伏不定的情绪,他的沉静与内敛显然更具有说服力。加上账册上实实在在的记录,那一些关于景棠贪赃枉法的证据,已经是不容这当朝储君抵赖的了。而西雍被指控的罪名,则显得虚无缥缈,更像是景棠为了脱罪而蓄意栽赃。   在经过了这一番长久的陈词辩驳之后,御书房内再度陷入出奇的安静,坐上的帝王与一站一跪的两名皇子之间形成了一股极为沉闷压抑的氛围,就好比被隆冬深雪所积压而产生的压迫,可以让人最终活活窒息。   景棠突然跪下,方才的慷慨激昂在眨眼之间便成了张皇的求饶,他抬着头连连道:“父皇开恩,儿臣真的是一时糊涂。但是儿臣确实在云丘发现了靖王与当地官员勾结贩卖私盐的,他就是利用唐绍筠作为中间人,还串通那些商贾,他们官商勾结,贪污巨款,逃缴赋税。请父皇再给儿臣一些时间,儿臣一定可以找到证据。”   今上怒起拍案,掌上力道之猛竟将案上的笔就此震落。   景棠见状已是六神无主,爬去今上身边抱着帝王的腿再次求饶。   今上见这一朝储副竟有如此不堪入目的模样,痛心疾首之余指着地上那只包袱道:“你若敢以你的太子之位指天发誓,说这些东西都是子虚乌有,朕就答应你,让你继续在云丘查证私盐一案。”   景棠立刻噤声,惊恐地盯着地上那几本账册,眼中的犹豫清晰可见,迟迟都不敢做出反应。   今上见景棠这般模样便已经知道了真相,盛怒之下竟一脚踹开了身边的景棠就此拂袖而去。经过西雍身边时他又伫足,低看着依旧垂首长跪的爱子,心中也是五味杂陈,说什么都无法将此刻的心境描述清楚,最后也只得扬长而去。   景棠猝不及防地被踹在地上,见今上去意已决,他也不敢再有动作,只是口口声声喊着“父皇”却最终也没有见到今上停步转身。那道龙纹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后,他深知自己大势已去,不免懊悔痛恨,但见西雍在此时站起身,他内心的愤恨也由此如烧起的大火,熊熊热烈。   当御书房外的侍从听见动静进入时,只见景棠正按着西雍在地上,双手死死掐着西雍的脖子。众人见状忙上前将两人拉开,景棠却像疯了一样拼命挣脱开继续扑向西雍。因为担心在推搡中伤到景棠,所以面对他的疯狂,并没有人敢真的用力,他们只是在救出西雍之后便立刻护送他离开。   御书房的这一出闹剧很快就传遍了宫廷内外,太子当众殴打靖王并且意图将其杀害,当时太子的样子凶狠恶毒,让所有亲眼目睹现场情况的侍者都为之心有余悸。在他们的口口相传中,太子俨然是因为奸计不成而恼羞成怒的那一个凶手,至于靖王就此成了无奈被构陷还险些被太子残害当场的受害者。   这样的事件必然引起了相当大的关注。在意的人多了,探知缘由的人自然也就多了,景棠在云丘的事也就随之被搬到了众人面前。但实际上被牵扯出来的还有齐济一案中,景棠将所有罪责都推脱给康王的事,在除却圈地卖地、谋取私利之外还添加一项陷害手足的不仁罪名,顿时便让景棠这一国太子的形象跌倒了谷底。而御书房内的那一场唇枪舌剑也被人几经渲染,说得极为夸张,意在直指太子为脱罪而有意构陷靖王,甚至为了铲除异己而联合外人陷害手足,其人品行之低劣,实在难当储副之职。   事实一旦成了众人认为的这样,舆论也就有了偏向。也不知是谁又将过去那一番天象异动的流言提了起来,将这次的事件说成是天意指示的结果,更加确定了德行有亏致使天生异象会扰乱朝纲之人便是景棠。   有深信天象又心系中朝稳固者,奏请废黜景棠太子之位,另择贤能居之;也有对事实讲求千真万确如蔡襄者,请求彻底调查云丘一案,将所谓的证据再次落实,也一并追究太子所言的靖王参与私盐一事,一来能令废储之令使人信服,二来也能为靖王正名,究竟是不是如太子所言,其身正也不正。   于是就在这一场事关废储的风波中,章和八年的除夕悄然而至,但整座皇宫却没有预期中的盛宴狂欢,所有人都在忧虑和不安中迎来了章和九年的第一缕日光。   ☆、第十一章 箴言刻两行 莫辨真假词(一)   景棠的罪名得到落实,是在章和九年的二月中旬,当负责调查真相的官员将所搜集到的证据全部陈列在朝堂之上时,举朝为之震惊,因为这其中所涉及的官员和钱款数量之巨实在超过众人想象。   自开国以来一直明令禁止的圈地卖地之行为居然在当朝太子的眼中被视如无物,加上参与齐济的军火走私、建邺城复桥坍塌事件以及云丘的私盐买卖,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让人不可原谅的大错,这便令诸多臣工,尤其是西雍一派对景棠发出猛烈的口诛笔伐,要求废黜太子的呼声也日益高涨。   前朝风雨犹如倾山之势而来,后宫之中皇后因为太子一案而再度陷入崩溃之中。中宫多次请求太后出面为太子求情,然而太后以国家法度为由拒绝相助,不得已之下,皇后亲自至今上面前苦求,试图动之以情,却招来今上一番严厉斥责。言辞过激者,今上甚至以皇后企图干政与教导太子无方为由,证其不适中宫之位,要废其后位。皇后闻言遂再不敢多说一句,就此避居宫中,日日以泪洗面。   虽然奏请废储的声音始终不绝,然而上令却一直迟迟未曾明确下达,中朝因此始终笼罩在对太子将废未废的阴翳中,犹如浓云不去,不可见天光。   二月初的一场大雪将整个建邺城笼罩在银妆之下,也将当时等待着云丘调查最后结果的那一点期待压得死死的,显然有欲扬先抑的兆头。   彼时玄旻的伤势已经恢复了大半,却因为永安寺事件而一直赋闲在清王府,偶尔进宫看望太后也不过说一些不咸不淡的寒暄之词,倒是没人主动提起太子一案。   这一日玄旻踏雪而来,才进太后宫中就见昭仁迎了出来,兄妹两人打过招呼之后,昭仁便请玄旻进去,自己则与张珂去了一旁的小厅说话。   “清王最近进宫可比过去勤快多了。”张珂替昭仁捏肩道。   “现在是什么时候,他跑得勤快些不会有坏处的。”昭仁按住张珂的手,回头看着贴身近侍道,“只是不管是什么时候,都与我们两个无关的。”   张珂见昭仁眉间又起愁色便知他在想什么。未免昭仁多愁伤身,他矮身在昭仁面前道:“不管是什么时候,奴婢都会陪在公主身边的。”   张珂是昭仁的内侍,自小就跟在昭仁身边服侍,两人之间十多年的情义早就非同寻常,在外人看来,他们是关系亲密的主仆,但其中的真相却是他们无法言说的痛苦,除了一再隐忍,也做不了其他。   “我之所以愿意在太后身边服侍,甚至跟着太后礼佛,不过是想回避被指婚出嫁的命运,好与你一直这样在一起。张珂……”昭仁贴着张珂的手背,即便在冬季,他的手也这样温暖,只要这一点温度便让她觉得安心,也因此她只想留在张珂身边。   昭仁这一声低唤让一生为奴的张珂颇为动容,尽管自己与这金枝玉叶的感情不被世俗所接受,然而此时此刻他们尚能相守,对他而言就已经弥足珍贵,倘若能够与昭仁厮守一生,即便没有来世,他也心甘情愿。   二人这样温存片刻,张珂问道:“公主刚才的话让奴婢觉得,也许你我之间有解救之法。”   昭仁惊喜道:“你说。”   张珂与昭仁耳语之后,昭仁虽见喜色却仍然不大放心,问道:“可是此法未必保险,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能够如你所言。万一不能成事,后果也许就更加严重。”   张珂握紧昭仁的手,正色道:“公主可敢与奴婢赌上这一把?”   昭仁心中虽有摇摆,然而面前张珂的眉眼那样坚定,那双她再熟悉不过的眼眸中闪动着奕奕光彩,也就让她逐渐有了勇气为了心中所爱之人去做一番努力。于是昭仁点头道:“赌。”   凝睇之间,爱意流转,昭仁不由将张珂抱住,借以表达内心这一份牵挂在他身上多年的情感。   然而此间郎情妾意,却不知已有人在外窥伺,当张珂有所察觉的时候,玄旻已然在珠帘外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见昭仁与张珂惊慌地分开,他只仿若无事地挑了帘子道:“太后传昭仁。”   昭仁心虚,走前不忘再偷偷看一眼张珂,两人默契地交换了眼色之后,她还是惴惴不安地离开了。经过玄旻身边时,她觉得有道古怪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便抬头去看,然而刚接触到玄旻微凉的目光,她便莫名心慌,这就立刻快步离开了。   昭仁见过太后才想起来应该是服侍太后吃药的时辰了,便立即让人拿药进行伺候。随后她再扶太后握去榻上,道:“我看对太后来说最有效的药莫过于清王哥哥,每次他一来,太后的精神就明显好多了。”   “有人陪着说说话,心情也就开朗一些,精神就跟着好起来了。”太后虽然这样说,神情却不见放松,她听昭仁询问之后又道,“就是眼下这时局让人不安心,高兴也高兴得不彻底。”   太后的话中留了白,昭仁一时间也想不明白其中的真意,虽然她明确地知道太后的忧心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来自玄旻的不争气,可刚才那一句话又不像这么简单。她便只能归结为不论时势对景棠还是西雍有利,总是与玄旻没有多大关系,而在中朝维持了这么久的平衡被打破之后,一向明哲保身的玄旻也可能不会像过去那样安全了。   这样想着,昭仁不免将方才张珂与自己说过的话再细细想了一遍。虽然她久居深宫,却也是知道一些朝中的利害关系的,尽管景棠的太子之位目前还在,却已然是岌岌可危的了,一旦最后的结果众望所归,势必将在朝中引起不小的波澜,也会对各方势力造成影响。太后过去与皇后的关系还算和睦,与西雍生母丽贵妃却几乎没有交集,倘若这一次真的让西雍扳倒了景棠,与前朝挂钩的后宫势力也必然会有变化,而她似乎也确实需要为即将发横的改变做出应对之策了。   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昭仁在对太后的服侍上便开始心不在焉。太后以为她身体不适,便让她退下休息。于是昭仁起身告辞,忽然想起方才张珂和玄旻还留在小厅中,她便立即去看,但在半道上她就与张珂相遇,听张珂说,玄旻传完话就走了,也没有为难他。昭仁这才安了心,带着张珂回了自己的住处。   太后的身体因为大雪带来的寒气而一蹶不振,加上本就有的风湿旧疾在这种阴冷潮湿的天气里作祟,便更是让高龄的老者十分痛苦,今上对此忧心忡忡,太医却也拿不出什么实质性的良方。   今上对太后至孝可谓国朝典范,现今太后受病痛折磨显然是对本就因为景棠而心力交瘁的帝王来了一把火上浇油,诸人都见今上愁眉不展,忧思极深,却也没人敢多劝,毕竟这都是无用之功。   瑟瑟见西雍在已经占据朝中舆论优势的情况下依旧不曾展颜,便好心询问所为何事。听西雍将太后一事叙述之后,她道:“王爷可听过割股疗亲的典故?”   西雍惊觉道:“你是要本王效法古人?”   “这不失为一个可行之法。”瑟瑟道,“虽然有损王爷玉体,却大有益处。在今上面前博得个至孝的名头,不比费尽心思对付太子来得容易,还能令今上对王爷刮目相看,更何况是在现在这样的关键时刻?”   西雍以为瑟瑟所言不无道理,以防景棠为了保自己太子之位而做最后挣扎,他决定依瑟瑟所言,亲自剜肉入药为太后治疗,同时也表达自己的一片至善孝心。   西雍此举果然引得诸位臣工竞相称赞,今上也颇为感动,当即进行了赏赐。也就是这样的这样对比,令今上更感景棠的不堪,也因此成了废黜太子的一个关键诱因。   废储诏书颁布的同时也宣布了景棠今后的命运——被发配皇陵。   今上的这一决定显然是顾及了与中宫多年的夫妻情分以及跟景棠的骨肉亲情,否则以他犯下的罪行足以问斩。这样的处决已是从轻发落,虽有人上疏进言,却都被今上一一驳回,也只能感叹上德仁慈了。   玄旻对这样的结果说不上满意,也不见得不满,闻说只是见他时常一个人在屋子里出神,并不多提起其他事务。但她却在景棠被贬去皇陵的两日后开口道:“灵徽想知道什么时候能让她动手。”   玄旻已经飘远了的目光在顷刻间被收了回来,他眼中的思绪也就此被重新埋没在层层的阴翳之下,然而他答非所问道:“唐绍筠还活着?”   “云丘所有查有实据的事都在太子身上,唐绍筠买卖私盐的情况属实,也因为线索都落在太子处而被一并归罪,他现在已经被下了大狱,唐府被抄。”闻说顿了顿才继续道,“事情弄成这样了,今上势必会找个泄愤的缺口,唐绍筠这次应该逃不掉了。”   玄旻微微眯起的眼里闪烁着森森寒气,那样充满杀意的神情令闻说有一刻的惊讶,毕竟在她跟随玄旻的这些年里,这样明目张胆地想要杀死一个人的眼光,她几乎没有在玄旻身上感受过,只是当想通了一些事后,她对玄旻这样的反应也就有了理解。   “等这件事彻底了了吧。”   玄旻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并未让闻说困惑,又接着问道:“什么时候将灵徽接回来?”   “时候到了,她自然会回来的。”玄旻看着窗外还未见有新芽发出的枝梢,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应该已有不少新芽萌发,园子里一片新绿生机,可现今却还光秃秃的,不知是不是因为近来建邺上空笼罩的那层浓云未去。窗下玄衫抬首望着确实阴沉沉的天际,又问身后的女侍卫道:“那边怎么说?”   “都已经准备好了。”闻说微微垂眼,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她一旦想起接下去将要发生的事,便对玄旻的狠心赶到深深的无奈,自然也就对灵徽更加同情。其实一直以来,她都希望能有一个人可以略微改变玄旻对这个世界的看法,遗憾的是这个人出现了,却反而被玄旻拖累了。   闻说对灵徽的关心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对玄旻的救赎,尽管这样的行为在玄旻看来十分愚昧,但她依旧这样做了。在这段尚算平和的时间里,她会抽空去看望独自居住在别院的灵徽,安抚她急于找景棠报仇的心情,直到有一日,玄旻说要带灵徽去一个地方。   她知道那一天是什么日子,也知道玄旻的意图,尽管她对灵徽有同情,却还是将灵徽接到了玄旻身边。她注意到在这些天的分别之后,这两人在重逢的一刹那其实是迸发了某些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的情绪的。   灵徽在挑开车帘的瞬间见到玄旻,她一路而来所维持的镇定随之减淡了不少,尽管她并没有十分明显的表现,可当那个人的眉眼出现在面前,她的眼波已然起了变化。她看见玄旻从自己的马车上下来,然后上了她的车,虽然那一天落下的伤势看来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他走路的姿态还有些怪异,想来是腿伤太严重,大约很长时间都不会康复了。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接触,哪怕彼此都不发一语。那一次郊外乱葬岗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灵徽感念玄旻当时对她的保护还是开口道:“那天……谢谢你。”   “手里的刀如果有损,杀起人来就不会那么顺手了。”玄旻的目光错开了灵徽,像是根本无意去关注她。   有些绮念一旦发生便会让人沉迷,但只要被当头棒喝地打醒,就会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灵徽就是这样被玄旻从本就不应该有的念头里拽了出来,心头一片冰凉的同时,她也深觉自己的可笑,她应该时刻谨记自己对于玄旻的意义不过是用来对付陈国皇室的工具,他们之间只有合作关系,而玄旻更是主导者。   于是灵徽也不再说话,安静地等待着到达目的地,也就此听着马车外的人声。外头那样喧嚣,尽是人间烟火,而她跟玄旻坐在车里,彼此无言,静默得完全与这个尘世分离一样。她内心的疑惑在不间断的嘈杂声里慢慢积累,充满疑惑的视线也不由自主地转移去玄旻的脸上。   灵徽的目光一点一点地在玄旻身上移动,最终攀上他的眉眼时也恰好跟他不知何时注视自己的眼光有了交汇。这一刻的她却格外平静,不为玄旻的注目而惊讶。这个并不宽敞的空间就好像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小世界,隔离了一切喧嚷之后,只剩下她跟玄旻,在这样的凝睇里随同时光消逝,只要马车不停,就仿佛可以走到天涯,而他们也能这样将对方刻在自己的目光中,直到自身消亡的那一刻。   ☆、第十一章 箴言刻两行 莫辨真假词(二)   马车终于停下的时候,灵徽感觉到车外的喧闹声比方才厉害了不少,而且人声像是围拢在一起的样子。出于好奇,加上玄旻的不加阻拦,她挑开了车帘想要看个究竟,结果发现马车所停之处正是建邺城的刑场,周围聚集的城中百姓则证明了这里即将开展一场新的问斩大刑。   因为景棠被罢去太子之位、贬去守皇陵的消息已经传开,灵徽便知道今日的主角不可能是景棠,但玄旻会带她过来,那被斩之人必定是跟她脱不了干系的,想来也不会是宋适言,那唯一还有可能的就剩下唐绍筠了。   灵徽虽然一直对唐绍筠的生死漠不关心,但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要面对这样的现实还是令她颇为震惊的。也不知是内心陡然间的慌乱让她的情绪产生太大的波动,还是今日的阳光实在好得晃眼,灵徽立刻放下车帘坐回原处。   玄旻看着灵徽这样的反应原本舒展的双眉却有些蹙了起来。他坐去灵徽身边,却不想这个动作让灵徽仿佛受到了惊吓,两人因此而有了视线的交错,甚至因为彼此看来亲密的距离而让这样无声的交流多了一丝暧昧的味道。   灵徽并不知道玄旻意欲何为,只是在他突然的靠近之后产生了本能的想要逃离的想法,然而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没有这样做,仅仅是用充满意外的神情告诉他,她此刻正六神无主。   比起灵徽的失措,玄旻则要镇静许多,他的双眼由此一直落在灵徽身上,观察着她逐渐平复的情绪在他缓慢抬起手的过程里再次有了波澜。灵徽这种想要逃走却强迫自己镇定的样子在玄旻眼里成了一幅让他深觉有趣的画面,尤其当他颇具调侃意味地将手靠近到灵徽发间时,她睁大了的双眼里写着各种复杂的情绪,让他在感受到报复的快/感时又有些异样的心情。   他深知这样的感受代表了什么,这正是他一度痛恨自身的原因,然而心意使然,令他最终停止了这样戏谑的动作,转而挑开了车帘。   车外的阳光照来,恰好照在他们几乎碰在一块的膝上,灵徽看着那一处发亮的地方,心中只觉酸楚,还是移开了腿。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车外人声鼎沸,也响起了鼓声,将灵徽的思绪就此拉回现实中。   灵徽对此的回避这样明显,玄旻却不会让她轻松过关。他看着被压上行刑台的唐绍筠道:“想要见废太子,你就先把唐绍筠这最后一程送了吧。”   灵徽置在膝上的手紧紧拽住长裙,身体因为外头响起的擂鼓声而发出轻微的颤抖,她虽然并不喜欢唐绍筠,但那个总是敬她护她的人身上总有令她动容的地方。她可以帮着玄旻潜伏在唐绍筠身边,可如果要她就这样亲眼看着唐绍筠被杀,她多少还是不能淡定的。   “一刀的时间很快,如果你没能看见,那么你之前所做的所有事就全都白费了。”玄旻好整以暇地看着刑场上的一切,对他而言这样的死亡并没什么可畏惧的,甚至因为唐绍筠跟灵徽曾经有过的关系,唐绍筠对灵徽有过的短暂的亲近,都是他以为那个梁伤死有余辜的证明。   玄旻对这个梁国商人的感受除却来自唐风青跟景棠他们的关系而令他厌恶之外,还有源于在这个计划里将灵徽推到唐绍筠身边后的怪异的愤恼和不甘。这些本不应该出现的情绪却在玄旻心里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象,也就让他对唐绍筠产生了不自知的敌意,直到他最终确定了某些东西,也就确认了对唐绍筠的真正想法,所以现在要看着唐绍筠就这样被一刀两断,对玄旻来说,是有些快意的。   那急促的擂鼓声无异于对灵徽的催促,她的犹豫在这样的声音里被压制下去,从而让她艰难地侧转了身体也抬起了头。只是在望去车外之前,她先看了玄旻一眼,那人正专注地望着外面的景象,阴冷的目光仿佛完全穿透了此时建邺城里已渐渐温暖的阳光。灵徽这才意识到这一年来发生改变的只有自己,眼前这个折磨自己的凶手一尘未变。   为了能够像手刃康王那样了结自己的仇恨,灵徽纵使有不忍心也还是跟玄旻一样将视线落去了马车外的那片刑场之上。目光越过人群看见唐绍筠的那一刻,灵徽脑海中浮现起当初自己在齐济落水时,唐绍筠救了自己的情景。那时的她万没料到玄旻做了那么多事不过是要将唐绍筠安排去西雍身边,他的大费周章居然只是为了做这样一个局。但她更没想到的是自己跟唐绍筠的结局竟然会是这样。   心中的唏嘘并没有被表现出来,灵徽静静地看着刑场上那一把饮了无数犯人鲜血的大刀被举起,折射着此刻的阳光让人有些睁不开眼。而周围仿佛无穷无尽的吵嚷在这样的时刻达到了顶峰一样,让灵徽觉得心神难安。   鲜血溅起的瞬间,她猛地想起当初在洵江刑场上的那些屠杀,她的同胞就那样在她面前丧命,那时她激动得恨不得立刻杀了那个叫叶玄旻的魔鬼,然而现在,她一言不发地坐在他的身边,甚至距离近得甚至能够感受到他身体的呼吸起伏。   就在刽子手手起刀落的那一刹,玄旻是感受到灵徽那时崩紧到极致的情绪的,她本就僵直的身体在当时不自觉地一震,按在车窗上的手也随之抓紧,她想要闭眼以逃避眼前生命消亡的欲望最终被报仇的意志所克服,让她没有错过那本就短暂的行刑的全过程。他低看着在此之后还久久没有回神的灵徽,整个人犹如徒剩驱壳那样目光空洞地坐着,直到他放下车帘,她才木讷的转身,无力地靠着车厢壁,低头不再说话。   玄旻让车夫离开,马车行驶的瞬间有轻微的颠簸,而灵徽的身体就好像失去了主心骨一样直接靠去玄旻的身上。她过去一直拒绝彼此间这样的接触,可这一回她没有丝毫的反抗。她沉默地靠着玄旻,目光飘渺得像是已经去了远方,身体的无力正表明着思绪上同样的疲惫,她的不反抗只是因为这一次她已经放弃了抵抗。   玄旻没有像过去那样将她推开,却也没有任何想要回应的意思。马车前行,他默然坐着,偶尔低眼去看怀里仿佛睡去的灵徽,不知她在这一路上已无声地落了泪,泪水划过她的脸,沁入他的衣襟。一切发生得悄无声息,正如他们之间那些莫名而来的感受感情,在自身还未察觉的时候就已经发生,并且此生不忘。   灵徽回去之后就突然发了病,玄旻却没有将她接回清王府休养,而是让闻说留在别院照顾,必要的时候向他回禀情况。   大夫的意思是灵徽因为长期心情郁结加上突然受了刺激才导致心绪变化从而引发身体不适,需要好好静养,短期内不可再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否则会连累病情加重。   闻说在照顾灵徽的日子里也得到了难得休息。她过去一直为了玄旻的计划而各处奔波忙碌,现在每日几乎都跟灵徽一起留在这座别院里,最多就是替灵徽煎药,显然比过去清闲了不少。   三月中,建邺的春/色已经有了眉目展露,园子里新生的花叶处处透着生机,虽然还不至于蓬勃景象,却已经将残余的冬季肃冷融化得所剩无几,让人见了也不禁心情舒畅起来。   灵徽在这样的氛围下也得到了情绪上的舒缓,有时跟闻说聊上一会儿也能让心中的郁闷得到开解,尤其是当她发现闻说那双手不光能动手杀人还能侍花弄草的时候,她对这个女侍卫的感受又有了一丝改变。   “心情实在不好的时候,摆弄摆弄这些东西至少可以转移些注意力。”闻说一面修剪着花草一面道,“不过后来实在忙得没时间就懈怠了。”   闻说如旧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态度跟此时手里小心翼翼的动作并不相衬,灵徽站在她身后默默看着,想着她说的那些忙碌就大概知道了这样的情况至少已经持续了一年,从他们当初去齐济的时候开始。   “你一直留在这里,他不需要帮手么?”灵徽问道。   闻说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眼前的几根枯萎的花枝剪掉之后才道:“他需要的时候自然会让我回去的。”   见闻说要走,灵徽立刻跟上去问道:“现在外面究竟是什么情况?”   闻说顿住身形,转身时,方才还在眉间的浅微闲适就此消散,神情凝重了一些道:“对他来说,似乎并不好。”   “什么?”灵徽有些紧张道。   闻说却忽然露出一丝笑容,笑意里带着三分无奈道:“在旁人眼里,他的处境从来就没有好过。”   灵徽此时才知道是自己小题大做了,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而有些局促。她又听闻说道:“从齐济巡查到这次永安寺监督修葺,他没有一件事是办好的,在今上的眼里,他显然就是个成事不足的庸才。在那些臣工眼里,他也不过是个仗着太后宠爱才享有王爵的无用亲贵。他的置身事外,只是因为他本来就不堪大用。”   “他用了五年的时间给所有人留下了这样的映像,又用过去一年两桩办砸了的事让这样的形象深入人心,哪怕是靖王猜到了他曾经跟废太子勾结,事到最后不也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么?靖王虽然把废太子从储君的位置上拉了下来,但毕竟留下了兄弟不睦的名声,他冷眼看着,没有任何损失。”   “一年之内,死康王、废太子、西南大军易主,这三桩事,哪一件跟他没有关系?可偏偏没有人知道这些事都是他一手策划的。”灵徽感叹玄旻心机之深,藏而不露,如果不是她也参与其中,必定也不会想到这些变化都是出自玄旻之手,而那个人却始终保持着一副袖手旁观的样子。   “我原本以为他在回到陈国的第二或者第三年就会动手,谁知他一等就等了五年,换做是我,大概是等不了的。”闻说开始修剪另一丛花草,“不过也难怪,他都能在梁国等上二十年,五年对他来说,其实并不算长。”   一旦提起梁国,灵徽的心头就如被敲击,心湖漾起的波澜一时间难以平静,除了对自身过往的追忆,她忽然想要知道在梁国的那二十年里,玄旻究竟经历了什么。   不过闻说显然没有为她解疑答惑的兴趣,只是反问道:“你想知道,为什么不自己问他?”   她只是临时起意才这样询问,虽然因为现在心境的转变,对玄旻的过去确实有些好奇,但她并不以为如玄旻那样的性格会告诉她那些过去。但内心深处的某种感受让她觉得,自己在过去五年里,因为玄旻而受到的折磨,应该会是那人过往经历的部分影射,她所感受到的痛苦也许正是曾经的他所同样感受的。   “去年一年发生的事令今上郁结,所以他准备举行祭天大典,祈求神灵庇佑,也算是除旧迎新。”恰是一刀剪断一截花枝,闻说见灵徽心不在焉便问道,“不是你问我外头的情况么?怎么我现在跟你说了,你反而不乐意听了?”   灵徽回神道:“你继续说吧。”   “永安寺的修葺工程临近尾声,结果有人在寺里挖出了一块石碑,就是今天早上的事。”闻说道。   “那块石碑不寻常吧?”   闻说见残枝都已被修过,便要收拾工具,与灵徽道:“石碑上刻着两行字。”   “什么字?”   “紫气东散截龙魂,平西青云上九霄。”   灵徽细细参悟着其中的玄机,就在闻说将东西都收拾完的同时,她恍然大悟道:“是在说靖王?”   西雍出生之前,陈国西境生乱而久难平息,但就在西雍出生后,西境乱军被平定,陈国就此结束了长期的西境之乱而步入和平时代。而西雍也被今上视作福星而格外宠爱,甚至为他取名西雍,意愿西境永睦,再无战事。   姑且不论前半句的龙魂是指谁,单就平西二字,就明显是在说靖王西雍,所谓的上九霄的意思就更加明显,想来那帮臣工已经利用这块石碑大做文章了。   闻说对此却不置可否。虽然景棠被废,但只要他仍在世一日,就还有被复位的可能,西雍虽然占尽舆论的有利位置,却毕竟只是皇室庶子,真要继仍大统,还需一些推动的力量。至于这块石碑的出现,究竟是西雍为了尽快顺利登上储君之位而刻意利用所谓的天意来制造声势,还是玄旻想要通过这块石碑开展什么新的计划,闻说一时间并不敢确定。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留在别院照顾灵徽,同时安静地等待玄旻接下去会交给她的任务。   见闻说沉默不言,神情也有些怪异,灵徽便知道这个问题大约是为难她了。毕竟是大病初愈,精力和体力都还没有完全恢复,在外头待得久了,灵徽觉得有些疲惫,于是和闻说打了招呼之后就此回房歇息去了。   ☆、第十一章 箴言刻两行 莫辨真假词(三)   永安寺的石碑来得怪异,立即就引起了所有人的主意,对于这块石碑的来历一时间众说纷纭,但大多数人都认为石碑是上天之物,碑上的刻字正是上苍的旨意,推崇这种说法最甚的,当属司天台那一帮人。   先是因为才德出众而被废太子嫉妒陷害,现在又因为突然出现的天意石碑而进入舆论的风口浪尖,靖王西雍的风头在建邺城一时无两,便有了他才是最合适的新储君人选的流言。   就在这种言论以风吹野火之势迅速在众人之间流传的同时,石碑被发现的当天夜里,东宫太子府便失了火。没人知道大火的起因,因为当有人发现的时,火舌已经蹿上了天,熊熊烈火已将整座太子府包围。   大火混合着浓烟笼罩着昔日的储君府邸,在夜幕之下异常闪耀,那有几丈高的火舌犹如巨柱傲然立在建邺城东的方向,自下而上渐隐光辉,向天际消散。   有人指出那烟与火的形态正如龙魂出世,而太子府建在建邺城东,此时府邸失火,气数尽散,应对了石碑上“紫气东散截龙魂”这半句。   今上闻言惊怒,却因为迷信神鬼之说而暂且未处置发出此等言论之人。回宫之后,今上立刻召见司天台监正,没成想监正也正有要事要进宫面圣。于此君臣相见,那负责星辰占卜的星官跪拜道:“臣请陛下降罪。”   “卿为何事?”   监正伏地不起道:“今早永安寺挖出天意石碑后,臣便开始推星演算,穷一日之功方才算得天机,正要入宫面圣,却不想还是迟了一步,未能挽回太子府走水之事,恳请陛下降罪。”   今上闻言面色又紧,忙上前将监正扶起问道:“卿算出了什么?”   “那块石碑上的刻字确是天意。”监正道,“太后缠绵病榻多时未见痊愈,是其一,太子府突然走水,是其二,这两桩事看似并无关联,但其实事关王城龙脉正气,正是龙气被不正之气所侵之兆。”   “不正之气?”今上紧张道,“何为不正之气?哪来的不正之气?”   “章和八年间我朝接连出事,今上难道不觉得奇怪么?”监正肃容道,“臣在推算玄机时,将去年发生的种种也加入其中,最后所见的结果却不是留言所传的那样,石碑上的第二句,未必说的是靖王。”   “你说什么?”   监正跪道:“废太子本在储位,理应继任大统,承袭王者龙气,如今却被贬守皇陵,正是蛟龙困顿之象。万物受龙气润泽方才蓬勃滋长,一旦此正义之气遭受侵袭而消散,势必会主张那些不正之气的扩散,甚至危及我朝稳固。”   今上听监正这样说来当真惊心,立即追问道:“卿能算出龙气被克,可能算出那真正的不正之气源自何处?”   监正叩首道:“昔日靖王降世而平西境之忧,这便是众人以为的平西之故,但今上可曾记得,清王之母瑶姬夫人当年来自何处?清王虽然久居建邺王城,但当初陛下给予清王的赐地又在何处?”   瑶姬出生在陈国西边的横戈城,当年玄旻引陈兵攻入梁国国都弋葵而立功,所以今上将横戈及周边共七城作为赏赐给了玄旻,那便成了他的赐地。原本玄旻早应该到横戈居住,不得上令不入建邺,但因为太后恩德,玄旻得以久居建邺,正如西雍深受隆恩也不必前往赐地一样。   玄旻作为至今都没有政治建树的亲贵臣子,在众人眼中一向可有可无,哪怕是曾经因为太后推荐而想要重用玄旻的今上,也在去年那两件办得并不出色甚至十分糟糕的事件之后对玄旻再无提拔之意,也就渐渐地将他遗忘,却不料今日监正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着实让今上吃惊不已,因此他仍有质疑地问道:“卿的意思是,石碑上所刻的平西是指清王?他是与龙气相冲的不正之气?”   监正叉手不语,显然默认。   今上心底的疑惑与震惊并没有因为监正这样的反应而有了着落,他依旧对这样的事实深觉难以置信,再问道:“卿确定就是清王?”   “臣已反复推算过。”监正回道。   原本若要处置玄旻也不是难事,无奈玄旻有太后作为护驾,而太后现今旧疾缠身,千万受不得刺激,倘若在这个时候朝玄旻发难,太后必定会抱病而起。作为向来对太后至孝的今上,他必定不会想见到这种情况。可如果当真如监正所言,玄旻就是那冲撞龙气之人,也是绝不可放任自流的。   见今上没见紧锁,监正问道:“陛下可是在为如何处置清王为难?”   今上沉沉点头,随后哀叹了一声。   “龙脉正气毕竟是天地正道,陛下真龙福泽万民,但储副之气是陛下重要的辅佐,可现今臂膀缺失,臣以为,正是因为废太子被贬皇陵,才导致建邺龙气有所衰弱。”监正道,“臣有斗胆之言,恳请陛下一听。”   见今上默许之后,监正立领正冠,肃穆沉声道:“废太子行事无视法度,又未及时损止,的确行为不端,然其所犯罪行中,康王亦本就涉足,其身难以自清。云丘私盐一案中,废太子查有所得,确实有功。臣以为,废太子正是一时糊涂,才行差踏错,被贬守皇陵,也是今上令其思过之意。但如今天有异象,降碑为戒,陛下也当三思,是否能将废太子接回建邺。”   见今上虽有所动,却还犹豫,监正言之凿凿道:“废太子乃中宫嫡出,又是陛下长子,无论如何,都是继任大统最名正言顺之人。臣以星象占卜,各方推算,所得结果都是因为废太子离去而致使如今境况。陛下莫忘,不正之气之侵,早从永安寺罗汉像一事时就已有了显露,然是臣当时疏忽,未能占到真正玄机,请陛下降罪。”   “卿与朕说,要迎回废太子以正真龙之气,那究竟应该如何应对那不正之气?”   “国朝稳固,重在中朝,国都不生邪物,则能镇四方之气,只要让那不正之气远离建邺,也就不足为患。”监正道。   监正所言对迷信鬼神之人必定十分有说服力,今上虽也信神明之说,但毕竟考虑良多,他对废太子景棠确实留有仁慈,但若真要将景棠迎回建邺就等同于推翻了自己先前的决定,有辱他一国之君的尊严,有失颜面。因此今上对监正的提议并没有立刻给出答复,只是令其退下,自己再作斟酌。   御书房里今上与监正的这一番谈话在第二日朝会之后便传入了西雍耳中,稍后他便与庄友约见,地点就在靖王府内。   西雍告知庄友这件事的目的,不外乎是要他劝谏今上迎回景棠的想法,庄友对此也十分清楚,只是那块从永安寺里挖出的石碑倒真成了让人难以理解的存在,如果不是今日这次密谈,他便以为那块石碑是西雍的安排,意指将自己塑造成天意授予的信任太子继位人,却没想到司天台监正竟然作出了这样的解释。   “既然不是王爷的意思,又会是谁的?总不至于是清王?司天台监正可是将他说成了冲撞龙脉的不正之气,万一惹怒了今上,他的处境万不好说,他也没必要将这种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庄友越说越觉得其中另有玄妙,“莫非,当真是天意?”   西雍一个眼刀直击而来,令庄友当即浑身一震,这就垂首噤若寒蝉。西雍见后才收敛了眉间冷冽之气道:“本王若信天意,也就不会与庄大人有现在这样的对话了。司天台那帮人从来危言耸听,他们的话听些好听的便可。”   庄友心悸于西雍方才太过凌厉的目光,一时间并不作任何回应。   “且不论那块石碑究竟是人为还是天意,既然司天台的人都说近来建邺龙气衰微,那离开了真龙庇佑的幼龙岂不是更要小心谨慎?”   西雍仿佛寻常那样说着玩笑,从声音都神情无不显得惬意安闲,然而正是这种看似无意的说辞里暗杀的杀机足够让庄友深觉其中的用心险恶,他暗自惊叹了一声,却不敢立刻答话,但大约已经揣摩出了西雍的用意。   西雍含笑看着庄友,眼波却没有丝毫笑意,居高临下的姿态让庄友倍感紧张,最后他只得叉手道:“谨听王爷示下。”   “本王知道庄大人在朝中不喜结党,若真交友必定是走心交命,引为知己。先前盐道衙门的事,本王交给了庄大人,庄大人也的确给了本王一个惊喜。这一次,本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话到最后,西雍说得极其缓慢,那不情之请四个字,字字犹如巨山压来,压得庄友不堪重负,膝下一软立刻跪去了地上道:“王爷开恩。”   “本王知道这件事确实为难庄大人了,不过庄大人既然上了本王的船,便是与本王休戚与共,现今大局初定,却还未稳,司天台那里不就突然横生了枝节?本王只望时局彻底安稳,这样庄大人也可保仕途坦荡,高升也是指日可待之事?”   西雍听来尚算温和的劝说却充满威胁,是要庄友记得他曾参与了构陷废太子一案,这个把柄落在西雍手中,有些事他也就身不由己了。   庄友心中纵然懊悔,却木已成舟,在无退路,便道:“王爷请讲。”   “前鸿胪寺主簿一年前被调去了皇陵任内府总管,本王听说,他早前与庄大人有过往来?”   只肖这一问,庄友就彻底明白了西雍的意思,回道:“是旧识。”   西雍如梦初醒地哦了一声,庄友暗道他这不过是惺惺作态之意,便道:“下官知道了,这就去办。”   庄友就此退去,西雍依旧愁色不减。瑟瑟进来时见他这副神情,便上前问道:“王爷是在思虑那块石碑的事?”   西雍虽未承认,但他深思的眉眼已然给了瑟瑟答案。   未免西雍忧思过重,瑟瑟又为他捏起了肩道:“妾方才在外面都听见,就算是人为,于王爷也没有坏处。”   西雍知她冰雪聪明,他也不想在瑟瑟面前有诸多隐瞒,比起庄友那些还需要用各种利害关系去牵动的旁人,他倒是乐意就这样相信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瑟瑟。在瑟瑟这几下力道适中,手法又精准的拿捏下,他确实觉得不若方才疲惫,这便满意地拉起瑟瑟的手,将她引到面前道:“你与我说说其中门道。”   瑟瑟眉开眼笑道:“清王一向不爱理朝政,也不受重视,在朝中更没有党羽,自然不会有什么人平白无故就想要去害他、诬陷他,可现在司天台突然将矛头对准了他,那他必然就是所谓的不正之气,天意如此,理应受千夫所指。”   “你这是想公报私仇?”西雍玩味道。   瑟瑟对此不置可否,继续道:“不正之气盘桓于建邺日久,冲撞了龙气才导致太子府意外走水,太后凤体违和,严重的可能导致朝局不稳。可中朝毕竟有真龙天子坐镇,清王那样的不正之气不足以撼动今上龙威,可是废太子这条幼龙根基还未完全稳固,受不得邪气久侵,现今又离开了王城,远离龙气护佑……”   瑟瑟说到这里,眼中波光已与西雍的目光融到一处,两人相视而笑,显然明白了话中深意,她的想法跟西雍如出一辙,不同的只是最终目的,她要借此狠狠打击玄旻,从而获得更有利的报仇条件,而西雍要的则是在玄旻受挫之后彻底独占建邺城中的亲贵龙首,毕竟到了那个时候,废太子也已经再没办法与他斗了。   西雍抱住瑟瑟道:“如果这次庄友真能成事,那本王答应你的事也就可以尽快办了。”   瑟瑟闻言惊喜道:“王爷此话当真?”   “靖王府正妃一位悬空许久,本王也想尽快寻个最合适的人坐上去。”西雍眼中尽是对瑟瑟的宠爱,满满的笑意都从他的眼眸中溢了出来。   瑟瑟此时却面露赧色,颊上飞晕之际,她稍稍侧过头去道:“王爷又拿妾取笑了。”   “本王等这一日许久,如何就成了取笑?”西雍道,“本王迟迟不动清王一是确实没有恰当的时机,二是因为太后毕竟在朝,依她对清王的重视,再看父皇对太后的孝心,如果清王突然出了事,必定也是要掀起一场波澜的。”   “王爷不提,妾险些忘了,如果真的对清王下手,哪怕真的归结为上天授意,太后就算表面上不做动作,也难保私下不会有行动,王爷打算怎么办?”瑟瑟问道。   西雍成竹在胸道:“久病之人身体不济,身边必然要有一个服侍之人,是不是?”   瑟瑟虽然不明白西雍的意图,却不得不承认这句话所言在理,便点了点头。   “总在太后身边服侍的人是谁?”   “昭仁公主。”瑟瑟惊觉道,“难道她?”   西雍点头道:“昭仁已经找过本王,本王也知道她的软肋,既然她有意亲近,本王正好借她的手了解太后的情况,以便在日后随时做出反应。”   西雍过去跟景棠对阵时尚且没有大胆到想要直接对皇室内部的人直接动手,现在却已经将主意打去了太后身上,显然是因为景棠被废和那块天意石碑刺激他内心蛰伏隐忍多时的欲望才让他突然有了这样的举动。   瑟瑟对此虽觉意外却也没有太多惊讶的感受,想来西雍一直以温良作为伪装,在人前制造他谦和的假象,实际上他的心狠手辣比起景棠有过之而不及。既然话已至此,瑟瑟多少也能明白西雍的意图,两人就此心照不宣,静等庄友行动。   ☆、第十一章 箴言刻两行 莫辨真假词(四)   太后的身体每况愈下,宫中御医对此都束手无策,今上为此大怒之余,不免想起司天台监正当日所言。未免太后知道玄旻离开建邺而情绪激动,因此今上特意提前试探了一番,然而话才开口,太后一听断然拒绝,甚至为此动了气。   “母后稍安。”今上极力安抚着太后。   昭仁见太后气喘急促,立刻上前又是拍胸又是抚背,与今上一起说了不少好话才暂且让太后平静下来。   太后抓着今上的手,郑重叮嘱道:“哀家久病,早在玄旻回归陈国之前就已有了,与玄旻没有分毫关系。陛下上要将玄旻赶出建邺,是要将他送去哪里?陛下可别忘记,当初为了交换灵徽公主,玄旻可是将他的赐地都拿出来了。”   “玄旻得以长居建邺,都是因为太后抚恤,不过他毕竟是名正言顺的王爵亲贵,总不能一直留在建邺……”   “陛下这样说,哀家要问,靖王如何还能留于建邺国都?”   今上因此哑然,室内也立刻一片寂静。   昭仁见状忙打圆场道:“太后今日还未喝药呢,这会儿药已经送来了。”   于是内侍端药送上,今上亲自喂太后服下。然而太后喝了两口就不远再喝,仍旧拉着今上恳切道:“陛下若因为司天台监正所言,当真相信玄旻是冲撞龙脉的不正之气而要将他赶离建邺,哀家也不能阻拦,但哀家有一个请求,恳请陛下答应。”   见太后松了口,今上少不得暗中欣慰,却也不能就此表露,凝眉道:“母后但说无妨。”   “哀家不忍见玄旻只身在外而无所依傍,陛下真要让他走,就请等哀家咽下最后一口气,再将他逐出建邺。”虽已油尽灯枯之势,太后此时说话却极为坚定,一双眼睛尚余神采,竟与连日来的情况大相径庭。   今上见太后做出这样的退步,也不想在他们母子之间闹出不愉快,他就此点头道:“谢母后体恤,朕答应母后。”   太后这才松开一直拉着今上的手,与昭仁道:“药呢?”   昭仁如梦初醒地重新拿起药碗,却因为走了神不慎将其打翻,她立刻命人再去弄了一碗。   今上见目的达到,也不便再多打扰太后休息,就此离去。   昭仁送驾之后伏在太后床边道:“太后方才与父皇说的话,真是吓死昭仁了。”   太后眉间已褪去了力保玄旻的坚持,那一番说辞也是让她深感疲惫,如今她靠着软枕,轻轻抚着昭仁道:“自己的身子,哀家知道,只是哀家确实舍不得玄旻。那个孩子生来命苦,哀家也只有代他母亲多多照顾他了。”   “太后千岁,一定不会有事的。”说话间,昭仁眼眶已湿,她一面擦去即将涌出的泪水,一面起身道,“我去看看药来了没。”   转身时,昭仁见张珂已经将药送了进来,她想要上去接,却从情郎的眼神里读出了什么,致使她抬起的手就此停在了半空。   张珂见昭仁异样便唤了一声“公主”,昭仁这才回过神,缓慢地将药接到手里,却久久不愿转身。张珂又叫了她一声,昭仁看着他,两人神色皆十分怪异,然而最后,她还是在叹息中将要送到太后面前,苦笑着与病中的太后道:“太后,药来了。”   张珂先行出去等候,稍后见昭仁出来,他立即迎上去,却在见到昭仁愁苦的脸色之后并未发言,就此静静地跟着昭仁离去。   回到寝宫的第一刻,昭仁便突然将张珂抱住。张珂对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毫无防备,但他知道必定是昭仁太难受了才会这样。于是他伸手将昭仁抱住,这才听见昭仁强忍的哭声,连同他怀里正不停颤抖的身体,让他明白了此刻昭仁心里的痛苦。   “公主,这一切的罪孽,就由奴婢来承担吧。”张珂抱着昭仁道。   昭仁在张珂怀里哭,哭到泪流满面,将他胸前的一片衣衫都哭湿了,抬头时,泪光在她眼中闪烁,格外招人心疼,看得张珂懊悔不已,却也不知还能再说什么。   “靖王哥哥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太后身后的外戚虽大不如前,却始终是个隐患。”   “张珂,你真的在药里……”昭仁最后的一点幻想在张珂的点头里化成了灰,垂眼时又有泪珠滚落,她感觉到有一只温暖的手为自己拭去了泪痕。她便握住那只手,面颊贴着掌心,这才能让她觉得安心一些。   “太后年迈,又久病缠身,迟早……”张珂顿住,不见昭仁有太大的反应,继续道,“公主对奴婢的心意,奴婢今生报答不尽,若有来生,奴婢依旧愿为公主鞍前马后。”   “我不要什么来世,只为今生能跟你厮守,我已经做出了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太后抚育我多年,对我照顾有加,最后却是我送她走了这一程,我的罪孽怕是深重得不会有来生了。”昭仁再次扑入张珂怀中道,“靖王哥哥会信守承诺吧?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在父皇面前为我求情,让我带着你离开皇宫。”   昭仁不知此时张珂眉间愁云更甚于她,眼中思量也比起她的悲痛要复杂纠结许多,其中最深最重的,便是那一份愧疚与自责。   “靖王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张珂道。比起昭仁外露的激动,他显然平和许多,感受到伏在自己臂弯里的昭仁也逐渐平静下来,他扶着昭仁站好,睇着她尚残有泪光的双眼道:“只要公主不嫌奴婢身有残缺……”   昭仁立即伸手,手指搭在他唇上道:“我从未嫌过,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张珂微笑,将昭仁抱入怀中,昭仁也顺从于他,一切看来郎情妾意,此刻安好。只是张珂总不免想起当日珠帘之后那双冰冷阴鸷的双眼,那次在昭仁离去自后发生的短暂谈话正是他至今都无法忘记的,其中的为难他不想与昭仁说,唯有感叹和昭仁之间此生缘薄,才有现今这样的无可奈何。   入夜后的皇城在重重守卫下原本安宁森严,却因为一小队急促慌乱的脚步声惹打破了笼罩在整座皇城之上的庄严肃穆。与此同时,建邺城外的东郊皇陵里,也出现了一道本不属于这里的身影。   景棠自从来到皇陵之后便没有跟外界有过接触,因此永安寺出现天意石碑跟太子府失火的事,他都是一概不知的。并不是他不想探知外面的时局,而是有人刻意将他围困在孤立无援的境地里,阻断他跟外界的所有联系。   皇陵里的生活索然无味,负责照顾他起居的内侍也必定不如太子府的仔细周到,他为此没有少发脾气,却也几乎得不到什么回应,他更加知道自己并不能太嚣张,因为他本来就是至此思过的,所以有时候哪怕真的冲侍者撒了气,也不若过去在太子府时那样跋扈。   一旦回忆起当初前呼后拥的生活,景棠便无限唏嘘,自然少不得对西雍的痛恨,也就是在他无止境的憎恶里,他的身后出现了一个人影。   “谁?”景棠警觉地转身,见到的却是一袭白衣。灵徽的出现让他倍感意外,他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或者干脆见了鬼。不过他依旧保持着镇定,眯起眼将面前面若冰霜的灵徽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就是我,不用看了。”灵徽顺手丢了一只包袱到景棠脚下。   景棠狐疑地看着脚边的包袱,迟迟没有动作。   “你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到现在的下场?”灵徽见景棠神情松动便继续蛊惑道,“边看边说吧。”   景棠拾起那只包袱后打开,发现是几本账册。他惊讶地去看灵徽,见灵徽仍旧面无表情,便满腹疑惑地打开,瞬间便错愕当场。   “为什么他们在云丘查不出靖王的底,因为所有的证据都在这里。”灵徽淡淡道,“唐绍筠受靖王之命在云丘贩卖私盐是一桩事,另一桩事就是将他过去在云丘参与的所有地下活动的证据全部销毁,这其中就有很多跟你一样的圈地卖地,勾结当地官员迫/害百姓的勾当。”   景棠又翻阅了其他的账册,果然见到的都是一笔笔田地买卖和金钱进出,这里头随便找出几条来呈交给今上,便都是可以将西雍拉下马的证据。   “你为什么给我看这些?”景棠虽然这样问,视线却依旧停留在那些账簿上。   此时灵徽已经悄然道了景棠身后,见他专注在那些账目之上,她便立刻拔出匕首朝景棠刺去,一刀,快狠准。在景棠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她拔出匕首又插了一刀。这次她没有立刻拔/出来,而是站在景棠身边道:“我要你死得不甘一些。”   匕首上喂了药,此时景棠已经觉得四肢乏力,唯有扶着桌子才能勉强站立,但他的神智依旧清醒,灵徽的一言一语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也能够看清她的神情变化,尽管那张清绝姣好的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   灵徽旋了手中的匕首,在听见景棠吃痛的闷哼之后,她再次将匕首拔了出来,走去景棠面前,将所有的账本都摊开放在景棠面前道:“你没有冤枉靖王,他确实做了这些见不得人的事。但他在察觉到你试图揭发之后,居然打算放弃唐绍筠作为污蔑你企图陷害他的借口,可他表面上没有透露一丝一毫的消息给唐绍筠,就这样让唐绍筠做了替罪羊,也成功把你从太子之位上拉了下来。”   灵徽的重提旧事让景棠再度回忆起当日在御书房中的一切,西雍当时的表现果真做得滴水不漏,如果不是他一直都知道西雍并非善类,也许自己也会被他的虚情假意所蒙蔽。然而今上到底还是选择相信西雍,这令景棠万分愤恨。   景棠渐渐激动的情绪促使他背后的伤口裂得原来越厉害,鲜血不停地涌出,将他半个背的衣衫都染成了红色,也预示着他的体能和生命正在源源不断地被消耗。   “昔日一国储副,今日却成了半个阶下囚,这皇陵里的日子还好过吗?”灵徽终于有了一丝笑意,那充满鄙夷跟戏谑的表情让她看来格外阴沉,整个人仿佛被笼罩在浓重的阴影之中,“是靖王串通了庄友,让皇陵内府总管特意为你准备的。”   景棠气极想要拍案,然而他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只好盯着灵徽问道:“你说什么?”   “你大概不知道,现在建邺皇宫里,出了一条人命。”灵徽看着手中那把满是鲜血的匕首道,“太后归天了。”   “你再说一次……”   “永安寺出现了天意石碑,司天台推算所得说清王是冲撞龙脉的不正之气,所以才会导致之前中朝出现的种种事件,诸如废太子受奸人所惑犯下错事而被贬皇陵,太后凤体违和久病不愈,这都是那股不正之气影响了真龙气脉的后果。”   “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景棠嗤笑道,“靖王是见我终于被废了位,所以再没有顾忌才做出这种荒唐之举?天意石碑?真真故弄玄虚。”   “他没有故弄玄虚。”   这一句的尾音还未在景棠耳边消散,他便已经感受到从胸口传来的剧痛,眼前灵徽的面容被放大,那一双原本只是犹如冰雪般冷漠的双眼在此时迸发出异常灼热尖锐的光芒,正是她心底燃烧了许久的仇恨之火。   身体的无力导致景棠对这样的攻击没有任何反击的能力,他被灵徽压着倒去地上,身后的伤口因此牵动出剧烈的痛楚,加上胸口那一刀扎得深,此时此刻的他只能躺在地上任由灵徽宰割。   灵徽纯白的衣裙上已经沾满了景棠的血,她一贯爱干净的性子却没有让她从她以为极度肮脏的血液里立刻撤开,她双手紧紧握着匕首按在景棠胸口,神情狰狞得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死死盯着满脸痛苦的景棠道:“哪怕将你千刀万剐,也难祭灵淑在天之灵。”   过去在乱葬岗里发生的一幕幕在灵徽脑海中浮现,一旦想起亲人的惨死,她就不复先前的淡定,突发的冲动让她想要拔出匕首在景棠身上再扎下无数刀,可她毕竟还记得自己今日到来的其他目的,所以并未就这样把匕首拔/出来,而是凑去景棠耳边道:“你的命,加上太后的命,换清王离开建邺。在靖王的眼里,居然是清王的命比你金贵。”   曾为一国储副的景棠一直为自己的身份而骄傲,作为中宫嫡出的皇长子,他从来都视那些庶出的皇子为无物,哪怕他现今落得这副田地,他也仍然保持着这份高贵,可灵徽的话却将他最后的尊严踩在了脚下,也彻底将他激怒——他才是陈国皇室的正统大道!   ☆、第十二章 雷霆抱夜起 嘈切密雨集(一)   春雷将沉寂的建邺夜色唤醒,也让原本就悲恸的众人心底平添了几分惴惴不安。太后宫中此时已经里里外外跪满了人,以中宫皇后为首,按位份依次排开,哭声此起彼伏,真情假意,莫可辨别。   亲贵女眷跪在内殿恸哭,男丁则都聚在外殿垂首不语,此间沉默让整间殿堂都显得格外沉闷,尤其是内殿的哭声源源不断地传来,更让本就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死亡而疑惑丛生的人们倍感不安。   今上对太医的责训已经过去,但因此而来的惶恐反而犹如涨潮的波涛更加汹涌,那些或是哭泣或是沉默的人除了表面上掺杂着真真假假的表演,内心还因为对未知的将来的不安而滋生出难以平复的心情。   床边的今上终于有了动作时,内殿的哭声顿时停止,一双双含泪的眼眸一齐集中到了王朝至高统治者的身上。她们都还记得方才今上责令太医时震怒难遏的情形,也生怕在这样的时刻被无缘无故牵连,因此十分谨慎地注意着今上的每一个动作,直到他最终离开了内殿,那些紧绷的身子才无力地重新跪坐在地上,犹如经历了一场大劫。   外殿众人见今上出来也不敢吭声,就此分列两边让出道路。一切在所有人的沉默中进行,唯一还能听见的声响,便是今上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以及他踏出太后宫中那一刻沉沉闷闷的雷声,像是正酝酿着一场疾风暴雨。   今上走出太后宫未几,便见身边内侍举止异常,问过之后才知道是玄旻求见。他原本不想宣召,但想起先前答应过太后的话,才勉强提了提精神,让逝者将玄旻传到面前。   父子相见却无亲情可言,玄旻依照君臣之礼朝今上叉手道:“陛下保重龙体。”   本就是一句敷衍之词,在玄旻看来也未见有多少诚意的口吻就更显得冷冰冰的,然而今上还沉浸在太后殁去的悲痛中,遂不与玄旻计较,只问道:“何事?”   不见今上让他起来,玄旻便一直弓着身子,道:“臣请等太后大丧之后,离开建邺。”   夜色本就晦暗,加上玄旻未曾抬头,今上便看不见他此时的神情,他想起司天台监正与自己说过的话,心情即刻复杂起来。   不见今上回应,玄旻下跪道:“臣因太后垂爱才能长居建邺,也仍有诸多未尽孝之处,今太后归天,臣遗憾之至,也再没有理由留在建邺,请陛下恩准。”   在玄旻回到陈国五年多的时间里,他们之间的对话一直是如此生疏,如果不是太后的多番提及,他早已经忘了自己还有玄旻这样一个儿子,因此对玄旻的去留,他向来并不在意,再加上有司天台的推算结果,玄旻此时提出离开建邺,更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结果。   “横戈七城本就是你的赐地,朕今再赐还于你,太后大丧完毕,你就启程离去吧。”今上一语未见不舍。   玄旻就此跪拜,却听内侍匆匆赶来说昭仁在太后窗前哭晕了过去。   今上闻言即刻赶往探看,全然没有在意还跪在地上的玄旻。   太后宫中偏殿里,昭仁痛哭不止,不管旁人如何劝说,她都不曾停下,哪怕张珂好话说尽,她也只是一味地哭,直到今上现身,她仿佛受了惊吓,讶异地看了片刻,突然就跳下床,扑在了今上脚边,连声喊着“父皇”。   昭仁如今发丝散乱,衣衫不整,一双眼睛因为哭得太久而红得厉害,面色苍白之下更衬得眼红惊惧,尤其是她抱着今上的腿苦苦哀求的样子,根本没有了皇室娇女应有的体面。   今上知道昭仁受了惊,便只留下了贴身内侍与张珂,将其余人都禀退下去。   昭仁见周围安静多了,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只是看着今上的眼神仍旧露着害怕与胆怯。在被今上扶起时,她仍怕得有些闪躲,可在见到生父慈善的神色之后,她便放了心,由今上牵着回到了床边。   今上又等了一会儿,见昭仁彻底安静下来,他才要说话,却先被昭仁拉住了手,听她神神叨叨道:“我刚才梦见太后了。”   昭仁跟在太后身边多年,祖孙感情深厚,要她面对太后的突然辞世确实一时间难以接受,想起方才昭仁在窗前痛哭的模样,今上对她自然也是怜惜的。   “我还梦见……”昭仁顿住,左顾右盼了一阵,确定周围都是可信任之人之后才凑近了今上道,“我还梦见储龙回天了,跟太后一起。”   今上惊诧当场,瞪着昭仁时,见她睁大了双眼,神情古怪却分明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可就是这言之凿凿的神色反而让今上开始怀疑昭仁的用心,毕竟这样的话说出口是可以当她在妖言惑众的。   昭仁像是没有察觉到今上对自己的质疑,继续道:“梦里太后跟我说,建邺的龙气已经单薄,快要镇不住那些不正之气了。”   今上勃然大怒,一甩手便将昭仁推去了床/上。   张珂惟恐昭仁受伤正要上前,却又止步于今上那一身再明显不过的怒气,只得担心地看着昭仁,见她重新坐起了身,才稍稍安心一些。   昭仁拉着今上的袖管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梦里太后告诉我的,她说不忍心看着太子哥哥在皇陵里受罪,要带太子哥哥一起走。”   丧母之痛已令今上万分心伤,昭仁却又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大逆不道之词,今上只觉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猛地窜上心头,怒极之下他扬起手就要朝昭仁打去。   张珂见状再不顾君臣之道,上前抱住昭仁就将她护在怀里,大声恳求道:“陛下息怒。”   今上抬手未落,一脸愤恨。   张珂忙跪地叩首求饶道:“公主只是因为太后之事深受刺激,一时失常才会说出大不敬之语,请陛下念公主无心之过,情有可原,奴婢愿替公主承受责罚。”   昭仁双眼又见泪光,与张珂一起跪在圣驾面前哭求道:“父皇别怪张珂,是昭仁口不择言,父皇要罚就罚我吧。”   本就无法安定的心境经此一役更加烦躁不安,今上怒而拂袖,怒气冲冲地离去。走出殿门时,又是一记雷声响起,这一回雷神震耳欲聋,仿佛当头喝来,随即便暴雨如注,倾泻而下,有意要留人脚步一般。   那一声惊雷惊天动地,震碎了皇城的沉寂也惊醒了皇陵中纠缠在一起的景棠与灵徽。   灵徽知道景棠深受药效控制而不能动弹,在知道自己的储君之尊被西雍轻视时候,他的愤怒只能通过那双眼睛流露出来。那样狰狞的神情看来犹如厉鬼,可灵徽内心的仇恨早已经超出了鬼神带来的可怖与恐惧,她丝毫没有回避景棠的逼视,反而鄙夷地看着他,轻轻旋动手中的那把匕首,看着景棠的表情随着她的动作而变化,享受着报仇所得到的快慰。   那是她的亲人被迫用生命作为交换才为她筑起的仇恨壁垒,她在那个阴暗的空间里被困顿了五年,一点一点积聚着对仇人的恨意,将心里的软弱跟善良磨灭,变成现在这个亲手去操控别人死亡的凶手。   “你不会白死的。”灵徽继续旋动着手里的匕首,盯着景棠已经因为疼痛而扭曲的面容,她的笑意随之绽开,却无法融化眼中的冰冷,从而让她此刻的面容显得极其怪异,“你不是不想靖王登上太子之位最后继任大统么?那就用你的死,隔断他的这条路,怎么样?”   她的眼里清楚地倒映出景棠的影子,继而又闪动着景杭临死时的样子,两次杀人却如此迥异的情景让灵徽也觉得一切超出了自己的料想。哪怕此时此刻,她的双手还有些发颤,却已经没有杀害景杭时的慌张,面对景棠生命的流逝,她甚至显得坦然无畏,因为他罪有应得。   景棠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才抬起手按住灵徽的手,也按住那把匕首,他知道一旦灵徽将匕首拔出,自己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骤雨急来,嘈杂的声响将整座皇陵就此包围,也将他们困在其中,那急促的雨声就仿佛景棠内心的呼救,渴望着有人立刻出现将眼前仿如死神的灵徽带走,从而让他还有活下去的一线生机。他还可以带着那些足够置西雍于死地的证据回到皇宫里,让所有人知道不是他诬陷手足,而是西雍居心叵测,图谋不轨。   一旦想到灵淑就是死在景棠这双手里,灵徽便嫌恶至极。她甩开景棠的同时用力地旋了那把匕首,听见景棠吃痛却已经奄奄一息的轻微叫声,见到他那双带着憎恨和畏惧死亡的双眼紧紧地盯着自己,她的眉眼里便又透出了诡异的笑容,混合着她脸上沾染的他的血迹,让这样的表情看来带着莫可名状的森森寒意。   大雨入世,敲击着可以触碰到的一切,发出凌乱的声响,惊扰了这一晚的夜色,却无法冲开此时凝固在灵徽与景棠之间的仇恨,反而似乎将那样的感受冲刷得更加纯粹简单,就是以命抵命而已。   匕首被拔出景棠胸口的瞬间,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溅到了灵徽脸上,她却没有眨眼,在一片浓烈的血色里,亲眼目睹了残害灵淑的罪魁祸首耗尽了生命的最后一点力量。   然而还不等灵徽高兴,就有人突然开门进来。那突兀的一记开门声惊得灵徽不由丢掉了手里的匕首,可她还没看清是谁,就被一道黑影抱住跳出了窗外。雨夜里一片黑暗,唯有那间房内的灯光尚能指引方向,让她知道自己是从那一处光影里出来的。   闻说一早就在皇陵外备好了马车,此时她将灵徽送上车就要带人离去,却听见灵徽恍惚地问道:“他是不是死了?”   闻说看着灵徽郑重点头,随后立即驾马直奔建邺西郊。   雨声跟马车疾行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让这个夜晚不再宁静,可坐在车里的灵徽却仿佛魂走九霄一样怔忡地坐着,不管马车在崎岖的山道上如何颠簸,或者是她一时没坐稳而跌了下去,她都没有说过一字,只是不由自主地按住胸口,慢慢握住被藏在衣衫下的那块坠子。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灵徽在闻说的带领下进入一间郊外的屋舍,忽听闻说道:“太子应该还没死。”   灵徽惊讶道:“你骗我?”   闻说虽有歉意,却因为一切都是玄旻的计划,所以她并未表露什么,只是将那把还沾着血的匕首放在桌上后继续道:“有些事还要太子做,所以你走的时候,他还不能死。”   灵徽冷冷道:“他连别人死的时辰都要算得这么准么?”   “就连你什么时候能见宋适言,都是他说了算。”   “我大哥?”灵徽恍然道,“他什么时候抓了我大哥?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只是想得到他要的东西,现在的一切不过是为他的需要的结果引石铺路而已。”闻说见灵徽要走便立刻拦住道,“如果你要走,宋适言会马上人头落地。”   灵徽嗤笑道:“他的计划呢?他不会平白无故抓我大哥,更不会因为我而打乱他的计划,你不用以此要挟我。”   “抓宋适言只是为了更确切地落实一些所谓的真相,但他并不是关键,宋适言的死对王爷来说无关紧要,可你却不同。”闻说横在灵徽身前的手转为按住她的肩膀,也稍稍缓和了口吻道,“你在这里等他回来,要不了多少时间的。”   灵徽将信将疑道:“他真的要离开建邺?”   闻说默认。   室内烛火昏昏,将灵徽跟闻说的影子照在墙上,看似彼此亲密。灵徽看着她们的投影,默然沉思片刻,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无奈惨笑道:“太子说靖王无所不用其极,其实他才是吧。”   闻说转身将台上的油灯拨亮了一些,那灯火虽然不尽光明,却也能在此时春寒未去的雨夜里让人感受到一丝暖意,然而此刻她与灵徽的心情却各自沉重。   “不管你愿不愿意,他都会带你走这一趟。”闻说道。   “不是有你保护么?”灵徽反讥道,“他既然敢走,就一定会留着命回去的,到时候才应该是真正的好戏吧?”   “是不是好戏我不知道也不在乎,我只有一件事有求于你。”   闻说态度的变化让灵徽有些措手不及,她疑惑地看着神情真诚的女侍卫,在摇曳的灯火下,闻说的样子让她觉得有些陌生。这是她第一次在闻说的身上感受到温柔,尽管其中充满苦涩与无奈,却十分温和,满是善意,也因此将她身上的刺慢慢地融化,让她愿意去听闻说接下去要说的话,也大约不会舍得拒绝。   ☆、第十二章 雷霆抱夜起 嘈切密雨集(二)   景棠在东郊皇陵遇刺伤重一事被连夜报到了皇宫。前有太后归天,再是废太子遇刺,一夜之间两桩大事接踵而至,令今上一时难以承受打击,当场晕了过去。而之后帝君醒来,说的头一句话是“景棠如何”,第二句便是“让清王即刻启程前往赐地横戈”。   消息传入靖王府时,西雍还未就寝,他本就在等庄友的消息,却不想有关皇陵的事反而是先从宫中透了出来,稍后才是庄友冒雨夜访。   瑟瑟原本想要回避,西雍却示意她不必,她便就此留下,安静地听着西雍与庄友的谈话。   庄友说,他派去暗杀景棠之人晚了一步,进门时景棠已经遇刺,满地鲜血,而行刺之人正是灵徽,不过灵徽早有接应,一见有人进去,就立刻潜入夜色之中不知所踪,而景棠伤势十分严重,怕也是支持不了多久了。   “灵徽?”西雍若有所思道,“果真是背后有高人,唐绍筠出事当时我就派人到处找她却如何都找不到,原来是早有预谋。”   “王爷以为如何?”   西雍转头去看瑟瑟,瑟瑟稍作沉思后惊道:“清王?”   “本王几次猜到应该与他有关,却又觉得并不太像,未免太子借清王作为障眼法,本王便暂且没有处置他,现在看来,除了他也没有旁人了。”西雍轻扣桌舷道,“借着灵徽一事作为他靠近废太子的踏板,从中加深本王与废太子的矛盾,又可以利用灵徽跟唐绍筠的关系,刺探本王的底细,而他必然也掌握了太子的讯息,思虑之深,藏而不漏。可最令本王惊叹的是灵徽居然愿意帮他,当初清王府横剑自刎的情景,本王还记忆犹新。本王这个弟弟,确实厉害。”   “王爷这样一说,岂不是更留不得清王了?”瑟瑟问道。   西雍转而问庄友道:“废太子究竟还撑不撑得住?”   “背后两刀,胸口致命,只怕此时已经咽气了。”庄友道。   “废太子最后可说了什么?”   “伤势太重,无力发言,只字未说。”   “此时无声胜有声。”西雍微微蹙眉,显然还在顾虑什么,问道,“清王府什么情况?”   “今上一道口谕下达,清王连夜启程,应该已经离开清王府了。”庄友回道。   西雍觉察到瑟瑟似乎有话要说,便转头看她,然而瑟瑟似是知道了自己太冲动,此时只低着头,并不说话。   “唐绍筠虽除,但一日不将云丘的账册拿回来,本王就一日不得安心,灵徽身上很可能就有本王要的东西,既然她现了身,要追踪下落也就没有那么困难。劳烦庄大人派人替我查看,另外时刻盯着清王的动静。”西雍肃容道。   窗外雨声如同催命,庄友本就已经听得十分烦躁,而西雍此刻下达命令时的眉目比那雨声还要让人不得安宁,直叫庄友胆寒,他却不得不听命从之,也知此事不宜拖延,这就立即告辞前去布置了。   见庄友走了,西雍才略微舒展了眉头,伸手去拉瑟瑟时,他感觉到瑟瑟的闪躲,那种惊慌就好像已经完全六神无主,他却不知是什么事会让瑟瑟有这样的反应。   瑟瑟见西雍正用一种探知的眼神审视自己,她立刻福身道:“妾求王爷……”   “本王知道。”   瑟瑟一时静默,见西雍朝自己伸出手,她犹豫了片刻才做出回应,由西雍拉着坐去他腿上,却不复昔日娇俏笑容,只有满面愁苦道:“王爷知道,还要放清王走?”   “难道你要本王在天子脚下动手?”   “妾只是担心出了建邺之后,天大地大,要再掌握清王的动向,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西雍伸手在瑟瑟眉间轻附,像是要抚去她的愁思,道:“天大地大也莫非王土,清王留在建邺哪怕没有太后的庇护也并不好就此下手,他去了横戈未必是坏事。这一路山长水远,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呢。”   “王爷是想要在清王去横戈的路上将他……”见西雍默认,瑟瑟才算安了心,只是脸上笑容还显得有些勉强,道,“是妾又心急了,王爷勿怪。不过,妾以为尽早动手总能免除夜长梦多。”   “本王知道等了这么久确实辛苦你了,然而过去所做的一切也没有白费,至少现在的局面对我们是有利的。”西雍握住瑟瑟手在唇边轻擦,最后吻在她手背上,合眼顿了一阵才道,“如果真的是清王跟灵徽合谋,他们势必会会和,而且必定会商量重新回到建邺的法子。那些账册始终是个隐患,不管是不是在灵徽手上,除了他们也是没有任何坏处的。”   “如果灵徽真的有账册,她又跟清王勾结,为何迟迟不将账册交出来?”瑟瑟问道   “本王有办法当着废太子面的颠倒黑白,就能如法炮制让清王也尝尝其中滋味。”西雍语调又显沉沉,显然是想到了更为棘手之事而忧心忡忡道,“正是因为清王可能掌握了证据却忍而不发,这让本王一时间也摸不准他究竟意欲何为。”   “王爷跟废太子周旋这些年已经颇费心力,原来以为除去了康王跟废太子,王爷想要再进一步便毫无阻碍,以后也不会再有拦路磕绊,却没想到清王一直在暗中窥伺,坐享渔翁之利。”瑟瑟叹道,“好在王爷及时洞悉了清王的阴谋,否则还不知要被他如何中伤。”   “这样看来,永安寺那块石碑,也应该是出自清王的手笔。”   “那块石碑出现之后,王爷成了众人议论的对象,当时太子已废,众人说的又是王爷平息祥瑞,是继任大统的不二人选,舆论对王爷而言是有利的,清王如果弄出那块石碑,不是帮了王爷么?”瑟瑟思虑道,“后来是司天台监正进言,矛头才对准了清王,可说法却跟先前大相径庭,对他没有丝毫优势可言,他难道连司天台的人都收买了?”   “也许是算漏了司天台这一出节外生枝,否则他不至于手里拿着账本却还要离开建邺。但倘若当真如你所说,就真的可怕了。”西雍沉声道,“置之死地而后生,离开了建邺也就离开了那么多双盯着他的眼睛,他想要私底下做些什么自然就容易多了。不过本王也要多谢他,制造了这样的流言,让本王顺道拔除了两个威胁。”   西雍本就有意要除去太后跟景棠,一来给予以太后为首的外戚一个打击,以便将来将自己的势力渗透其中,最终收归己用,二来彻底铲除景棠这个随时可能危及自己地位的隐患,确保他今后的仕途坦荡。而玄旻一手策划的天意石碑却正好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借口龙气受到冲撞的流言杀害太后和景棠,并且加速了玄旻离开建邺的进度,也就让他能够今早为瑟瑟报仇,以消美人心头之恨。   瑟瑟听西雍这样说才露出真心笑意道:“王爷所想果真妙法。”   见瑟瑟终于解颐,西雍也就宽心不少,可他到底还未能彻底安心,今夜怕是难以入眠,唯有与这场暴雨为伴,坐等天光再亮。   雨势汹汹而来,滂沱如注,将整座建邺城都搅得难以难宁,夜雨势大,却又有马车疾行其中,一路从清王府驶向建邺西门,夜开城门,就此离去。   玄旻听着车外嘈嘈切切的雨声却平静如旧,静坐在车内直至车停马歇,听人道:“王爷,到了。”   车夫挑开时,玄旻见灵徽已执伞在车下等候,她由闻说扶着上了车,然后安静地坐着,于是马车就此启程。   “闻说不跟来?”灵徽困惑道。   “她还有其他事要办。”玄旻回道,抬眼去看面色凝重的灵徽,“我答应你的事都已经办到了。”   “你让我做的,我也都做了。”灵徽原本垂眼,蹙眉之间她抬头相顾道,“闻说告诉我,你抓了我大哥,你想要做什么?”   这一问还未得到玄旻回答,马车就在疾行中突然停住,因为事发突然,车内的玄旻跟灵徽都未有防备,两人都因此跌去地上,却是玄旻抢先护住了灵徽,以手臂为她减轻了此时的冲击。   玄旻已经料想到车外究竟发生了什么,立刻扣住灵徽的手想要跳出去,然而灵徽有意的抵抗让他怒道:“你要想活着见宋适言就跟我走。”   还不等灵徽反应,车外就传来了打斗的声音,有人大力挑开了车帘,雨水随之灌入车厢内,一阵冰凉之气扑在灵徽脸上,让她不由低下了头。   侍卫说有刺客伏击,要玄旻立即跳车避难。   灵徽就此被玄旻拽着下了马车。夜色暗淡又有疾雨,灵徽根本看不清现在的局势,在刀剑交击之中她只有紧紧跟在玄旻身后才能确保自己的安全,以及确定玄旻没有丢下自己。腕上的那只手扣得紧,像是怕她趁乱逃走一般,可灵徽此时此刻想的却是如何才能跟玄旻脱身,并没有要独自逃跑的意思。   跟随玄旻冒雨而行的时间里,她忽然想起当初在去往齐济的路途上,自己也曾经这样被玄旻拉着疲于奔命。那时的她虽然心中慌张,可尚能看清面前带领自己逃命的玄旻,也还有想要从他手里逃走的欲望。然而此夜黑暗,大雨犹如倾斜山洪一般气势汹涌,他们唯能靠着手中这一点接触来确定对方的位置,却恰是这仅有的关联将她锁死在玄旻身后,并不想就此离去。   山道泥泞难行,灵徽又看不见脚下道路,一个不留神就摔去了地上,她吃痛的瞬间也听见玄旻的呼叫,不知是不是雨声的干扰太大,她居然觉得玄旻那几声叫唤里有难得的对她的紧张,有些像那一天在乱葬岗附近两人一起滑落高地时的样子。   灵徽从地上爬起来,还未站稳身形就伸手想要去摸索玄旻的所在,黑暗里正有一双手朝她探来,她便立刻握住,下意识叫了一声“叶玄旻”。那只手随即将她握住,她便知道那就是玄旻,方才的慌乱才终于消散,不自觉地朝玄旻身边靠了过去。   “脚……”摔倒的时候,灵徽的脚腕被地上的硬物戳中,膝盖也受了伤,一时间疼得紧,让她的行动受到了阻碍,“疼。”   “王爷,那些刺客应该早有埋伏,敌暗我明,此地不宜久留。”侍卫道。   灵徽正想让玄旻先离开去找安全之地,谁想那人却与她道:“上来。”   虽然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一切,灵徽却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前矮下了身,她便知道了玄旻的意思。正在她不知所措时,也不知是谁推了她一把,她身子向前一倾遂扑在了玄旻背上,而玄旻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就这样背着她继续跟侍卫前行。   这一刻灵徽的心境复杂难说,她伏在玄旻背上更能真切地感受到玄旻至今未愈的腿伤,他的行动虽然没有受到多大影响,但总是一跛一跛的。她看着近在眼前却始终难以看清的这张脸,听见他逐渐粗重的喘息,心情更加起伏不平。   暗夜里的这一双眼睛却仿佛闪着光,尽管还跟过去一样冷冰冰的,却不知为何温柔了许多,也有出乎她意料的执着和坚持。大约是出于对玄旻的感激,灵徽抬起原本环在玄旻颈前的手,想为他遮挡一些迎面而来的雨水,虽然其实无济于事。   一路疾行的几人忽然停住,侍卫说那些人已经跟来,未免玄旻被擒,他们要兵分两路引开对方注意。   “我自己能走。”灵徽从玄旻背上下来,与侍卫道,“我跟你们去引开那些人。”   玄旻不偏不倚,正好将想要走开的灵徽拦住道:“跟我走。”   眨眼之间玄旻便又一次拽住灵徽,不由分手地就将她拉走。   同行的侍卫少了一些,这令灵徽更加担忧起玄旻的安危,尽管她知道玄旻一向运筹帷幄,可眼前的情形却由不得她放心,于是她情不自禁地就开始担心起来,问道:“你到底要去哪?”   手上的力道忽然变大,灵徽原本就是加快了脚步才能跟上玄旻,冷不防被这股劲儿一带,她直接撞去了玄旻身上,也正好撞在玄旻怀里,脸上除了不停拍打的雨水,还有玄旻的气息扑来,一并他恢复了平静的声音。   “去见你大哥宋适言。”   “我大哥在哪?”   暗夜中彼此相对的两双眼睛并未因为雨帘阻隔而中断了这一刻的交流,灵徽的关切之情真真切切地落入了玄旻的视线中,而玄旻眼中的纠结也被灵徽看的一清二楚。这是玄旻几乎不会流露给旁人知道的情绪,却在这样的雨夜里毫无预兆地让灵徽看见,也让她的心底随之不安起来。   树林中的声响开始有了变化,不再只是大雨打击树木花草的声音,还有一些隐藏在其中的其他声响,渐渐靠近过来。   灵徽意识到是有人靠近,她立刻就联想到是方才那些埋伏的刺客。她不由抓住身旁的身边,更在逐渐浓重的忧心里不由自主地抱住了玄旻的手臂。   “你怕?”   玄旻不知情绪的询问像是挑衅,然而这一次灵徽却没有给予像过去一样尖利的回击,她只是在抱着玄旻手臂的同时又攥紧了他的袖管,循声盯着那可能出现敌人的方向道:“怕。”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被雨声淹没了大部分,然而依旧能让玄旻听得清楚,这一声里其实并没有畏惧跟胆颤,有的是无畏,还有那份充满坚韧的关切与担忧。   手背突然覆上了另一只手,早被雨水浸湿而显得冰凉,却仿佛有奇异的力量安抚了灵徽此时的担忧。她不禁抬头,见到的只是玄旻盯着声源处满是警戒的目光,在漆黑的夜里这样清晰明亮,跟那只现今按住自己的手一样,让她逐渐安定下来。   ☆、第十二章 雷霆抱夜起 嘈切密雨集(三)   东郊皇陵传来景棠遇刺的消息后不久,今上便立刻驱车前往查看,滞留宫中的皇后因为不能及时相见爱子而哭泣不止,闹得整个中宫都不得安宁。   太后宫里尚是一片哀思未清,中宫之内又起风波,今上趁夜离宫更是引得人心惶惶,都开始担忧那身在皇陵的废太子究竟情况如何。   然而就是在这样接连不断的突发事件里,在众人都为之紧张难安的境地之下,昭仁寝宫中却十分安静,甚至可以说平静得诡异。   已经更衣卸妆的昭仁此刻正着中衣靠着张珂,散开的长发几乎将她本就蜷着的身子覆住,她沉默地抱着自己的情郎,一言不发地听着外头不知何时才会停止的雨声,目光空茫没有焦距。   “夜已深了,公主早些休息吧。”张珂柔声劝道。   “父皇出宫去看景棠哥哥了,我想等他回来。”昭仁的声音像是飘在云端,麻木的表情让她看来十分萎靡。因为给太后下药的事,令她难以从自责中走出来,加上随后就听见景棠遇刺和玄旻被逐出建邺的消息,让她觉得是因为自己做了引子才导致后面接踵而来的事件,造成了现在的混乱。   张珂拦着昭仁的肩,满是怜爱的眸光里依旧带着对她的歉意,他想要开口去安慰昭仁,但那些话说来又仿佛诛心,他便就此缄口。   雷声再一次响起时,张珂感受到昭仁害怕地朝他怀里缩了缩,他轻轻拍着昭仁道:“只是打雷,没事的。”   昭仁埋首在张珂胸前良久才缓缓抬起头,心有余悸道:“我以为是太后寻来了,跟梦里她要带走景棠哥哥一样,要将我也带走。”   昭仁的张皇令张珂痛心,他回应着昭仁求助的目光,勉强挤出一个无奈苦涩的笑容安抚昭仁道:“谁都不能将公主从奴婢身边带走。”   昭仁这才安下心,重新靠去张珂怀里,长长舒了口气。然而就在这时,有不知身份的刺客突然闯了进来,不由分手就举刀朝张珂刺去。   昭仁虽然惊讶,却也不容有人伤她心爱之人,奋不顾身就扑上去挡在张珂身前,只是张珂毕竟力大,立即将她推开,这才躲过了那人的袭击。   “来人,有刺客!”昭仁大喊道。   然而他们就好像被人有意隔绝了一样,无论昭阳怎样呼喊,都不见有侍卫进来救驾,而那个黑衣蒙面的刺客一直追着张珂。   昭仁见状从后面将刺客扑住朝张珂大喊道:“你快出去!”   张珂口口声声喊着昭仁,也一直在躲避刺客的攻势,想要将昭仁救出去。   室内因为这样的缠斗而变得一片狼藉,昭仁的力气在不久之后就被耗尽,她就此被刺客推开,整个人跌去地上,也撞到了痛处,就此昏死过去。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在张珂怀里,整间屋子里都围满了侍卫,张珂的手臂上还流着血,显然是受了伤。   昭仁立即查看张珂的伤势,混杂着惊慌与担忧的情绪让她立刻落下泪来,像是外头的大雨一样没有止歇,最后她哭着说:“是靖王要杀人灭口。”   张珂怕她祸从口出,忙按住她低声道:“公主慎重。”   昭仁拉住张珂愤愤道:“除了他还有谁会想要现在杀人灭口?”   张珂默然。   昭仁见张珂臂上还在流血便斥责侍卫道:“太医呢,怎么还不来!”   见侍者再去催促,昭仁又拿出手绢先将伤口按住,这一番动作之下,她又哭了起来,随后止哭道:“是我错信了他的话,以为他会信守承诺,却没想到他居然如此歹毒。”   “难道公主要揭发靖王?”   昭仁纵使痛恨西雍过河拆桥,却也不能就这样将毒害太后的事公之于众,那样她跟张珂都会受到牵连。因此她一时无计,只得摇头。   稍后太医赶到,为张珂疗伤包扎。   之后众人退去,昭仁与张珂道:“太后今夜才归天,靖王就迫不及待派人进宫行刺,如今父皇不在宫中,我想大约也是他安排的。”   张珂惊道:“公主的意思是,刺杀废太子的事也是靖王干的?”   “景棠哥哥虽然被废,却始终是中宫嫡出,他若有心悔改,那些臣工必定会为他说情。从来皇位传嫡,靖王如果真的想要登上太子之位,景棠哥哥必定不能留。”昭仁道,“靖王既有心害太后,就更加不会对景棠哥哥手软。他借我们的手毒杀了太后,也必然会找其他人对景棠哥哥下手。”   “现在正是龙气受创的风口浪尖,清王甚至因此被逐出建邺,如果废太子一死,国都之内就没有再能与靖王抗衡的力量,今上又素来对他宠爱有加,那继任大统便是他势在必得之事。”张珂感叹道,“公主与奴婢都是靖王登位途中的污点,他真要除去我们,也是有理有据。”   昭仁伏在张珂怀中,信誓旦旦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第一个护你。如果靖王真的要杀人灭口,我也会极力拆穿他的阴谋,大不了鱼死网破,我也不会把你牵连进来的。”   “公主金枝玉叶,奴婢死不足惜,如果当真要这么做,就让奴婢去吧。”张珂道。   两人正在温情,先前被派去打探今上回宫消息的侍者疾步而来,说是今上从东郊皇陵回来了,还带着景棠的尸体。   昭仁正惊讶间,又听那侍者道:“皇陵内府总管何礼跟着今上一起回宫,而且奴婢听说西南主帅侯保幸侯将军也在今夜私入建邺,这会儿已经在御书房了。”   驻外之将擅离职守已是重罪,侯保幸如今还斗胆私入建邺,显然是发生了极为重要之事,这令昭仁顿时紧张起来,不由看向张珂道:“看来今夜注定暴风骤雨,建邺无宁了。”   张珂握住昭仁已经冷汗涔涔的手道:“只要公主无恙,就算外面天翻地覆,都不是奴婢所在乎的。”   昭仁因此一句而倍生感激,看着张珂的眉眼也有所松弛,却不知此情此情都被窗外窥伺之人一一看去,那重重雨幕之下的身影就此悄然离去,踪迹被此时大雨冲刷,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御书房中何礼与侯保幸皆垂首默立,今上神情凝重久不发言,唯有那始终未曾停歇的雨声不绝于耳,仿佛打穿屋瓦,堪堪落在室内三人身上。   今上猛然拍案,将原本的沉寂就此打破,庄友与侯保幸立刻跪道:“陛下保重龙体。”   “保重龙体?你们就是这样让朕保重龙体的!”今上一连扔出两道折子在庄友与侯保幸面前。   那两份奏疏一份是何礼所写,内容正是询问当时目睹景棠被害现场的侍者的笔录,另附所作人物肖像一幅,正是根据那人描述画下的灵徽画像。另一份则是侯保幸所写擒获宋适言之后所得的笔录详细,以及在穹州散布神鬼流言的“始作俑者”的讯息和当时暗中传递消息的灵徽的画像。   画像落于人前的瞬间,侯保幸与何礼对画上所画的相同之人都十分惊讶。   侯保幸拿起从何礼奏折中落出灵徽画像道:“这就是当时替靖王到穹州勾结宋适言陷害宇文将军之人。”   根据侯保幸奏折中所写,靖王早与西南军中要员有密切往来,而西南大军一直掌握在宇文宪手中,并不能为靖王所用。经侯保幸多方查探,宇文宪与废太子曾有过会谈,因此靖王以为宇文宪是废太子一党,所以更要将西南兵权从宇文宪手中夺下。   适逢宋适言在穹州一带作乱,靖王便以灵徽与宋适言的兄妹之情作为游说之词,派灵徽劝服宋适言与其合谋陷害宇文宪。原本靖王想要将那位军中要员推举上西南将位,却因为当时主动出城营救宇文宪一事,侯保幸意外成了西南主将。而为了进一步打击废太子当时的势力,动摇废太子的地位,靖王更与那位要员合谋散布神鬼之说。   何礼拿起候保幸奏折中的那张画像道:“臣虽在东郊皇陵,却也曾经听闻靖王曾因为一个叫唐绍筠的梁商在清王府掠美之事,为此清王怒却难发,最后不得不割爱赠美。”   “唐绍筠?”今上不由想起当日也是在这御书房,西雍与景棠争辩的情景,唐绍筠便是其中关键人物,当时西雍一口咬定唐绍筠是景棠派在他身边的奸细,但如今又有候保幸指认是灵徽听从了西雍的命令陷害宇文宪,那唐绍筠是否当真是景棠的人就未可知,景棠所说的西雍在云丘犯下的罪行也就当真有必要再查了。   正当今上沉思之时,有侍者前来禀报说蔡襄求见,今上立刻宣召。   蔡襄此时未着朝服,便衣快步入内,神色看来极为匆忙,身上也沾着雨水,他却好不顾及,一旦面圣就即刻跪下道:“臣有事启奏。”   “卿为何事?”今上问道。   蔡襄即刻递上一只包袱,后再跪下道:“这是臣方才在家宅门外收到的包裹,臣惶恐,故深夜入宫见驾。”   今上打开那只包袱一看,竟都是西雍在云丘私下买卖的账本。就在他震惊之际,又有侍者通报说,清王带伤赶回宫中,急要面见圣驾。   玄旻入内时浑身湿透,脸色苍白,衣衫多处受损,发髻也已松散,由灵徽扶着方才安稳到了今上面前。而何礼与侯保幸见到灵徽时已然震惊当场,一时间不知如何措辞,只看着她与玄旻相倚而来。   “怎么回事?”今上问道。   灵徽见玄旻授意便松手退开,即刻就见玄旻跪在今上面前惨道:“靖王害我。”   不等今上从错愕之间回神,灵徽也跪在玄旻身边道:“靖王有意加害清王,清王侥幸逃过追杀回到宫中,还请陛下为清王主持公道。”   今夜之事匪夷所思,今上看着面前跪着的一对男女已不知应该如何应付。   “靖王杀我救命恩人,还试图将我灭口,所幸清王相救,才得以面见陛下,将实情道出。”灵徽道。   今上此时已经心慌,却还勉强定神,道:“讲。”   “我随清王同去齐济时曾为梁商唐绍筠所救,唐绍筠感念故国故人之情,便想将我从清王府救出。后来他成为靖王府上幕僚,而靖王为了拉拢唐绍筠,不惜因此与清王发生冲突,最终还是将我从清王府中带走。”   “离开清王府后,我就一直跟在唐绍筠身边。某一日,靖王突然要我为他当说客,说服当时正在攻打穹州的我的兄长,合谋陷害当时的穹州守将宇文宪将军,并许我兄长以利,说等他将来夺得储君之位,再登基之后,就将梁国复立,从此两国修好。我因感念唐绍筠救命之恩,而唐绍筠又事从靖王,所以答应助其行事。”   “靖王还知道废太子过去曾杀我小妹灵淑,当初他便许我,如果促成陷害宇文宪一案,日后他便将废太子的首级奉上。我更是因此动了心,不敢有丝毫怠慢。”   “穹州事毕,我回到建邺,得知唐绍筠名为靖王幕僚,却暗中为靖王行私商、谋私利。云丘一带有靖王诸多的私人田产,都是其往日买卖所得,而且靖王通过唐绍筠之手与许多商贾都有私交,以自身便利谋取暴利,再为在朝中搭建人脉所用。”   “但废太子却突然插手云丘私盐一案,并且命人详细调查有关靖王过去在云丘的一切活动。靖王未免事情败露,就先发制人,与当地官员串通,伪造诸多废太子在云丘的商务活动,甚至不惜牺牲唐绍筠作为他指认废太子诬陷自己的证据。”   “唐绍筠手中掌握有许多靖王不可告人之事,靖王未免走漏风声,也想借废太子一案将唐绍筠除去。但唐绍筠伏法,靖王却一直都没有找到那些记录的账册,他便以为唐绍筠将那些东西都交给我,所以一直暗中派人追查我的下落意欲杀之。”   “我躲避多时,终于寻到机会离开建邺,没想到却遇见清王在建邺城外遇刺。我本不欲理会,但想起过往五年清王并未待薄我,便不忍心见他受难,同时又发现这个。”灵徽取出两块一模一样的物件道,“这一块是当初靖王派我去穹州时给予的信物,这一块是那些刺客遗落之物,也是靖王府的亲信所持有的信物,清王是因此才知道,派人伏击的就是靖王。”   蔡襄将两件信物呈今上。   何礼将灵徽的样貌与画像上的比对之后道:“你分明就是今夜行刺废太子的那个女子。”   灵徽面不改色道:“我确实痛恨废太子杀我手足,可自从唐绍筠被斩之后,我为了躲避靖王追杀便一直隐藏行踪。今夜也是因为大雨,城门守备松懈,我便冒雨从西城门的一个缺口处跑出,如何能分/身去东郊皇陵刺杀废太子?我一介女流,并不会武功,又如何进去皇陵?”   灵徽看着何礼与侯保幸手中的画像道:“说不定是靖王为了彻底铲除废太子而故意让人假扮我的样子潜入皇陵行凶,毕竟我与唐绍筠为伴,而唐绍筠又因为废太子一案而丧命,我找废太子寻仇也是合情合理之事,却与他靖王没有干系。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我身上,他更能发动朝廷之力光明正大地抓捕我。否则为何我杀了废太子,却偏偏让人看见了,可又能脱身?”   ☆、第十二章 雷霆抱夜起 嘈切密雨集(四)   何礼被反问得一时无言,暂且作罢。   “蔡御史手中所呈的包裹,正是我临走前放置在御史府邸门外。”灵徽道,“当初靖王意图陷害废太子,便让我将伪造的证据放置在右谏议大夫庄友庄大人的府上,说庄大人为官清正,又是谏臣,陛下对其言辞必定亲信。原本我逃离建邺前,也想将这些证据再次放去庄大人府上,却惟恐靖王派人监视庄府,而蔡御史的府邸又恰好在城西,于是我就将东西都交给了蔡御史。”   蔡襄长跪道:“臣惟恐有人捏造事实陷害靖王,收到此包裹之后便不敢立即奉上,在府中先将其中账目都看过一遍,其记录逐一明细,并无作假嫌疑,臣才带来呈交陛下,还请陛下严查。”   今上看着殿下跪着的数人却久不发言,且不论玄旻与灵徽,单是蔡襄、何礼与侯保幸,皆是他手中臣工,却在此时一齐将矛头对准了靖王,若是受人指使,也未免太让他这一国之君后怕,但若当真如他们所言,那他这些年来对靖王的宠爱就当真是养虎为患了。   室内寂寂,堂下众人垂首静待今上发落,然而时光被烛火所烧便无形消失,却始终不得那一国之君的只言片语,也就更令人倍感忐忑。   “我以涉案之人的身份冒死入宫说明真相,难道陛下还要犹豫我所说是否切实?”灵徽齿冷道,“我宋氏一族在五年前或被生擒被杀害,如今只剩下我与长兄宋适言,而兄长现今又被侯将军捉拿。我今夜入宫不为自己求生,一为死去的唐绍筠讨个公道,二为自己并未杀害废太子而澄清真相,三为揭露靖王阴毒的本性,四为兄长求情,只要陛下答应不杀,我便能像当初说服兄长与靖王联手一般,让他从此不再反陈。”   见今上似有所动,灵徽虽心底不甘,却还要继续,只是她目光已然暗淡,无奈道:“留在陈国五年,我已认清了事实。梁国既已覆灭,便是云烟过往,陈国社稷稳固,难以撼动,兄长所为是谓以卵击石。不如各自相安,存我宋氏血脉,安乐以继,以告慰先祖。”   “灵徽本可以就此逃脱却偏偏送臣入宫,陛下,臣与靖王不过因为当初灵徽一事而私怨一桩,靖王却记恨至今,要将臣杀于建邺城外。我非圣贤,又与靖王同是宗亲手足,恳请陛下为臣主持公道。”玄旻虽一身狼狈,却无畏无惧,陈词神情尤为坚定,礼仪顾全,丝毫不差皇室之尊。   臣工请奏、外人揭露再有玄旻这皇室亲贵恳求,今上只觉得思绪万千却无从梳理,窗外雨声也吵得人心神难安,他便将所有人都就此禀退,三位臣工各自回府,玄旻与灵徽暂且留于宫中,听后发落。   玄旻与灵徽由宫人引领在一处偏殿。   后半夜的雨势更加汹涌,那气势仿佛随时可以将这些宫殿楼阁全部冲垮,整间屋子都像是因此发生了震颤。   灵徽站在紧闭的窗下,玄旻则卧在榻上。两人一路从城郊逃回皇宫的情景都还历历在目,那时他们尚且相依相偎,双手紧握,现在却疏远淡漠,形同陌路。   灵徽也被这雨声搅得心烦,走到榻边坐下,看着还有些虚弱的玄旻道:“为了达到目的,竟然不惜将自己搭进来,你真的有把握么?”   “本就心死之人,身死或生,有什么区别?”玄旻慢慢移动双腿从榻上下来,他看见灵徽想要上来相扶却又克制的样子,终究只当没有察觉,还是有些艰难地站起身,“雨还没停,还未到最后。”   玄旻怪异的走路姿态总是让灵徽心生好奇,在她的记忆里,从来没有玄旻受重伤到会影响行动的事发生,可就是这莫名其妙的伤势让他的身影变得没有过去那样挺拔,也就仿佛将他自身的伪装卸去了一些,让灵徽觉得他其实是因为难以承受心里那些积压了太久的情绪而最终变成了这样。   可她心里还有困惑,便发问道:“侯保幸分明是靖王的人,他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倒戈帮你?还有那个何礼,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如果知道靖王终究输在哪里,也就能知道原因了。”玄旻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笑意,其中还有酸楚与自嘲,这个笑容,他不仅是给西雍的,也是给自己的。   “我回来帮你做了指证,至少你该让我知道其中的关联,哪怕最后真的要死,也让我死个明白。”灵徽道。   “侯保幸是知道了大势所趋,明白靖王必定失势,出于自保跟保护家人,他才答应帮我演这出戏的。”玄旻转身,眸中光彩依旧沉沉,注视着专心听他说话的灵徽,“至于何礼?他与庄友是挚交,庄友曾经与我母亲有青梅之约,只可惜我母亲最后入了宫。”   灵徽惊讶之余平添感慨道:“没想到陈国还有这样的人。”   “靖王大约也是你口中所说的这种人。”玄旻不顾灵徽由暗讽转为疑惑的神情,继续道,“庄友是我回到陈国就第一个联络之人,也是我与之商议一切计策之人,陈国局势他比我知道得详细,我势必少不了这样一个帮手。”   “不过是幼年的稍许情义,你就确定他不会出卖你?”   “如你感叹,陈国居然有他这样的人,便是天助我。”玄旻道,“还有什么要问的?”   “你不可伤害我大哥。”灵徽起身道,“我今夜同你回来,就没想过要活着离开,你曾答应我不会动我大哥分毫,你的承诺我从不怀疑,可是这一次……”   心境的转变令灵徽过去毫无理由就信任玄旻的心情发生了变化,她有些患得患失,大约是因为过去从来没有在玄旻身上有过希望,而不知从何时起,就有了莫名的妄念,想得多了,自然也就会怕,怕那些感受是真又假,怕他会因为发现她的改变而做出更令她难堪之事。   玄旻见她转过视线,便伸手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重新看着自己。这样的四目交汇里有比过去更加纠缠难解的心绪,令人惊喜也让人害怕,就连他都有些难以自持,尤其是在被扰人的雨声侵袭了内心之后,内息开始涌动的情绪让他难以保持以往的平静。   “我答应你的事何时反悔过?说过不动手,就一定不会动手。”玄旻松手离去,走前只留下一声沉重的长叹。   灵徽看他走去外殿的背影依旧不甚利落,可所有的异样都对着玄旻的离开而最终消失,她看着晃动的珠帘下在无人影,低头时看见空空如也的掌心,想起就在半个时辰前,这只手还握住了那人的衣衫,指尖还残余着他身上沾着的春雨寒意。   一整夜的暴雨将建邺城才冒出了的春暖彻底冲了个干净,天际破开光亮时,晨风带着料峭之意吹彻了整座皇宫,而踏着细雨前来等候新一日朝会的臣工个个面色沉重,再不如过去那样与相近相亲者信口说上几句寒暄之词。   昨夜太后殁去的消息已经传入各位大人府上,有消息灵通之人更知道了皇陵内府总管与西南大将夜入御书房一事,御史蔡襄趁夜面圣的事自然也没有逃过有心人的耳目,这其中就少不了西雍。   当侯保幸私入皇宫的消息一传入靖王府,西雍便顿觉得大事不妙,然而有太后大丧在前,他以为尚有善后的余地,便立即派人查探消息,却不想当今日诸位臣工正要进入议政大殿时,殿门外跪着的身影让所有人都为之惊讶。   昭仁的突然出现引来众人多番猜测,却无人敢在这样的时候贸然上前询问,只等今上步履沉沉地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时,那看来疲惫的皇室娇女突然扑倒在大殿之上,泣涕涟涟道:“儿臣有罪,请父皇赐死。”   昭仁这出人意料的举动顿时引得在场臣工议论纷纷,一时间满堂哗然。   本就因为昨夜接连发生的意外而一宿未歇的今上见昭仁竟做出如此无礼之事不免更加恼怒,然而在场之人无不亲眼看着,他身为一国之君不可有不查之举,便强行压制了内心的烦躁,问道:“所为何事?”   昭仁伏在地上又哭了片刻才缓缓起身道:“太后之死,儿臣知情不报,儿臣有罪。”   此言一出,再一次引得大殿之内议论不止。人群之中,西雍双眉蹙紧,死死盯着昭仁,已是怒火中烧。   今上质问道:“你说什么?”   昭仁将眼泪拭去,又平复了情绪之后道:“太后突然病逝,其实……是有人暗中……下毒。”   “何人下毒?”今上话音刚落,便又侍者上前禀告说是靖王府上有人求见。   今上宣人入内,众人也好奇不已,所有的目光在顷刻之间都关注到了大殿门下,当瑟瑟出现时,在场之人无不惊讶万分。   瑟瑟无惧于此刻的万众瞩目,她提着裙裾镇静地走在无数双视线的注目中,挺胸昂首却神情恭敬,到今上面前时亦礼仪周全道:“妾参见陛下。”   瑟瑟曾跟随西雍出席过宫中宴会,又因其容貌出众,今上对她印象颇深,自然也就知道她的身份,却不知她此时出现。   听见今上询问之后,瑟瑟转头看着惊惑的西雍,展露出她本就娇俏艳丽的笑容道:“妾前来,是因难消内心愧疚,未免此后一生不安,也不想陛下受人蒙蔽,特此前来说明妾知晓的真相。”   瑟瑟继而转向今上,再行大礼道:“昨夜大雨,靖王府忽闻东郊皇陵有刺客行刺废太子,致使废太子重伤不治,同时陛下立刻将清王遣回横戈赐地。靖王闻讯,立即派出杀手刺杀清王,只为消除后顾之忧。”   众人皆以为瑟瑟出现是要为靖王进言,却不想会是这等反转,他们有心议论却因为今上登时表现出的惊怒而莫不噤声。   “你再说一次。”   “妾受靖王救遇,得以留在靖王身边服侍,本是感激。因妾一介女流,不宜过问朝政,以往对靖王跟废太子的争端并不十分知情,可昨夜靖王刺杀废太子在前,又追杀清王在后,妾以为如果再不制止靖王,以后就再也无人能能够牵制王爷了。”   “靖王为何要追杀清王?”   “妾曾听靖王提过,清王客居梁国二十年而无恙归来,其中皆因太后之故。清王虽在朝散漫,却因有太后为其支持而享有荣华富贵。哪怕康王与废太子相继早逝,清王但有太后扶持,也必定会成为靖王的心腹之患。既已为了权位而手刃兄长,又何妨再添清王一命?只要太后无法从中涉足,清王之命也就好拿得多了。”瑟瑟道。   “确是靖王。”昭仁接口道,“昨日儿臣去为太后取药,恰好遇见御药房的宫女与人私下会谈,说的正是靖王要在太后的药中动手脚,借这次龙脉受创的流言将太后送归入天,一来可以加快清王离开建邺之事而早日下手刺杀,二来也好借此打击太后一族在朝中的势力,趁机将其收归己用。”   “当时儿臣不慎被他们发现,为求自保便答应不将这件事公之于众。靖王未免引人怀疑,也就暂且将儿臣放了。是儿臣畏死,没有立刻揭穿靖王的阴谋致使太后深受其害,儿臣更没有想到靖王居然绝情至此,昨日深夜,趁父皇前往东郊皇陵看望废太子时派人潜入宫中行刺,张珂因此受伤,有多名宫人和太医可以为证。”昭仁道,“儿臣昨夜一宿难眠,尽是回想起当初太后对儿臣的抚恤教导。儿臣已经对不起太后,不想连太后疼爱的清王也遭到迫/害,导致太后难以瞑目。所以思前想后,儿臣决定当众将这件事揭发出来,不让靖王的险恶用心祸及中朝。儿臣也甘愿领罪,请父皇赐死。”   瑟瑟取出几封书信又侍者交上今上道:“这是妾在靖王府找到的靖王当初与唐绍筠合谋陷害废太子的书信。妾对其中所知不多,只知唐绍筠自从到了靖王府便一直深受靖王器重,想来两人所谋也必定重要。妾不敢再作隐瞒,虽有愧靖王多年抬爱,却始终无法视无辜者蒙难而无所作为。陛下亦可将妾视作知情不报,待一切彻查清楚,将妾入罪。”   蔡襄见一殿寂然虽出列上谏,陈述之词正是昨夜在御书房内数人所述内容,桩桩件件巨细无遗,更有侯保幸亲自押解宋适言上殿,将当初西雍与他密谋杀害宇文宪于穹州城外一事当堂讲述,听得满座皆惊,都道西雍阴险歹毒,其心可诛。   西雍心中有惊,惊的是他权术至此却被瑟瑟出卖,两人多年情谊却都是虚情假意。他还惊讶玄旻心机之深,蛰伏五年之久,让人放松戒备,当真动手又如雷霆之势,一夜之间便让建邺变了天,可叹自己与废太子和康王明争暗斗多年,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事已至此,西雍便知玄旻是有备而来,他的后路必然早就被截断了。轻敌一时,落败一生,面对亲信倒戈、宠姬反证,他也不想再作任何辩驳之词,成王败寇是古来之道,就算今上再宠爱于他,也不可能视朝纲法规于无物,这一劫他是逃不过了。   于是靖王当朝除冠,伏地认罪,就此下狱,待一切彻查再行定罪。   ☆、第十三章 红尘故梦里 徽京藏旧事(一)   原本太后大丧,今上不欲主持今日朝会,只因御书房内发生一切情况严重,他才未曾罢朝,却不料还发生了昭仁与瑟瑟之事,令今上一时难以接受,当场昏倒。   自此之后,今上一直精神不济,朝中诸项大小事务都由三省长官协同商议之后由今上盖印执行,若遇重大事件再报备今上,交由天子定夺——靖王刺杀废太子、毒害太后、勾结云丘官员行为不端之事,皆查有实据,判死罪。   今上膝下共有六名皇子,废太子景棠与康王景杭皆遇刺身故,二皇子与三皇子一到弱冠之年便被派去了赐地,除却重大朝会从不回归建邺,在朝中也没有势力,五皇子体弱也一直在赐地静养,如今中朝只剩下一个玄旻,因此过去常被人忽略的清王逐渐走入了众人视线中。   西雍服毒自尽时,玄旻正在圣驾前伴读奏折,所奏内容正是云丘的调查结果。听闻西雍死讯,今上深受打击,本就沉重的病情更加难以收拾,由此引起举朝不安。   经常在今上身边服侍的宫人将今上龙体违和的消息透露了出去,也就是告诉众人今上大限将至,然而国朝尚未定立新任国储,于国之稳固大有不益。便有臣工上奏请求早日册立太子,以稳定朝中人心,却未曾得到今上答复。   连日朝会都不见今上身影,靖王虽然伏法,但相关人员的判决却迟迟未曾下达,甚至没人知道宋适言与灵徽究竟身在何处,昭仁公主也突然间在宫中人间蒸发了一般,令所有人都为之困惑不解。   这一日玄旻进宫面圣,待禀退了左右却忽然听今上斥责,他旋即跪在榻前。   “你当真是朕的好儿子。”   “陛下却不见得是一位好父亲。”玄旻垂首道。   “朕知道让你们母子在梁国受苦二十年确实对你们不起,可毕竟朕还是没有罔顾你们的生死,也将你接了回来。你何以还要做这些事来残害兄弟手足!”今上捶榻怒道。   玄旻将身上的伤痕展示于今上面前,看着今上虽然震惊却始终回避的态度,他便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么令人不齿:“陛下待臣少有父子之情,臣看靖王之流便也未有太多兄弟之义。如废太子与康王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尚为自保而互相残杀,陛下又如何让臣不居安思危?否则岂不是愧对母亲养育之恩,也白费臣辛苦回到陈国之意?”   “你回来陈国就是为了夺位报仇?”   “不然陛下以为,臣归陈,只是为了当这一个清闲王爷?”玄旻见今上一连错愕便深觉可笑,但他仍旧维持着表面上的冰冷淡漠,第一次将他与瑶姬在陈国的经历告诉了这个与他本应该有骨肉亲情却实际上如同陌路的所谓父亲。   那些他不愿意回忆的过去再一次被翻开,从年幼时遭遇的毒打到亲眼目睹母亲为了保全自己而委身他人,其中的屈辱令他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而丧失了所有的欢乐与美好。他爱瑶姬,并且一直尊敬着母亲,却也因为瑶姬对那肮脏梁人的委曲求全而痛恨这样苟且的人生,这也是他厌弃自己的原因。   “当陛下在陈国与靖王享受父子天伦时,可曾记得在梁国,有个为了保护同样是陛下亲子的女子正忍受着怎样的羞辱与痛苦?”玄旻眼波平静,注视着榻上满脸病容的帝王,却没有从今上的神情里得到对瑶姬哪怕一丝的同情,有的只是对过往事实的逃避——他的母亲因为氏族的利益离开了年幼时两情相悦的恋人而来到这个男人身边,可这个一国之君对她并没有爱意,她为了保护这个无情之人的子嗣而忍辱偷生,换来的也不过是这个懦夫无尽的逃避。   “我因氏族利益而生,却一直在屈辱中挣扎,我本以为终此一生都不过如此,直到我在弋葵见到一个人。她让我忽然明白,这个世上仍有光明,我可以为此追逐,然后将她毁灭,一起坠入无边黑暗,也就不再孤独。”玄旻眼底变幻着莫名的光彩,有一刹那的欣喜,却终究还是被冰冷的内心而封闭,“我需要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或者说为了母亲过去所受的屈辱,我要得到更多的补偿。这些陛下是不会给我的,也就只能我自己动手问陛下讨要了。”   “纵使你怨朕恨朕,太后待你不薄,你为何要下此毒手!”   “太后确实是靖王杀的,臣没有栽赃。只是昭仁跟张珂为了私情,投靠了靖王,为了让这出戏更精彩,臣没有事先阻止昭仁,单单威胁了张珂,借行刺之事,让昭仁以为靖王要杀人灭口,便有了当日朝会上的指认。”   “昭仁跟张珂有私情?”今上又受打击,险些支撑不住倒去榻上,幸而他及时稳住身形,才得以稍作平复道,“你们……”   “张珂虽为内侍宦臣,对昭仁却真心实意,比起其他虚情假意的皇族亲贵,他显然会好好照顾昭仁的。”玄旻叉手道,“陛下放心。”   “朕的儿子死于你手,朕的女儿也被你设计离开,你是真以为朕病重难治,想要篡权夺位!”今上指着玄旻质问道,却因为身体虚弱而身体颤抖,说话也并不十分有力。   “西南大军几经易主,又因宋适言之故折损部分,元气尚未恢复,却也在臣掌控之中。至于西北之兵,赵进将军哪怕有心护主,等他率领大军赶到建邺,想是来不及的。”玄旻虽有臣下之仪,却毫无臣属之意,言辞之间尽是威胁,听来强硬,“宋适言如今就在宫中,如果他振臂一呼,那些潜伏在国内的梁国旧部必定呼应。虽然他们并不足惧,可国都一乱,举国皆乱。陈国于我可有可无,是兴是亡,我不过看客,反而是陛下可忍心见陈国蒙难,再生动/乱?”   今上见玄旻剑眉冷肃,眸光冽冽,便知他并未玩笑。玄旻以质子身份留梁二十年才得以归来,要说对陈国毫无故国之思也确实合情合理。可他身为陈国国君,承袭皇位至今,若因此让陈国陷入混乱,确实愧对叶氏先祖,实属不孝。一旦想到这些,今上便悲从中来,哀叹不止。   玄旻却未曾对此有丝毫怜悯,见榻上帝王捶胸顿足,他只是漠然站起,转身离去,听着那一声声悲叹不止,他依然冷眼沉默,毕竟无情,何谈可怜。   就在玄旻面圣的同时,宫中安置灵徽的水榭中忽然出现了一道身影,正是瑟瑟。她见灵徽吃惊之态却只是微笑道:“我有话与公主说,说完就走。”   灵徽让步,请瑟瑟入内,二人就此对面落座。   “闻说说他会善待公主,今日见了,果真如此。”比起灵徽的满腹困惑,瑟瑟显然镇定许多,她含笑看着面前的一袭白衣道,“我与闻说在梁国的时候就已相识,只是后来我为了玄旻的计划来到陈国,一别多年,一直等他们也回到了陈国才重新联系上。”   见灵徽听得认真,瑟瑟便娓娓道来:“我自小就跟玄旻认识,知道他的一切,因为同情与另外一些不可为人道的原因,我为他只身入陈。原本是想混入太子府的,谁知阴差阳错到了靖王的身边,算来也有七年了。”   “靖王待我如珠如宝,我不是死物,自然也是感激的。可我到底放不下玄旻,所以哪怕靖王对我再好,我也只有对不起靖王了。”瑟瑟眼中满含苦涩,不禁轻叹一声道,“我在靖王身边卧底,探听他的各项计划,及时将消息传递到玄旻手中,让他好做应对。侯保幸跟靖王的关系,就是我问出来的。”   “我以为我做了这些事,能让玄旻多看我一眼,却原来都是没用的。”黛眉清愁也不掩瑟瑟美貌,然而就是这眉间悲伤让她俏丽的容颜更是哀婉动人,“那日我在宴席中见到你的时候,才知道他为何偏偏选中了你。你不仅好看,还有他一直向往的东西。”   “我不明白。”   “玄旻在梁国的日子可谓生不如死,他活得连街边的猫狗都不如,如此卑微的他如何配得上你这颗梁国明珠?”见灵徽震惊之色,瑟瑟依然平静道,“他从来不愿意告诉别人他的想法,旁人也几乎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可当你在他身边的时候,我发现他跟过去不太一样。他视周遭为无物的眼睛里居然有你的身影,你大概觉察不到,可我跟他自小一块长大,他有什么变化,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话到此时,瑟瑟眼里才有落寞之色,她垂眼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收拾一时间涌上心头的情绪,稍后才道:“他为了今天筹划了将近五年,又等待了五年,除了把他失去的夺回来,还想要把你也长留身边。我以为,凭他对梁国做的事,你恨死了他都不会帮他,谁想你居然真的为他做了那么多,是我小看他了。但也证明,我没有看错人,他确实是能做大事的人。”   被瑟瑟一语戳中了软肋,灵徽忽然便不敢直视面前坦然的女子,这就转过视线为自己辩解道:“他答应我会让我亲手杀了康王跟废太子为我死去的亲人报仇。”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他也是杀害你亲人的凶手之一。”瑟瑟神情诡异地看着灵徽问道。   灵徽紧张道:“你说什么?”   瑟瑟好整以暇道:“康王害死了灵南,废太子弄死了灵淑,就在靖王服毒自尽的当日,宋适言也死了。”   “不可能!”   瑟瑟像是没有看见灵徽陡然间被刺激的样子,依旧故我道:“靖王的毒药是我托闻说送去的,毕竟夫妻一场,我不想看见他死得连最后的尊严都没有。可我却不敢亲自去送他最后一程,我怕看见他的样子,我会忍不住跟着他一起走,我舍不得,舍不得终于能回到玄旻身边却又要离开……”   瑟瑟抬起头再去看灵徽时,眼中已经氤氲满泪光,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人不忍心再去责备她什么,她继续道:“玄旻知道宋适言不能留,哪怕他是你最大的弱点,他也不会就这样放过宋适言的。”   “他答应过我不会对我大哥动手的!”灵徽扬声道。   “他怎么做的我不知道,总之你大哥已经死了,尸体被悄悄送出了宫。”瑟瑟道。   “我不信!”   “他可以对你信守承诺,因为你对他还有可用之处。他同样可以对你出尔反尔,因为你已经没有利用的价值。”瑟瑟站起身,低看着错愕的灵徽道,“所有人在他的眼里都是用自身价值作为衡量的,哪怕他再喜欢你,也不会因为你而打乱他的计划。他的心是冷的,没有人可以融化,我不行,闻说不行,他的母亲瑶姬不行,你也不行。”   瑟瑟眼底渐渐浮起的敌意让灵徽有所触动,她镇定了一时难以克制的情绪道:“你因为他而恨我,所以你才告诉我这些?”   眼见被灵徽戳穿了心思,瑟瑟也就不再伪装,道:“我恨所有可以留在他身边的人,你和闻说。不过闻说跟你不一样,我们至少曾经一起生活过,一起吃过苦,一起受过人的白眼,我也知道玄旻跟她不会有什么,可是你……你是他不顾危险和时局也要离开建邺去看望的人。他为了你偷偷从建邺跑去穹州,路上出了事,他从马上摔下来,差点摔断了腿,只是因为他到底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去穹州,他怕你会就此消失再也不回来。”   灵徽去穹州的时,玄旻正因为永安寺的事而被要求留在清王府思过以及等待调查,他就是趁那段时间暗中奔赴穹州,却因为路上的突发事件而除了意外。   一旦知道了这个真相,灵徽再想起玄旻伤后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样子便心情复杂得难以描述。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瑟瑟,像是在恳求瑟瑟立刻否定刚才的言辞,然而瑟瑟凄凉的神情让她明白那并非玩笑。可玄旻那样做的意义又是什么?如果瑟瑟没有骗她,玄旻确实那样重视她,可他毕竟杀了宋适言,那这样的情义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你如果不相信,可以亲自问他,当然他跟不跟你说实话,我也无法保证。如果你真的觉得难受……”瑟瑟将灵徽拉起,握住她的手道,“我会很开心的。”   瑟瑟含笑的眉眼美艳得让人难以移开目光,那犹如春花缤纷的眸光灿烂异常,然而所说的言辞却如冰锥刺骨,再轻轻拍过灵徽的手之后,她转过身,就此施施然地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踏出水榭的时候,她看见迎面走来的玄旻,那人眉间似有怒气,可她仍然笑脸相迎,桃腮盈盈,秋水潋滟,眸光里带着一丝挑衅,然后旖旎而去。视线中的花草尚带着初春余下的最后一丝微凉,一如她此刻心底感受不到暖意的悲凉,只是花儿还能等待天气转暖,她却等不到繁花似锦了。   ☆、第十三章 红尘故梦里 徽京藏旧事(二)   玄旻踏入水榭时间灵徽正背对自己坐着,那背影孤孤单单看似不动,瞬间就让玄旻紧张地抢步上前一把拽她起来。在见到灵徽随之转向自己的目光后,他才放了心,定神问道:“瑟瑟跟你说了什么?”   灵徽盯着玄旻问道:“我大哥在哪?”   感觉到握住自己手臂的手骤然收紧,灵徽吃痛地皱眉,随后听见玄旻道:“死了。”   她用一种“果然如此”的神情等着玄旻,那眼神里兼有失望,在两人的对视中,对他的痛恨与仇视逐渐占据了主导,灵徽最后悲痛又愤恨地大声质问道:“为什么?”   “用他的命换你平安,也换那些梁国旧部平安。”   “你说什么?”   “他是梁国乱贼的领导者,唯有他死了,那些梁国旧部才会有安生的可能,而且,我陈国未来的皇后就是昔日的梁国公主,他们就更没有理由再造我的反。”   他认真的样子却让灵徽觉得这是一个天大的玩笑,她试图从玄旻手中挣脱,然而他抓得太紧没有给她任何逃开的机会,她只得在这样近的距离里继续看着他,冷笑道:“你害死了我大哥,还要我嫁给你,当你的皇后?你真以为除掉废太子,除掉了靖王,整个陈国就是你的,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我是陷害陈国大将的嫌犯,也是陷害废太子的帮凶,你要这样一个人当皇后,不怕那些臣工群起攻之吗?”   “这些都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安心等着坐上陈国皇后的宝座。你要梁国,我可以给你,再把陈国一起送到你手上,难道不好么?”   他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的双眼让她由衷地厌恶,她为自己曾经的意乱情迷而自我鄙夷,突然扬声道:“可是你害死了我大哥,那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说过不会对他动手的。”   “我是孤家寡人,现在你也是了,你跟我,一样。”他无视她强忍却还是夺眶而出的泪水,强行将她再往自己身前拽了几分,盯着她睁大的充满恨意的双眸,带着报复后的快/感道,“只剩下你跟我了,所以我们在一起,有什么不可以?”   不等灵徽反应,玄旻就吻了上去,压制住她所有的反抗,强行撬开她的双唇,开始了又一次的强取豪夺。   灵徽无比厌恶这样的亲近,玄旻的行为在她看来跟强盗没有任何区别,可她根本不是玄旻的对手,除了他蛮横的亲吻,还有他在她身上摸索的手,那双沾了她亲人鲜血的手抚过她身上的每一寸便留下那一处的焦灼与痛苦,她恨不得立刻就将眼前这个魔鬼杀了,就好像她杀景棠和景杭一样。   就在她产生这个念头的瞬间,原本施加在她身上的动作突然停止,她急喘着看着近在身前的玄旻,他们的身体依然贴近,那张她痛恨的脸也近在咫尺,她的鼻尖甚至能够轻轻擦到他的下巴,还能感受到他的鼻息,那样灼热炽烈,跟他以往的模样大相径庭。   玄旻一臂环着灵徽的腰肢,另一只手里则握着从灵徽身上摸索出来的那把匕首。他低看着双眼通红的灵徽道:“就算你要杀我,也不必用这把沾了脏血的东西。”   她看着玄旻将匕首丢去地上,那一记声响动彻水榭的同时,她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被忽然横抱起来。她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将会带来多大的痛苦便挣扎着想要逃离,却还是被玄旻一路抱着进了内室,最后被他直接甩去了床/上。   随即压来的身体将她牢牢桎梏住,她的双手也被玄旻按住,在最后一丝防线即将崩溃之际,她回应着玄旻已经发生了变化的眼眸,看着那双常年冰冷的眼里再一次出现了炽烈翻涌的情绪,她蓦地想起瑟瑟与自己说过的那些话,想起他跛了的一条腿,心里酸楚得再一次哭了出来,朝他喊道:“玄旻。”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他,却像是秋风过境时的萧瑟悲切,他有刹那的失神,伸手去抚摸她满是泪痕的脸颊,拭去那些代表了悲伤的痕迹,他也是第一次对她产生了同情和自责。在抛开了那些仇恨之后,当只有他们两人坦诚相见,原本应该美好的感情却已经千疮百孔,他不会爱人,也不知应该如何去爱,所以用了这样极端的方式想要缩短彼此的距离,让她在残忍中成长,从而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他已经无法从她的眼里寻找到当时在弋葵城三阳台上她眸中的清澈与纯真,除了悲哀跟仇恨,她好像已经忘却了那些积极纯良的东西。   他觉察到这样的感受有多危险,因此立刻强迫自己忘掉这毫无用处的怜悯之心。再度恢复的他比先前更要蛮横霸道,毫不怜惜地强吻着身下已经放弃反抗的灵徽,用力地扯去她身上的衣衫,直到看见她胸前如雪白皙的一片肌肤,还有那一块被红线串着挂在颈间的玉坠。   那是他在齐济的时候顺手买的,他本就想送给她,却因为找不到理由而丢在车上,用这样的方式让她看见。他本以为她会丢掉,却没想她一直带着。当初杖责她的时候,看见她颈上的红绳,他就已经暗中惊喜,现今真真切切看见这块玉坠,他尽管高兴,脑中却又一片空白。   玄旻埋首在灵徽颈间半晌都没有任何动静,不是皮肤上总有他呼出的气息,灵徽当真以为他就这样死了。只是经过方才那一场纠缠,她忽然不想跑了,这会儿静静地躺着,再伸手抱住身边这个像是受了伤的人,收起一直以来的尖锐,试着温柔地对待此刻的他,也试着将自己心底一直掩藏的心情一点点吐露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玄旻豁然抬起手,仍旧压着灵徽的身子,两人的对视虽然依旧不够温和,但灵徽的退步让彼此之间的气氛缓和了许多。她的温柔便是化去他身上戾气最好的武器,一如他愿意为她奔赴百里之地,她也愿意在这一刻为他放下一身伪装。   突如其来的亲吻虽免不了带着强硬的逼迫,但已是玄旻最温柔的一次,这像是一场无声的告白,在经历了生杀之后,在踩着那些尸体一路而来的艰辛之后,他们一起醉死在这一刻的深情里,无关国仇家恨,只是致谢这折磨人的男女之情。   就连灵徽自己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对玄旻有了这样的感受的,五年的相处,他们之间夹杂着家恨国仇,却由恨生爱,简直可笑之极。然而此时此刻,她就在玄旻的怀抱之中,这个人的怀并不温暖,可偏偏让她平生依恋,正如瑟瑟说的那样,舍不得。   他从未见过如此顺从的灵徽,红绡帐里鸳鸯交颈,纵使两人之间没有一字交流,却能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万千柔情。在习惯了彼此的争锋相对之后,突然面对这样的灵徽,反而让他有些促狭。但她毕竟那样美,从初遇时便吸引了他全部的目光,以至往后数年,他都无法忘记。他又怕她将他忘记,就有那样冷血的方式将她强留身边,让她恨自己,总比遗忘来得让他安心一些。   烛影摇红之后,灵徽安静地睡去,玄旻看着她此刻沉浸安详的睡容,心底竟莫名化开了一道水痕,就仿佛是他心底的坚冰开始消融的痕迹。这种感受让他觉得危险,却又有难以抑制的想要继续下去的冲动,尤其当他看着灵徽如今正在自己身边安睡,他便希望一切能够就此停止。   听见外头传来的脚步声,玄旻眉间的柔和神色立即消失,他轻声下床,随手拽了衣衫就匆忙出去,惟恐将灵徽吵醒,却不知床/上的身影早在之前就已经醒了。   来人正是闻说,带来的消息是,今上驾崩了。   这样的消息对玄旻而言并没有多大意义,今上的驾崩不过是代表了陈国旧势力的土崩瓦解,而今上留下了有关皇位的遗诏,那便是由清王继位,蔡襄等几位清正官员升任辅国之职,以助新君。   因为国朝新近诸丧,玄旻哪怕登基都未曾举行登基典礼,更不曾下诏改元,依旧沿用章和年号直至三年丧期之后,登基大典便也等到时候再办。   初登大宝的新任陈国君王除了立刻追封已故生母瑶姬为太后,与先帝合葬于皇陵之外,还立即选择由云丘下手,以昔日靖王在此处盘踞为由,彻彻底底地肃整了当地官员,将所有与西雍一案相关的人员全部拿下问罪,再顺藤摸瓜蔓延向周边地区甚至中朝,手段之狠,速度之雷厉风行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然而玄旻有心整顿吏治,到底官官相护,一时间要缉拿查办并非易事,这样的行动便成了一番旷日持久的君臣拉锯战。有臣工提出新君初继位,不宜如此在朝中大动干戈,以免引起大臣不满,影响朝中安宁。玄旻却即刻将如此发言的臣工问了罪,又拿了几个昔日在西雍手下办事也确实做出不法之举的官员,在朝会之上直接曝光其罪行,予以严惩,并且当场擢升了一些他过去留意过的有功之臣,赏罚分明,便是要让所有人看着,他虽方才继位,却不是不知朝政,谁忠谁奸,他心自清明。   如此一番下马威颇具警示作用,也为他整顿朝野大开门路,由此陈国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整治官场风气的革新。   玄旻在外铁腕强悍,对内虽不尽温柔却也与灵徽相敬如宾。灵徽在那一日水榭之事之后,与玄旻就好似冰释一般,虽然并不见几多恩爱,但只要两人都不提起过往旧时便能和谐相处,时间久了,也就让人误以为他们从来都是这样和睦。   灵徽在铲除景棠与西雍的行动中一直都处在暗处,哪怕当日在御书房内陈述真相,在场的也不过数人。如今先帝驾崩,除了蔡襄,剩下的就都是玄旻的自己人,因此在他决定昭告册立灵徽为陈国国母之前,他便早早寻了理由将蔡襄打发去了地方上,再晓以威胁,逼得蔡襄无法开口反对。至于册立大典,便同他的登基典礼一样,推迟到三年之后。   只是灵徽的身份敏感,要将其立为陈国皇后依然遭到了众多臣工的反对。玄旻以过去宋适言在穹州滋事导致宇文宪被害一事为理由,证明梁国旧部对国朝安定的威胁,又在众人都深以为然之际,拿出从陈国旧部处得来的归降书。降书中明确提出梁国旧部愿意归顺陈国,不再滋扰生事,愿陈皇善待梁国明珠,他们愿意听从陈皇调遣,为陈国驻守陈、梁、蜀三国边境,以示臣服诚意,降书上一并盖有昔日梁国大印。   虽然仍旧有臣工以为不妥,然而事关社稷稳固,能够以此评定梁国旧部,稳定民生必定是好事,灵徽虽是亡国公主,但为宋氏皇族血脉,与玄旻的身份实也是般配的。于是这桩婚事便这样落成,婚礼皆等三年丧期之后再补办。   于是灵徽就此留于陈国宫中,成了陈皇身边唯一的后宫女眷。她日常不太说话,玄旻不在的时候,她多是一个人闷着,偶尔和闻说聊上两句,是以让其他内侍都觉得这位国母并不好亲近。   宫中关于灵徽从梁国公主成为陈国清王府舞姬又最后成为陈国皇后的故事不知何时流传开来,其中过程曲折离奇,有些版本说得离谱夸张,就连灵徽自己听了都觉得十分好笑。那些她被软禁在清王府清苦岁月居然在众人的口口相传里成了与玄旻比翼双飞的幸福,她过去沉浸在亲人离散里的痛苦变成了在陈国贪图享乐的荣华,在那些传言里,她不像是个亡国公主,更像是以色事主的祸害。   灵徽将这些故事说给玄旻听的时候,她发觉玄旻的神情有些奇怪,只是不等她开口询问,玄旻便先将她吻住。两人缠绵温存一阵后,她问玄旻道:“如果我没有忍受住你五年的折磨,用那把匕首一早自我了结了,你会难过么?”   他看见灵徽眼里殷殷的期待,在两人这三个月的相处里,她的眼波已比过去柔和许多,也荡漾开了更多的情绪,虽然她的表现始终淡淡的,神情神态却比过去丰富,是喜是悲都这样清晰地展现在他面前,不像从前的她只有痛恨和悲愤。   “你能来到陈国就证明你不会轻易自裁。”   “可我真的曾经轻生过……”   “你不是还留了机会让我救你么?”他再一次封住她的唇,在她即将再度提起那些过往之前。他们之间的感情还很脆弱,经不起那些往事的敲打,现在的相安无事就像是虚浮在眼前的空中楼阁,而他们就是处在醉生梦死的虚幻里,一旦回到现实中,一切也就结束了。   ☆、第十三章 红尘故梦里 徽京藏旧事(三)   玄旻阻止着灵徽每一次想要踏足现实的想法,而灵徽也顺从地跟着他的脚步,随他走在这条由他构筑起的虚无的路上。脚下康庄,眼前安宁,有时她也以为可以就这样沉浸梦里,将过去他们错失的时光找回来。   这样的恩爱还带来了出乎他们意料的惊喜,当太医告知玄旻,灵徽已有身孕时,她眉间的笑意和他眼中的惊喜重叠在了一起,那是从玄旻登基、灵徽入宫以来,内侍们见到的这对帝后之间情绪最放开的一次,尽管没有拥抱,没有欢天喜地的叫唤,仅仅是玄旻握住了灵徽的手,彼此脉脉温情,便好似天地万物皆化为乌有,时间唯存他们而已。   自从灵徽有了身孕,包括闻说在内的所有人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尤其是闻说,对这个小生命的期待显得有些过分。灵徽问起的时候,闻说道:“大约是我没有好好地度过自己的童年,所以对这个即将降世的孩子多了一份原本属于自己的期待。”   说到期待,玄旻对这个孩子的期待反而没有闻说来得强烈。这一夜两人就寝之后,灵徽问他怎么好像都不乐意提起这个孩子。玄旻起初沉默,随后一只手覆在灵徽肚子上道:“他跟你,对我的意义并不一样。”   这大约是玄旻对她说过的最温柔也是最深情的话,孩子固然是他在意的,可她对他的意义远胜过这个孩子的存在。他们之间有没有子嗣对他而言并不重要,只要她在身边就好,虽然将她留下的过程那样不美好。   灵徽却像是明白了玄旻的心意,主动靠去他的怀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发笑,笑到落泪,再面对玄旻的问询时,她说是太高兴了。   于是一夜温柔相伴,晨起时,玄旻与灵徽道:“彤云山的枫树又红了,过两日,朕带你过去看看。”   灵徽点头,为玄旻更衣之后便送他前去参加朝会。临行时,她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袖管,一反常态地不想让他走。他轻声说了一句“等我回来”,终究还是让她听话地松开了手。   朝会之后,玄旻方才踏出议政大殿,便有侍者前来通报说灵徽出了事,当他赶至时,却是先见到了闻说。   “怎么回事?”玄旻问道。   “太医正在尽力救治。”   “我是问怎么回事?”   “服毒。”   “什么毒?谁的毒?”   “我的毒。”瑟瑟从玄旻身后出现道,“靖王是怎么死的,她就是怎么死的。”   玄旻怒而掐住瑟瑟脖颈道:“你再说一遍!”   瑟瑟睁大了双眼盯着玄旻,艰难道:“她的毒药,是我给我的,在宋适言死的时候,我就给她了。”   他掐在瑟瑟颈上的手越来越用力,目光化作尖忍,一道道刺在狞笑的瑟瑟身上。   “你当初为什么不立刻杀了我?还要留我到今日?”瑟瑟双手握住玄旻掐着自己的手,眼中已有泪光道,“你知道我舍不得就这样死了,你为什么不动手?为什么要留着我的命来折磨我?你就真的这么恨我?”   瑟瑟哀求地看着玄旻,这眉眼让他不禁想起已经死去的瑶姬,想起母亲曾经为了他能够活下去,也是这样苦苦求着别人,然而就是这样卑微的神情,让他痛恨至极。   瑟瑟被玄旻一把推去地上,也让她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就此滚落,她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哭道:“我做了这么多事,你就连这样的怜悯都不肯给我。哪怕你看不见我对你的情义,你念在母亲的面上,亲手杀了我不可以吗?”   玄旻阴狠地看着瑟瑟的梨花带雨,这本该让人心生疼惜的模样却无法激起他的任何怜惜,道:“你不过是梁国那个贱人施加野蛮暴行之后的野种,母亲?你的存在证明了母亲曾经所受的屈辱,你根本不配当我陈国太后的女儿。朕至今留着你,就是要看你能苟活到什么时候。你曾经所做的一切,也不够弥补母亲在梁国所受的苦难,你懂么?”   她是当初瑶姬遭梁国看守强/暴而生下的孩子,代表了瑶姬过去曾经遭受过的羞辱与困苦,她是玄旻同母异父的妹妹。她因为他的坚韧不屈而感动,看着他每一次在毒打之后都依旧没有放弃生存而坚持着活下去的样子而震惊,在她年幼的时光里,这个不屈服于命运的哥哥一直都是她所仰慕的英雄,所以她愿意为了他而只身入陈,为他的计划奉献她的青春,可到头来依旧换不到他的一顾。   “你的父亲,那个龌龊的梁人,当初是被朕杀死的。”玄旻道,“朕不是你的兄长,而是你的杀父仇人。你听见了么?”   瑟瑟木讷地趴着,随后忽然笑了出来,再去看玄旻时候,又是两行热泪落下,她却惨笑着道:“所以我杀了灵徽,一报还一报。”   瑟瑟缓慢地从地上站起身,拂去了衣上的尘土,也拭干了脸上的泪痕,笑靥嫣然地看着玄旻道:“那一日在水榭,我告诉了她宋适言的事,本以为你知道私自透露消息给她,你会来找我做个了断。可你就那样将我一个人弃置在宫里,让我自生自灭。你是知道我不舍得死,所以这样来折磨我。但你不要忘记了,我不舍得你,却舍得我自己。我是个连自己都不爱惜的人,又怎么会去怜惜别人?”   “那天在水榭里,我把毒药给了灵徽。我以为她会痛苦得立刻去死,那样你就会跟着痛苦,也能立刻想到是我干的。可我没想到,灵徽一直拖到今天才动手,我以为她怕死,却原来她是个这么狠心的人。这些日子她对你投怀送抱,你高兴么?是不是被她迷得以为你们之间不存在那些仇恨?你是不是都快忘记了你是杀害她哥哥的凶手?”瑟瑟的表情变得狰狞可怖,盯着玄旻的目光满是戏谑与报复的怨毒,“你忘了,灵徽可没忘。你抢了她的匕首,可我送了她毒药。她在你以为一切都会好转的时候给了你这样的打击报复,换做是我,我也是想不到的。好,这一刀,她扎得好。”   是时太医从内室出来,一见玄旻便即刻跪下,说是毒性太烈,回天乏术,一尸两命。   玄旻闻言即刻入内,而瑟瑟听后则是大笑,笑声猖狂肆意,像是疯了一样。周围侍者纷纷退下,她还是那样肆无忌惮地狂笑,笑到成了哭,慢慢跪坐去地上,见闻说到了身边,她便扑在闻说怀里,哭道:“我恨他,我恨他……可是我还是舍不得就这样离开他,我该怎么办?”   闻说搂着浑身颤抖的瑟瑟道:“我先送你回去。”   瑟瑟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她红着眼看向闻说道:“我嫉妒灵徽,我真的想她死。可是现在她真的死了,我又后悔了。我知道玄旻会记她一生,却不见得会恨我一辈子,闻说,我不想他忘记我,哪怕是恨我,我也要他记得我。”   玄旻就算再厌恶瑟瑟,也必须承认在某些方面,他们是相同的。只是瑟瑟的问题,闻说并不知道如何解答,也就只有沉默了。   “我因为他而害了靖王,有时候我真的想半途退出,可我到底还是不舍得,靖王纵使待我再好,我也只有抱歉了。今生欠他的,我还不了了,等我死了,如果有来生,再还了今世的债吧。”瑟瑟借着闻说站起,晃了晃身体,朝闻说道,“我真的不想就这样死了,如果他不亲自办了我,我就一直活着。但是闻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何苦?”   瑟瑟艰涩摇头道:“我等了这些年,不是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死亡,不是他亲手杀了我,我便要一直活着,哪怕只是听他的消息也好,直到我再也没有能力去听。”   闻说看着那道娇美的背影走出宫殿,微风吹来将她的衣发轻轻吹动,她单薄的身体犹如被吹落的一片红枫,在此时的秋光里渐渐远去,仿佛会飘出宫墙去,飘到那漫山的红枫中,再一次见证那片枫林里曾经两两相望的那一对怨偶。   【尾声】   彤云山的红枫远近闻名,每当十月红枫遍山之际,便有诸多有人慕名前来观赏,可谓红云并着人山,别是一番壮观景象。   然而山间天地广阔,也有人迹稀少的僻静之处,有客玄袍墨发,立在红枫之下,吹着手中树叶,吹的正是昔日梁曲,哀婉悠扬。   天授元年的十月与以往并无二致,不同的只是年号已由先帝时期的章和改为今上所定天授,以及国都的名字也发生了变化。今上登基四年,头三年一直沿用先帝年号以示哀思,在丧期日满后,今上便下诏次年元月改元,再将国都建邺更名为徽京。   闻说听曲音忽然停止,不由问道:“陛下又想起故人了?”   “有些事从未难忘,何来想起?”玄旻看着手中树叶,想起昔日学习梁曲都因灵徽之故,可他却没有机会真真正正当着灵徽的面吹奏一次。   在当日冲入内殿的时候,他看见被放在桌上的那块丝萝乔木坠,那是灵徽即便死也不想再戴着的东西,也是她这一生感情的错结之处,是她爱着也恨着的痛苦根源,她既然决定放弃生的权利,也就自然放弃了对这份感情的坚持——她最后与玄旻共处的半年,一是因为想要好好地爱他一次,二便是将这样真切的爱情作为报复自己跟玄旻的工具,她的软弱让整个宋氏皇族蒙羞,她无法原谅自己,也同样怨恨那个将自己拖入如此境地的凶手,既然不能杀了他,便让他痛苦一些,也算是她为死去的兄长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从来不屑表明/心境,也就错过了与灵徽的感情,本身不会去爱,也就难以把握他与灵徽之间原本就已经被扭曲的爱意。他恨过灵徽的狠心,尤其在知道灵徽除了服毒自尽还带走了他们还未出世的骨肉时,他有一刹那的时间,想要去将灵南与灵淑从墓地里挖出来鞭尸,让灵徽知道她那样任性而为的下场。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毕竟是他一直以来都亏待了灵徽。   他并没像当初告诉灵徽的那样,对灵淑的遗体弃之不顾,他甚至费了功夫将灵南的尸体也找了回来,为她们置了墓地,却从未与灵徽提起。   闻说见玄旻又陷入沉思之中便悄然退下,她登上一处高地放眼望去,那漫山遍野的红枫如火如荼,在徽京城湛蓝的天空下烈烈燃烧,像是要将那些云烟过往全部烧毁,将记忆里残存的悲伤也一并烧成灰烬,就此随风散去,让人再也无法探知那些悲戚的过往。   徽京,灵徽之徽,他方才说,难以忘怀,便无从想起,那就是一生记忆,记那一段徽京旧事。   【正文完结,5000字番外同步放出,是对结尾的补充和联结该系列第二部《江山为谋之盛续春光》的辅读。】   ☆、番外 飞雪迎故客 晴光送离人   天授十五年的第一场降雪来得让人措手不及,漫天的飞雪顷刻而至,风云变幻也只是在眨眼之间,寒风夹杂着细密的雪花席卷了整座徽京城,自然也包括城郊那些连绵的山峦。   玄旻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仿佛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猛烈地撕扯着垂坠在天地间那一片素白的帷幔,用的力气太大了,也就成了如今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降雪,那些碎片便是此刻充斥在山间野地的飞雪。   这一间小屋是当初玄旻让闻说特意建造的,小屋下头不远的地方有两座坟,一座是灵南的,一座是灵淑的,他原本很少过来,但自从灵徽离开之后,他每三个月就会过来一趟,有时甚至间隔的时间更短,用闻说的话来说,算是睹物思人吧。   章和十年那一场出人意料的死亡让原本已经发生改变的玄旻重新回到了最开始的样子,他阴鸷寡言,有时甚至性格乖戾。在所有人的眼中,他是个让人不敢也不愿意去亲近的帝王,哪怕是从瑞王那里过继过来的太子,自小跟在他身边,也不见得跟他多亲近。   玄旻登基至今已有十八年,没有后宫嫔妃,除了登基之初所立的皇后灵徽。可先皇后在章和十年的某一天突然死于自己宫中,玄旻却没有对此作出任何追究,只是将皇后的先葬于皇陵,给予追封,便没有了下文。   自此之后,他便常来这座山里,在这两座坟前静坐。这大约是他出生至今做的做善良的两件事,将先人尸骨寻回,重新安葬,免得她们成为孤魂野鬼。可他一直都没有告诉过灵徽这些事,就连闻说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想说,还是在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然而斯人已去,他终究是没有机会说了。   窗外的风声大有摧枯拉朽之势,将那些过往硬生生地从记忆深处拽了出来,让玄旻不由自主地去回想那些还有灵徽在的岁月,哪怕当时他们针锋相对,哪怕她曾用那样深切痛恨的目光看他,可他到底无法忘记,曾经因为她的出现而令自己有过刹那去相信这世间还有美好之物存在的话,尽管最后是他亲手将这样的美梦打碎了。   玄旻看着窗下正默然坐着的少女,她低垂的眉眼像极了灵徽。屋里虽然烧着炭盆却还是有些冷,她穿着白衣、裹着白斗篷,一张脸上并没有多少血色,唇色却尤为红润,大约是肌肤太过苍白,将那一双眼睛衬得异常乌黑,目光微冷,也跟过去的灵徽如出一辙。   原本玄旻上山拜祭灵南与灵淑,却没料到在坟前看见了她,当时那一眼便让他震慑当场,再加上她一身雪白,便让玄旻以为是白日见了灵徽的魂魄。少女见有人过来,立刻往山里跑,玄旻就一直跟在她身后追,无奈他的腿伤影响了行动,虽然那少女跑得不快,他却也追不上,不想最后风雪忽来,他们就这样被困在了山里。   也许是坐得时间久了,玄旻看见少女掏出一只布袋子和一把小刀,从布袋子里取出刻了一半的木偶。只是屋里此时还没点灯,光线太暗,少女终于回头问道:“我能点灯么?”   她的声音清冽冰冷,跟灵徽却不像了。   玄旻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想是受了少女的感染,他拿出随身携带的一片叶子,盯着看了一会儿。   不见玄旻应答,少女索性起身自己将台上的蜡烛点燃,烛火亮起的瞬间,原本昏暗的屋子都显得温暖了一些。为了能看得更清楚一些,少女就坐在灯的旁边,恰好是玄旻对面的位置,低着头专心致志地雕起木像来。   她手里的木像应该是一个正在跳舞的人,不过姿势看来有些奇怪,跟一般的舞蹈姿态不太一样。   玄旻看着灯下认真雕着木像的眉眼,恍惚间仿佛见到了当年在齐济城外的简家山寨里,悉心为自己包扎伤口的灵徽,她们本就极为相似的眉眼里有着一样的专注和认真,如果不是清晰地知道灵徽已经故去,他大概会以为面前的少女就是他长久思念却始终不敢提及的那个人。   尽管他们已经分别十五年,他也将尽力克制着对灵徽的想念,但每每回忆起那道素影惊鸿,有关她的一切就依然鲜活,仿如那些事都还发生在昨日,譬如他第一次见到灵徽在弋葵三阳台上起舞的身影,譬如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横戈七城和无数珠宝作为交换她的筹码,譬如清王府里充满敌意的相处,那些浸透在仇恨和愤怒里的昨天都还那样清晰。   他记得那一次在福临山曲水涧里,灵徽跟唐绍筠太过亲密的交谈,尽管是出于计划安排,但两人之间的接触已经令他不怿,所以他吹曲抒情,吹的正是当初灵徽跳祭祀之舞时的曲子。还有那一次灵徽赶往穹州说服宋适言,他莫名地担心灵徽会一去不回,因此借着闭门思过的时间日夜兼程奔赴穹州,却不慎坠马,落下了终身的腿伤。那时候他带伤跛足登上高地,见到面对生死已经镇定许多的灵徽,他知道自己这么长时间的心血没有白费,他的灵徽已经有能力继续在报仇之路上行走。但他的内心又因为灵徽那已经消失的悲悯而无比失落,于是他再一次吹起那首曲子,也看见她闻声而来,两人隔着一道山谷遥遥相望,她到底还是没能看见那个为她千里披星戴月而来的自己。   屋内的乐音想起,本就哀婉的音调因为微暖的烛火而平添了几分温柔,少女一面雕着木像一面听,眼里的那尊木像像是活过来似的,让她仿佛看见了一道随乐而舞的身影,穿着跟自己一样的白衣白裙。   她从这样的乐音里听出了追思的味道,一种执着的等待,让她不由想起母亲曾经的眼光,好像正是对这种怀念的拒绝。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是觉得有趣,眼前这个初初相见的陌生人仿佛认识自己的母亲,可她从来没听母亲提起过,一切不过是她在这一段曲音中的突发奇想。   玄旻注意到少女脸上逐渐显露的笑容,似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之物,直到他吹奏完毕,那抹笑容才跟着消失,然后他听见少女问他:“先生是梁国人?”   “何以见得?”   “梁音多婉转悠扬,陈曲则激进有力,纵使有柔和音调也暗含刚健果决,不会跟梁音一样娓娓道来。”她的面色还是犹如坚冰,语调却温和不少,只是依旧让人感觉不到亲近的意思。   玄旻放下叶片道:“非陈非梁。”   少女垂首以示歉意,继续雕着手里的木像。   “姑娘是梁国人?”玄旻问道。   少女停下手中动作抬首问道:“何以见得?”   “木像的动作正是梁国祈祀之舞中的‘天祝’。”玄旻注意到少女眉间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想来她本身并不知道这个动作的意义。   “我生在陈国。”少女言毕,接着雕刻。   这样的回答模棱两可,玄旻以为她有意隐瞒,倒也不加追究,毕竟荒山野岭会有这样一名少女出现,还是在灵南跟灵淑的目前,已让他明白一些了。   室内就此陷入新一轮的沉默,烛火荧荧,照着桌边的两个人,神情五官都照得并不十分真切,只有少女手中的木偶在光线里显得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忽然道:“先生是故人?”   “为何有此一问?”   “山间荒僻,少有人烟,就连这间屋子我都是今日跟随先生前来才知晓的。”   “姑娘是故人?”   少女摇头。   “我非故人,只是恰好在此结庐,与山下两位偶作邻居。”   虽是看来阴沉的眉眼,作答时,玄旻的神情也让人看了不甚高兴,可她分明知道他说的不尽实话,还是不曾追根究底,毕竟那句“偶作邻居”确实也不是假话。   心里想得多了,也就一时难以顾全手里的动作,她不慎将手指割破了,吃痛地叫了一声。   玄旻闻声看去,见她的手上出了血,就连木像上也已经沾了痕迹,他便立刻去找了药箱出来。   一阵忙碌,便打破了室内原先的安静,也就让包围住小屋的呼啸风声都小了许多。少女借着注视着玄旻蹙眉替自己包扎的样子,她本就与往日不太一样的心情更有些莫名其妙的高兴。只是她素来不善表达情感,就算是面对玄旻的帮助,她也只是说了一声“谢谢”,清清淡淡的两个字,让人听来颇为敷衍。   包扎好伤口之后,她拿起木像想将上面的血迹擦去,可血痕已经沁入了木身,是再也擦不掉了。虽然有些遗憾,她却并没有就此弃置了木像,又发觉木像的人面刻画得不够细致,便又拿起小刀细心地修改起来。   玄旻见她心无旁骛,原本不想打扰,可这少女的神情似有魔力一般,让他不由自主地拿起那片树叶,再一次吹起了梁音缓缓。   小屋的门突然被推开,室外的狂风夹带着飞雪立即扑进的屋里,随即吹灭了台上的烛火,也惊动了玄旻和白衣少女。   闻说立即关上门,不及将身上的雪花拍落就快步去了玄旻身边问道:“没事吧。”   桌边的另一道身影顿了顿,随后才又将烛火重新点燃,与闻说打了个照面。   闻说见到少女毫不回避的目光有刹那失神,却很快恢复过来,继续与玄旻道:“风雪来得突然,我只顾着找你,没赶得及回去通知他们,我看一时半刻这雪也停不了,今晚只怕要在这里过夜了。”   玄旻点头回应,转过目光时,见少女又开始了雕木像的动作。   闻说看看玄旻,见他盯着那片树叶不再说话,而白衣少女也专注在那个木像上不搭理旁人,这样怪异的沉默让她有些不甚自在,但她最终只是站在玄旻身边,就跟她过去至今一样,尽她作为侍卫应尽的责任。   如此一夜便在狂风暴雪中度过,翌日当白衣少女醒来时,玄旻跟闻说已经离去,而那只还未完成的木像也不翼而飞,她猜想应是被玄旻拿去了。那本来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她从小到大已经雕了不少,因此并没有生气。   打开门的时候,扑面而来一阵刺骨寒意,让白衣少女不由打了个寒噤,她稍作调整之后才缓缓睁开眼,见山中一片晶莹雪白,极目之处皆为冰雪,说是好看却到底颜色太干净了,反而太过晃眼。   她轻轻将小屋的门关好之后便又回到了灵南与灵淑的坟前,周围一切都被白雪覆盖,唯有那两块墓碑被人特意打扫过,此时不沾一丝雪尘。她走去墓碑前,发现碑上放着一块玉坠子,十分普通的玉料,就连上头雕刻的丝萝乔木的图案也不够精致,绝对不是什么奇珍异宝。   她将玉坠握在手中,虽然困惑却也知道是玄旻特意留下的,大概是作为那个木像的交换,可那尊木像还未完成,上头还沾了血,哪怕完成了,价值也不及这块玉坠。不过既然玄旻这样做了,她也就收下了,就算是红尘相逢的一个纪念。   马车的声响隐约传来,她走去一边的高地远望,果真见到了一辆马车正徐徐朝山下势去,她想,那里头应该就是坐着玄旻和闻说吧。   玄旻看着高处的那一袭白衣,仿佛与周围的清冷融为一体,这样的遥遥相望让他觉得像是回到了当年还在弋葵的时候,他也是隔着人山人海,望见了三阳台上的灵徽,一样的白衣胜雪,然而如今已经沧海桑田。   “你们居然骗了我十八年。”玄旻放下车帘后看着闻说道,却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反而发出一声让人莫可名状的叹息,似是悔恨,却又带着自嘲,其中的无奈清晰可闻,还有些欣喜。   “是我擅作主张。”闻说垂首道,“我原本只是想试一试,没料到真的将她救活了,就连孩子都意外保住了。可是她不想见你,说如果带你去了,她会不惜一切代价再寻短见。我不忍心,就将她藏了起来。”   “你还带她来这里?”   闻说抿唇,似是为难,目光黯淡道:“她一心求死,我想唯有减少她对你的恨,才可能让她有活下去的支撑。”   “何必?”这一句话更像是玄旻对自己说的,却终究有些怨闻说的自作主张,“事已至此,死了不比活着好?”   “她死了固然一了百了,可是她的死,对你而言就意义重大了。”   那时他生命中剩下的最后一丝光明,哪怕已经微乎其微,却是能够让他获得欣慰与安宁的唯一理由,可灵徽用那样残忍的方式斩断了他往后岁月里的温暖,这样激烈的报复对比他做下的那些事并不十恶不赦,可闻说到底是心软的,尤其是事关玄旻的时候。   他用了五年的时间磨出了灵徽的棱角,原本是想要以此作为复仇的工具,却不想最后被灵徽用尽全力地在心口上扎了一刀。这世上最残忍的事,并非成为孤家寡人,而是这个孤家寡人是由最心爱的人造成的,在自以为一切都在好转的时候,被突然从九重天推下了地狱,那样的落差才是致命的。   “你怎么知道的?”闻说问道。   一个长得很灵徽那样像的少女,手里雕刻的木像是灵徽当年跳过的舞,她见到闻说那一刻时眼中没有任何面对陌生人时的警戒,反而坦然地回应闻说的目光,更何况,那个少女的年纪看来跟他和灵徽的孩子也相仿。再者,闻说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眼里是惊讶,而不是过去的防备,就足以证明她们是认识的。   玄旻没有将这些发现告诉闻说,而是又听女侍卫道:“她并不想留在徽京,我原本是想等她生产之后就将她送回梁国旧部,好有人照顾她,可我又想这并不妥当,加上她产后体弱,也不适宜长途跋涉,我就将她安置在城郊,她的住处离这里并不远。”   “你每一次要过来之前,我都会告诉她,这样她就不会出来,也避免了你们相见。她恨你,恨得只想结束自己的生命来了断一切。可她没有当初那样的勇气,因为她说……孩子已经没有父亲。”闻说顿首,观察着玄旻在听见这句话后的反应。她知道玄旻在责怪自己的最做主张,她也为自己延长了灵徽的痛苦为自责,所以这些年,她一直隐瞒了灵徽母女的下落。沉默之后,闻说继续道,“听她那样说,我开始后悔当初救她,这些年她没有一天是高兴的。不过她并没有把你们之间的事情还有那些仇恨告诉孩子。”   “像她的性格。”   “你……”闻说欲言又止,她看见玄旻又一次挑开车帘回望那个山头,他眼里的神情有些复杂,像是正在纠结什么,寒冷的空气仿佛在他眉眼之间结下了冰霜,也将他的某些想法就此冻结住。于是她选择沉默,将那个问题淹没在辘辘的车声里,轧进地上的尘泥里。   她还是那样站在山头,却因为他们逐渐被拉开的距离而越来越模糊。玄旻一直到看不见她的影子才放下车帘,眉头紧紧皱起,却再没有追问有关灵徽跟那个孩子的任何情况,大抵他只要知道这个事实就已经足够,这些年来的怀念也有了终极,也算是释怀了。   昨日一场风雪,换来今日晴空万里,虽是冷冽冻人的天气,然而天光明亮,苍穹高湛,总是一舒胸怀之后只得满腔冻彻心扉的寒冷,也觉得心胸开阔许多。   高崖之上,少女孤身伫立,望着那辆最终消失在视线中的马车,不禁莞尔。她转身回到墓前,朝灵南与灵淑躬身行礼,道:“昨日未及与两位姨母拜别,明天我就要离开徽京前往弋葵。”   那是母亲过去经常提及的地方,说是故国家园,可因为身体之故一直都没能再回去看看。可她知道,除了重病拖累,还因为母亲心有眷顾,那样的感受她不能理解,只是在母亲临终前,她答应母亲会亲自去弋葵看一看,将那里的变化都记住了再回来告诉给母亲听。   于是她孤身上路,早先也已经跟闻说打过招呼,只是离开徽京时,她仍不忘回头看一眼那高耸伫立的城门,她不会忘记在这里度过的十几载时光,虽然总不免冷清孤独,却也还算自在。尤其离开前与玄旻的相遇,让她感叹缘分奇妙,以后归来徽京,如果还能遇见,与他结个忘年之交也未尝不可。   她最后将那块玉坠妥帖收好,就此西出,与徽京作别。   【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本文到此完结,江山为谋系列第二部《江山为谋之盛续春光》同站更新完毕,搜索就可以进行阅读,第三部正在创作ing。小天使们可以微博@奕浅_,欢迎玩耍交流,有新作品的话,也会第一时间在微博公布哒~站内搜索奕浅,可以阅读其他作品~再次感谢~】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kuma_yaoyao】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